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暹顾着在沙发上铺床,头也没抬的反问:“你要走十多分钟回去吗?”
“你不……”你不开车送我吗?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杨暹依旧在理着被褥,没有任何给她选择的打算。
于是她收回了话,私心里为能跟杨暹多相处一晚而开心。
那天晚上,时隔多天,祁一桐再次和杨暹共处一室,尽管他睡觉的动静几不可闻,可是就是这么神奇,只要知道他就身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就如此安心,倦鸟归家般平静。
她放缓了呼吸,想象自己就要睡着,就在这将要实现的时候,杨暹特有的那种淡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响起了。
“你最近精神状态很差,从苍市回来就这样了”,祁一桐睁开眼睛,听到他继续说着“我不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祁一桐,人长一张嘴就是用来说话的。”
大约是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冷硬,寂静中他深吸了一口气,祁一桐能想象他压低眉心一副忍耐的样子,她轻轻弯了弯嘴角。
“有什么事就说,知道吗?”
祁一桐心底的眷恋随着杨暹的话慢慢开始发酵膨胀,逐渐变得很大很大,变成被熹光照得毛发蓬松的云雀,热烘烘的团在心间上,于是她任由这云雀指引着她。
窗前的帘子松松的敞开着,随着轻浅的夜风小幅度的摇晃起伏着,这里的天空没有高层建筑的遮挡,就连月光也更明亮一些,带着剔透的质感,像是一层银色的细沙附在万物之上。
祁一桐披着这层银沙,走到了沙发前,在杨暹起身之前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一个心口贴着心口的距离。
人体有160亿个神经细胞,遍布了全身,现在它们都在向她传递着同一个信息——杨暹是温热的。
不再是浸泡在天湖里的冷石,在日光下闪着炫目夺人的光,令人向往又敬畏。
不,或许他还是,只是这颗冷石因为被她真切的捧在手中,也沾上了她掌心的温度。
祁一桐抱着他,将脸轻轻置于他的颈弯,鼻尖萦绕着他发丝里悠悠的乌木香气,感受着他呼吸间胸腔富有节律的起伏,觉得自己此生不会有更大的爱恋了。
她轻轻叫他的名字:“杨暹”。
感觉到他的手拢着她的短发,低声应到,“嗯?”。
“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山里走出来的师妹最后怎么样了?”
杨暹沉吟片刻,“不知道。”
“你其实可以帮她的,对吗?”
杨暹停下拨弄她发丝的动作,声音平淡没有一丝波动地说道:“我可以,但我没有。”
“如果我是她,我就算被打死也会逃出那个家,是她自己放弃了拯救自己人生的机会,不是吗?”
“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成为他人的救世主。”
祁一桐偶尔觉得他是个坚实的宿命主义者,就像他的那套“跑道论”说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跑道,他会永远直面任何事,绝不会将自己的人生寄托于他人,同样的,他就认为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也应如此。
听上去好像有点不近人情,但杨暹这个人,本就没有什么“人”味。
他对这个世界只有很浅薄的感情,想得到的就伸出手去争取,得不到似乎也不会有多伤心,好像什么都动摇不了他,永远能理智地接受一切发生在他生命里的。
祁一桐再一次战栗起来,但她知道杨暹没有错,他只是坦诚地点出了事实,他总是这样的透明。
祁一桐笑起来,深深的将脸埋进他的发里,感受着那只剩一点余温的缱绻,说道:“嗯,你说的对。”
**
再醒来时她回到了杨暹的床上,房间里没有人,再看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
手机上有两个人发来消息。
胡棠:你叫我帮你找的短租房子有着落了,就在学校附近,回头我把联系人电话发你。
胡棠:怎么想着租房子了?
胡棠:这个暂且不谈,你什么时候的机票回沪?
另一个消息是祁妈发来的。
妈妈:桐桐,你打过来的钱妈妈给工人发了一部分工资,剩下的我们在老城区租了个房子暂时生活,你不要担心爸爸妈妈,快开学了回学校注意安全,好好学习。
妈妈:钱的事你不要操心,妈妈会打给你的,就是现在咱们能省则省,不该花的就尽量不要花了,妈妈知道你懂事,委屈你了,妈妈的宝贝,照顾好自己!
祁一桐看完消息,把手机一扔,在床上静静的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捞过手机一一回复了。
家里的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既不想成为他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也不想应付各种令人疲惫的关心。
她回复胡棠说住宿舍不方便想搬出去,胡棠没有起疑,很快就回了消息,说等联系人电话一到就立刻发给她,又说可能不能去机场送她,约祁一桐回校再见。
至于妈妈的消息,祁一桐在文字框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一句:好的,你们也照顾好自己。
等了一会儿,没有消息回过来,于是祁一桐放下手机,铺好杨暹的床,洗漱去了。
下午依旧没什么事情干,这个悠闲的夏天对她而言已经所剩无几,离别一天比一天更近,近的她不得不抬起头面对那些必须要做的事。
她回了一趟酒店,收拾了这一个月来生活的房间,30天,风一吹眨眼就过,可是这里怎么留下了这么多回忆。
她的相机和电脑里存满了照片,她的,杨暹的,他们一路看到的人、事、物、景,以及令她自己都讶异的爱恋,现在她将它们都存进了一张存储卡里。
这张存储卡,连同她珍藏的票根匣与厚厚的戏剧海报,被装进了独立的封存盒,在未来的时间里都将不被允许轻易的打开。
做好这一切后,她看着时间出了门,去杨暹排练的场馆接他一起去吃饭。
最近那姆的天气真应了那句秋高气爽,常常是晴空万里,高高的天幕上只有小片小片的云絮,蓝的像倒挂着要滴下水来的湖泊。
祁一桐少见的没有打伞,用裸露的肌肤迎接秋日的阳光,漫步在景区的街巷里,跟参加完活动涌出来的人群擦肩而过,路边有结束下午最后一场嘉年华演出的演员,正在和不愿散去的观众们围坐在一起聊天。
她坐在杨暹排练的场馆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看见有工作人员走出来封馆,她才掏出手机打给杨暹,询问他是否已经结束排练。
电话那头杨暹少见的顿了顿,应该是没想到她今天突然来接他下班,他说:“今晚剧组有聚餐,提前结束了排练,你想一起来吗?”
