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商媚回头,“我说错了,现在就能走。”
第124章
“三叔, 你刚才去哪儿了?”薄今墨坐在议事堂上首,眯着眼睛审视。
听说薄青城那帮人已经在山谷里围了好几天, 还在负隅顽抗, 他马不停蹄地安顿好漕米入京一事,就赶来南岭。
“你怎么过来了?”
薄殷义站在门口先是一怔,随后捡了个就近的地方撩袍就座, 没有回答薄今墨的问题,反而先发制人反问回去,他可不想现在就亮出底牌。
“怎么, 听三叔这话,倒像说我来的不是时候?”
“那倒不是, ”薄殷义揭开盖碗,低头抿了口茶, 飞快掩去眸中晦暗, “只是没想到你们动作这么快。”
此时此刻, 他褪下乞装, 换了身金线压身的衣袍, 若是不看脸, 倒有几分从前养尊处优的意态了,反观上座的薄今墨,年轻的小郎君, 却是容色苍白, 风尘仆仆。
薄今墨手里匕首一转,低头砍断袖边上的残线。
方才骑马上山, 夹道两侧树叶繁盛枝柯横欹, 此时被薄殷义打量,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早被树枝刮得褴褛, 就连脖颈和执缰的手腕都是一片灼痛。
自从接到消息,他连日不曾入眠,中间辗转数次,船马倒换,昼夜不停终于赶至蓝函关。
七日前,薄青城带领沙船帮一众人马上岸,伪装成贩粮的客商,将船上的这批白粮,全运到南岭,预备挪作叛军粮草,行到蓝函关,被事先设伏的兵马截住,大部队流散,薄青城带领的一支小队被堵在了山谷里。
连续围堵七日,却不见对方服软,薄殷义早料到恶战在即,预备拿许青窈和商媚来作人质,要挟对方缴械,趁机下手报仇。
没想到,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会儿,薄今墨到了。
薄今墨自然不知道,薄殷义那时并没有上船,而是悄悄留在了淮安,一直在伺机报仇,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妻子沈韵秋,然而被他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自焚了,但是火烧现场,叫他逮到大房的女人许青窈,也算意外之喜,这女人和薄青城有一腿,薄今墨待她竟然也非同一般,他正愁没办法夺回家产,遇到天降良机,自然要好好把握。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有些惶恐了,要是叫眼前这人知道他绑架了姓许的女人来,估计他惨了。
咽了咽唾沫,薄殷义问道:“怎么办,贼人还在死命顽抗……”
薄今墨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个墨色玉佩,用那边角轻叩桌面,“对面的人马……”
薄殷义忙接道:“大部分已经流散,只剩一群残兵败将还在死守,看样子是决心要耗到底。”
薄今墨蹙眉,似乎也觉得有些棘手。
思忖片刻,转向一旁的徐伯,“徐伯,这里就交给你了。”余光瞥过薄殷义,朝门外喊道:“备马!”
徐伯飞快地看了一眼薄殷义,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少主这是要亲自去劝降?”
薄今墨颔首。
“你何必冒这个险呢?”徐伯眉头皱出深坑。
“‘不去庆父,鲁难未已’,薄青城还不能死,他背后真正的祸源,还在逍遥法外。”顿了片刻,语气轻柔了些,像是在安抚徐伯,“另外,我也正好有一些私事要做个了断。”
薄今墨将漕帮佩印递给徐伯,“假如两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来,不必再等,凭此信物,号令漕帮弟子,入山强攻,务必将叛军全歼。”
知道阻止不了眼前的少年,便也只能由着他去了,徐伯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睛,一只手握紧薄今墨留下的玉佩,另一只手不知是在擦汗,还是揾泪。
此时,蓝函关西面的山谷里,几堆篝火散发着幽幽红光,四周的伤兵或坐或卧,夜晚的枭鸟远近枯啼,发出惊悚的回声。
前方有个黑影在向这边奔来。
众人警惕,全都爬起身暗中列阵,薄青城一马当先,手持长刀挡在最前面,似乎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那人行到眼前,一个飞扑跪在薄青城脚下,双手高举,“回帮主,旺儿主事被扣下了,小人死里逃生,只把这摔碎的玉佩传了回来。”
薄青城接过墨玉,小兵仰起脸哭泣,“南岭漕帮的头儿说,这信物是假的。”
看着手心里那摊模糊的碎玉,想起得来的薄青城脸色阴冷,“我们上当了!”
