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一桐顿时感到头大,有种小时候上课被老师点起来检查作业的感觉,先不说她这几天素材都没整理,存储卡里估计三分之一是参数不行的废片,更别说要拿给行家看了。
但她知道对方是有心指导她,于是还是心怀感激的点头称好。
杨暹凑近小声安慰:“你不要勉强。”,被她幽怨地回视:谁让你大嘴巴告诉叔叔了。
杨暹:“……”
吃完饭,杨父回绝了祁一桐想帮忙洗碗的打算,点名让杨暹洗。
正擦完嘴准备起身的杨暹:“?”
最后,杨暹还是在祁一桐落井下石的偷笑中被杨父揪去了厨房。
他在家人面前好乖啊,看得祁一桐心痒痒。
等三个人重新坐下来之后天还没黑,杨父提议去附近的市民公园消消食。
云省不愧是春之省,省域的每座城市都很重视绿化,杨父说的这个公园跟杨家这个小区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属于城市中心圈,到了晚上很是热闹,据杨父说每到周末还会开放喷泉。
他们一路散步过去,父子俩聊着近况,也会递话给祁一桐,不让她被冷落。
等到了才发现这个公园还挺大,还有个人工湖泊,绕湖一圈都是郁郁苍苍的树,有小情侣或者一家几口坐在树下长椅休息,隐隐还能听到另一边广场舞区的大妈们正在运动。
祁一桐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一个带给她人生重大转折的电话。
她还记得难得她的手机传来来电响铃,杨暹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当时示意他和杨父先走,她接完电话会跟上去。
电话是邬丽芬打来的,她有段时间没联系过祁一桐了,所以接到她的电话祁一桐还是很高兴的,她来云省遇到了好多人做了好多事,虽然不能一一详细诉说,但是她还是想告诉妈妈:妈妈,我好快乐啊。
“桐桐,你现在是在云省旅游是吧?”
“是啊,妈妈我在这看了雪……”
“桐桐,妈妈的宝贝,你听我说”,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有些急切,“你开学先不要回学校,也不要回家,听到了吗?”
祁一桐皱起眉头,妈妈的语气和话里的意思昭示着不好的含义,“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妈妈?”
“你先答应妈妈,你卡里应该还有钱。”
“有是还存有一些——”
“开学之后你跟老师请个假,在学校旁边或者你就在云省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能回学校?你冷静一下把话讲清楚!”意识到邬丽芬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祁一桐加重语气打断她。
电话那头声音戛然而止,仔细听也不是全然无声音,倒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呜咽,祁一桐有些后怕:“妈?”
短暂的抽泣后,妈妈终于松了口,随着她带着哭腔的声线断断续续从电话里传来,祁一桐的精神也跟着恍惚起来。
她能够听懂妈妈说的每一个字,但整个曲折的过程和结果却没有让她感到一丝实感。
远处,因为祁一桐许久不跟上来,杨暹只身回来找她,看见她面目苍白的站在刚刚的位置,还没有打完这个电话。
他一步步走回祁一桐的面前,用目光询问她怎么了,祁一桐望着他,在那双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傍晚,但无疑正在向她昭告明日的黯淡——这其实只是一种头重脚轻、飘忽不定的,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预感。
明天,明天太阳还是会准点升起,无拘无束的风之子将继续他的旅程,但这一切都很快将成为她手中的故事绘本,一个她也许再也踏不进的世界。
第十九章
祁一桐知道有一类人, 能够做到在什么大事发生的时候都波澜不惊,俗语把这叫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形容人们心性坚定,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也能拥有这么个难得的品质。
当然,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不必要发现这一点。
到了这种时候她反倒很镇定,祁一桐分神地想到, 真是有些讽刺。
她自己还没有能够好好理清思绪, 不希望其他人察觉有异,于是她朝杨暹摇摇头, 还扯开嘴角笑了笑,这比她想象中要耗费力气。
但是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她拥有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接受能力, 所以尽管那晚很漫长,她也能尽量面不改色的陪杨父把步散完,按照约定献上自己相机的存储卡, 虚心接受指导, 再洗漱后, 与杨家父子二人道晚安,然后独自回到房间。
关上房门,她终于有时间来思考接下来怎么办。
经过一个晚上的消化,她已经初步接受了这件事——她家破产负债了。
祁骋给朋友作担保人,对方套现留下个空壳公司跑路了,银行直接追债到了祁家,祁骋申请破产被驳回, 家里所有能变现的资产已经全部卖了, 包括四辆车和三处房产,但仍然欠下了一笔高额巨款, 两人白手起家的公司就这么说没就没了,祁骋还受到了征信限制。
现在工人最后的工资都发不出来,邬丽芬说已经在想办法凑了,但是以防万一这些人闹到她学校去,让祁一桐暂时先跟学校请假。
她在电话里一直在哭,埋怨祁骋没有告诉她就去当了人家的担保人。
祁一桐其实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么多年打拼下来,公司早已不是祁骋一人的心血,现在却飞来横祸,毁于一旦,他们家的这个情况,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求助,对于两人来说可能真的是天都塌了。
祁一桐自己的卡里还剩下三十万,都是零花钱余下的,虽是杯水车薪,但也勉强能救急。
家里什么也不剩了,重头来过总要生活。
祁一桐坐在床上算钱,先把卡里的钱都转给妈妈,只给自己留下足够两个月吃饭的钱,不管是半工半学去兼职也好,还是直接暂时休学也好,总还是够用了,幸好她现在已经成年,是合法的劳动力。
她在床上平躺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她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有些迷茫。
从她记事起家里条件就已经很不错了,从小吃穿用度都是奢侈品牌,零花钱也好,考试奖励也好,给她打的钱她总是用也用不完。
就是这样在不缺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也对那个欠下的债目数字感到无措,它在商业交易、在祁一桐所学知识的课本里或许不足一期项目的投产资金,但是对于已经没有公司和资产的祁家却是一艘巨轮。
用什么办法,能挣到那么多钱?这是前半夜她一直思考的问题。
她没有想出一条可行的路线,只能仿若置身黑洞里,一遍遍向自己发问:怎么办?
到后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身体的疲惫开始给大脑施压,神经渐渐变得很迟缓。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在旋转,变成一个哭泣的小星体,漂浮在太空无垠的寂静中,用力呼叫也得不到任何生命的回应,只有轻柔飘渺的星云拥抱着她,散发着冰凉却令人安心的气息。
再醒来的时候,她缩在杨暹的床上,他的被子被团成一团抱在她的怀里。
窗外天蒙蒙亮,她觉得自己可能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睡的很浅,梦中一直有一只瘦瘦长长的黑影一蹿而过,她盯着天花板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好像是她小时候照顾的一只流浪的黑猫。
记忆里那只黑猫极其不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流浪到了祁一桐家的小区,她买了猫粮在楼下喂了对方大半个月,黑猫依旧十分警醒,必须要她退后快一米才肯上前吃,吃完就飞快的化成一道黑影蹿进树丛。
它是小祁一桐沉默的朋友,从不叫,只会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凝视着你,也不允许你摸它的尾巴和肚子,祁一桐一直翘首期盼着它愿意和自己回家的一天,但最终黑猫不见了。
祁一桐没能带它回家,因为升学后她要在学校寄宿了。
她争辩过,如果她住校就没有人再喂养黑猫了,但那只是一只流浪猫,这样的理由在大人看来是如此的不懂事和可笑,也许邬丽芬压根儿都没放在心上过。
13岁的祁一桐不能违反校规把黑猫带到学校去,她只能又买了三大包不同口味牌子的猫粮和营养条,托住在一楼的邻居每天晚上在老地方撒上猫粮,它会自己按时来吃,邻居也答应了。
起初是好好的,祁一桐周末回家的时候也会去见见它,但是不知道哪天起,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知道是去别处流浪了,还是已经从世上消失了。
每当不可控的离别必须发生时,都会在她记忆的白墙上剜下一块坑,不规则的边缘让平整的墙面变得凹凸不平,但只要退后几步再看,白墙依然是白墙,眯着眼睛望去那些凹坑也能称得上不起眼。
那只黑猫已经很久没有在她的回忆中出现过,说到底,就算是家养猫也总有无法再陪伴的一天,动物如此,人也是如此。
20岁的祁一桐已经不会再因为喂养的流浪猫失踪而难过,在独自生活的日子里她已经学会了降低期待,直到她来到那姆,误打误撞结识了杨暹。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好像避世许久的人一下子扎进了人间,不再是隔雾观花,他人的快乐真正沾染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也变得热烈、真诚、勇敢,一/丝/不/挂/也不感到害怕。