这时,手下来报,前面七八匹马正往这边奔来。远远望去,马背上的人都高举火把,将山谷两侧张牙舞爪的枝条照得如同鬼影。
话音刚毕,天上响起一声嘹亮的唳啸。
此时此刻,星空高悬,银河璀璨,寒风在山谷间肆虐。
薄青城仰头,大笑道:“果然是他!”随即扬起手中长刀,号令中军,“准备迎战!”
随着火光渐近,来者下马,乃是萧萧肃肃一个少年,正是薄今墨。
一众士兵立刻上前将薄今墨一行人团团围住。
薄青城站在月色下,幽黑的瞳孔里映出熊熊火光,“你是来送死的?”
薄今墨被人反绑双手,依然不卑不亢,他此番深入前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定声道:“大势已去,我来给你指一条明路,只要你肯说出这次漕船失事的真相和幕后之人,我就保你一命,你要知道,就因为你伪造海难,沉船隳物,漕粮海运的事情就要泡汤,漕税改制百年无望,劳民伤财,国运受损,你薄青城难道愿意做子孙后代的罪人,遗臭万年?”
“说得冠冕堂皇,你的明路就是劝我作降兵?”薄青城冷笑,“别做梦了!”
薄今墨的目光越过薄青城,投向他身后伤痕累累的士兵,“你自己倒是无妨,身边跟着你出生入死的这些兄弟,你也忍心叫他们送命吗?”
薄青城道:“我沙船帮的兄弟都是大风大浪里拼杀出来的 ,不像你们漕丁,一帮混吃等死的乌合之众,在我薄青城这儿,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月色清冷,薄青城手里的大刀寒锋如淬,眼看就要劈下——
薄今墨毫不畏惧仰起脸,刀锋一凛,那孤峻眉眼和挺拔的鼻尖之上,幽蓝的光一闪而过,像是上好的玉器遽然开裂为两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窜出几人,为首的是个副将,手里的长枪硬接了薄青城这一记,两器交锋,逼起如电火光。
薄今墨垂着眼睛,极为安静,夜风将他褴褛的衣袍吹得飘飞若仙,等双方的打斗结束,他姿态优雅的观赏也随之走到尽头。
继而拍掌笑道:“好一个英雄气概!只是可惜,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
薄青城回头,错愕看向挡刀之人,“你……”
那副将一脸惨然,支撑着一条残臂,“对不住了,帮主,弟兄们也想活命。”
薄青城冷笑道:“你以为背叛了我,你们就能安然无恙?”
“不仅能安然无恙,待海运重启,他还能带领你手下这帮人加官进爵,重振沙船帮赫赫威名,再现昔日海洋水师的无上荣耀。”薄今墨上前朗声道。
薄青城脸上火光跳跃,最终什么也没说,良久,也只是翘起唇角,似乎弯起了一把劲弓,却将箭吞进了喉咙。
众人正要动身出谷时,远处火光燃起。
随着滚滚马蹄响彻山谷,大队人马杀了进来,远处的高坡上弓箭手四伏。
薄今墨隐隐看见对方身上的服制,以为是官军进剿,当即高声喊道:“降兵已经归顺,请大人收兵,莫要再起事端!”
对面沉默良久,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即刻放下兵器,双手高举过头,列队走来!”
听出喊话那人的声音很是熟悉,薄今墨心里忽而一沉,再看树林中寒光凛凛此起彼伏,原来是弓箭手已经在开弓搭弦。
薄青城在黑暗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薄今墨,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了吗?”
“你以为最不想叫漕粮海运成功的是我?告诉你,最大的罪魁祸首,如今正高坐庙堂,接受万疆朝拜,世人只知奸商面目可憎,却不知还有奸臣奸君,隐在煌煌君父之名背后,以万户之财为一己私库,以万民百姓为家奴私仆,你要改制,动了他们的利益,还妄想求和吗?根子上的腐烂,你以为修剪几片树叶就能永葆万世之春?”
随着对面一声令下,箭如雨发,火弩连攻,很快哀鸿遍野。
一支箭朝薄今墨面门射来,薄青城将人一把推开,刀锋横挡,拦在前面,“总有一日,你也会知道什么叫万箭穿心!但绝不是现在!”
外面官军已经杀进来了,为首的喊着:“活捉叛贼有赏!”