这个清晨安静无比,其他人都还在沉睡,屋子外面没有走动的声音,可是祁一桐耳边却传来了风的吟唱,那是大风呼啸在雪山旷野的声音。
那长久以来如影随形的、挥之不去的钝痛终于在她最孱弱的时候,狠狠地从内里向外阔裂开,给了她痛无可痛的一击。
她终于泪如雨下。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他,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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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月末,那姆街头的人流却没有减少,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才算进入了戏剧节的重头戏:闭幕戏及闭幕式。
杨暹果真像他说的,回来之后就立刻进入了排演工作,白天几乎都不见人影。
祁一桐也不再每日去他住的民宿报到,甚至有些庆幸杨暹的忙碌,让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这些天她哪也没去,在酒店里查资料,也咨询了几个法律顾问,针对家里的情况做了进一步的了解,为之后做打算。
虽然家里破产了,但是父母身体都还很好,一家三口总有办法慢慢还债。
这些事情,她还没有告诉杨暹。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共同肩负这份沉重的意外,世界上没有人有义务共享他人的苦难,这是她祁一桐必须自己承受的。
若没有这巨额的债务,她仅仅算得上是对未来迷茫了些,她可以一步步的来,靠近杨暹,追逐杨暹,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可是突如其来的剧变撕开了世界与世界相隔的膜纸,向她展露了吃人的另一面。这时候才明白她二十年来耿耿于怀的东西,在世界的另一面里其实什么也不是。
在生存面前,全副武装活下去就足够困难了,谁又有余力关心爱与不爱的那点小事呢?
除了为以后做打算,这些天里她想的最多的,就是要如何向杨暹告别。
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结束一段爱恋的,它来的如此快,如此令人猝不及防。
她珍而重之地在腹中打了许多遍草稿,但怎样措辞都有偏差,逃避几乎是她的第一反应,她甚至设想过注销一切联系方式,搭最早的班机就此消失。
只要不听不看就不必解释,也不必面对杨暹的反应。
但是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着急,舍不得他生气,如果可以,那些在她看来快乐美好的记忆,在杨暹那里可以不珍贵,可以蒙尘,但不要是回想起来就令人生厌的。
既然决定要做真正的大人,那也应该像真正的大人那样体面的告别,她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第二十章
因为早在国外首演过, 之后也会在国内安排巡演,因此这几日杨暹的剧组说是忙着排演,其实主要是针对戏剧节的演出剧场做一些具体的调整。
他工作结束会来带祁一桐出去吃饭, 两个人就在戏剧集市散散步或者索性窝在酒店看电影, 像普通的小情侣那样。
最后一场篝火读剧会举行的时候他问祁一桐要不要去,从苍市回那姆之后她好像没有再谈起要去什么活动玩了, 问她白天都干了些什么, 她罗列了一堆,但实际上好像什么也没干。
当时他们正在看网上很火的喜剧片, 杨暹突然问起,祁一桐还愣了一下,像是犹豫着思索片刻, 最后还是摇摇头:“不啦,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本来双手撑起上半身趴在床上, 说着像卸了力一样整个人埋进被褥里, 声音含含糊糊的,没什么精神。
杨暹当她是困了,揉了揉她的脑袋,应道:“那就以后去。”
祁一桐静了一会儿,没动,电脑上影片还在播放,主人公拌着嘴嬉笑怒骂。
“还看吗?”杨暹问。
祁一桐缓慢而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头发披散在被褥上像一棵委屈的海藻, 杨暹没忍住轻笑:“不看就不看,别瘫着了, 起来洗漱休息。”
直到这个时候祁一桐依然为他的一颦一笑心跳不已,她不合时宜的想,杨暹的声音真好听啊,以后不知道还听不听得到这样的声音了。
直到听动静杨暹已经收起电脑起身离开,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下来,拖着混沌的脑子去他的浴室洗脸。
出来的时候发现杨暹抱着床上的被子和枕头,再一看房间里那个豪华沙发上的东西也被清了出来,祁一桐一下醒了过来,问:“你要留我睡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