薄青城悍然提刀,手起刀落,贯穿前胸后背,血雾喷洒,“棋差一招,我愿赌服输!”
旋即倒在血泊之中,痛苦地抽动。
薄今墨蹲下身,想将人拉起来,没想到会那么沉,对方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他凑过去,只听见他的夙敌口中喃喃:“刚才我救了你一命,欠我的那一下,还给她。”
薄今墨知道他的意思,刚要答应,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将他带离了这狼烟四起的山谷。
同一时刻,相反方向,一匹矮马窜进山谷,与薄今墨擦肩而过。
马上的人是薄殷义,中途摔倒在乱尸堆里,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四处翻找,当他终于发现薄青城的时候,脸上浮起某种不可言说的兴奋,“薄青城,你死了!你终于死了!”
薄殷义哭笑不止,那古怪的音调,就像枝头报丧的枭鸟。
大约是累了,他终于停了下来,眼里闪烁着恶毒的笑意,“看在你是个将死之人的份儿上,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俯下身,用那残缺的唇对准薄青城的耳畔,“其实你娘和大老爷清清白白,当年的丑闻,都是老族长一手操办,那老东西见咱们这一脉兄弟和睦,人丁兴旺,怕威胁自己的族长地位,所以故意使了这么一招美人计,逼得兄弟反目,至于通风报信的人嘛,是巧姨娘,要不她怎么能进我家的门,虽然只是个妾,也比你娘那个外室上得了台面。”
薄殷义不依不饶地继续诅咒,“你蒙在鼓里,认贼作父,还对那娘仨儿上赶着孝敬,甚至甘愿替罪,自毁前途,现在沦落到如此下场,有没有后悔?倒是那老东西,阴差阳错竟然被你给弄死了,只可惜,作为代价,你也杀了对你一向关照的大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人生到此凄凉否?”
薄殷义狂笑不止,仿佛自己残缺的面容和身体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后悔?”无边的静寂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吟。
薄青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忽然睁开,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捅入薄殷义心脏。
“我这辈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直到薄殷义的血流干,薄青城的手还握着匕首。
无论是他插进别人身体的刀,还是插在他自己身上的刀,都似乎已经与他和谐地融为了一体。
大火蔓延过来,薄青城的梦里,漫山遍野都是海。
也是这一夜,当许青窈被商媚拉着跑出山寨的时候,唯一看见的,只有大火。
第125章
谁也没想到, 今年冬天的雪会来得这样快。
一夜北风过后,淮安城笼罩在大片苍茫之中, 漫天飞絮, 琼楼玉宇,薄府门前,一个穿着狐裘的女子, 手里抱着暖炉,正在檐下望雪。
“夫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小厮上前又提醒一遍。
果然, 雪地里停着一驾青篷马车,顶上落了一层薄雪。
骏马喷出鼻息, 顷刻化作股股白烟,云娘看一眼, 说:“雪天路滑, 要不坐轿子吧。”
许青窈终于回过神来, 神色还有些苍白, 轻轻摇头, “就是因为路滑, 怕摔了轿夫,才选马车。”
云娘道:“夫人心思不该这么细,您身子本来就不好, 又是大病初愈, 再这么下去,越发要伤身。”
许青窈虚弱地笑一笑, “你也知道, 我的心是闲不住的。”
在云娘的搀扶下,许青窈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坐进去的时候似乎还有些不稳。
车内倒很宽敞,角落里放着一尊錾花铜胎脚炉,银丝炭燃得极旺,烘得整块宝塔纹羊绒毯都要烧着了似的。
小榉木案上青花瓷碟内,几个橙子都是新近破开,空气里弥散着冷冽的清香。
“墨少爷听说您要出门,提前备了这些。”云娘说。
“他如何知道?”许青窈顺口一问。
云娘掩唇而笑,“反正我可没说。”
许青窈手里握着一个橙子,低头若有所思。
云娘问:“雪下得急,您何必现在就去呢?”
许青窈掀开窗帏,朝外面苍茫的长街看去,声音被冷风那么一吹,似乎也冻上了几分,显得沉静清冽,“我倒想问老天爷,何必偏偏在今天,将雪下得这样急?”难道它不知道今天是商媚离开淮安的日子吗?
商媚这个名字,是上次在蓝函关被囚期间,玉娘告诉她的,她说这才是她的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