祁一桐抿了抿唇,有点丧气,慢吞吞的拒绝:“那你先聚餐吧,我回去了。”
“祁一桐”,在她挂断电话前,杨暹叫住她,给了她一个地址,是黑匣子剧场旁边的一家酒楼,“你来这找我。”
“不用啦,你和同事好好……”
“你来找我,我们出去吃”,电话里杨暹打断她,叹了口气,强调到“我们两个”。
“……”祁一桐哑然,改口道“好,我去找你。”
第二十一章
那家酒楼离得不远, 快到的时候祁一桐就给杨暹发消息,所以还没等她真的走近,杨暹就已经等在酒楼门口, 正在和一个女人说着话。
女人看起来三四十岁, 中性打扮,有一种忧郁又叛逆的气质, 杨暹朝她招手的时候, 女人也顺势看了过来。
祁一桐向她礼节性地颔首,在不远处站定。知道她在等, 杨暹说了两句就跟女人告了别,转身向她走来。
女人又看了祁一桐两眼,这才迈步走进了酒楼。
“我们制作人。”见祁一桐还盯着女人消失的方向, 杨暹解释了一句。
他不会无的放矢,是以祁一桐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谁知杨暹打量了她两秒, 好像从她脸上寻找到了什么答案, 却不再提女人,转口说起其他。
直到他们已经走出那家酒楼很远的距离,话题也转了好几个弯,祁一桐才骤然想明白杨暹那句不明不白的解释。
他是这样一个不怎么在意他人想法、活的很自我的人,但这不意味着他缺乏对他人情绪的感知力,相反,他什么都知道。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安, 尽管不明缘由, 但他试图给她安全感。
甜蜜与苦涩如一颗混杂的子弹,击中了她的心, 血液一点点浸出来,疼痛才像打了麻药一样姗姗来迟。
如果杨暹从未给过她任何回应,又或者她从未读懂过杨暹的回应,如果这短短的、尚且算萌芽的爱恋只是她单方面的感情,是否类似遗憾和不甘交杂的情绪不会像此刻一样覆灭她。
她不知道。
祁一桐停下了脚步,在杨暹疑惑的目光中,艰难地开了口。
具体是怎么说的,她已经记不清了,也可能是她根本不愿面对那个无力的自己。
那天的杨暹,依旧保持了他一贯的理智和优雅。
面对她突兀的、连一个合理解释都没有的决定,仅有几秒的怔忪和不解,很快地,便像个得体的成年人那样,接受了祁一桐的决定。
这便是杨暹了。
她要,杨暹便给,她若不要,杨暹也不会再追。
到了这个分离的时刻,祁一桐依旧不能确认杨暹对她的感情——他的悲伤显得如此混沌,挤在祁一桐无法解析的情感里,微小到难以捕捉。
只不过这些,在祁一桐即将面对的未来里也不再重要了。
她已经从杨暹那里获得的了她能得到的、人生的最大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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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的那日苍市少见的迎来了大雾天,祁一桐的机票就定在《爻祭图》首场演出的第二天一早。杨暹跟剧组请了半天假,开车从那姆送祁一桐去苍市的机场。
祁一桐坐在副驾驶上,从上车直到车开出那姆很远,她和杨暹的对话寥寥无几,在这再无相见之日的分别之际,再聊些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而无趣。
窗外省道上的风光虽然沉沉,却依然是漂亮的,雾气将一座座不知名的青山盖顶,云层也像填的厚实严密的棉被,透不见一丝风和阳光,万物的绿都带着水汽。
离开的这天,苍市又赠给她全新的景色。
不到八点的晨间省道,看不到几辆正在行驶的车,祁一桐做出了一个出格的举动。
她打开了天窗,解开安全带,将小半个上身探了出去,杨暹眉头紧皱,抽出一只手扶住她的小腿,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祁一桐对着面露不赞同的杨暹笑了笑,高高立在车顶,放肆地将自己置身在群山云雾之中,迎面而来的大风贴着头皮穿发而过,灵魂也一并骑着狂风呼啸疾驰,有一种畅游人间的快意。
杨暹看着这样的祁一桐,有几个瞬间感到了确切的震动,随之而来的,身体也变得冰冷,不知道哪个器官也传来了隐隐的疼痛。
在这样的疼痛里杨暹没能说出阻止的话,保持着单手扶住她的动作。
感到杨暹的默许,祁一桐笑了起来。
你看,无论如何,杨暹总是最先妥协的那一个。
她的双目被吹得生涩,眨眼间水渍就溢了出来,源源不断地被刮进风中,落在这片高原的土壤里,连同身后那些不断远去的青山,可她没有回头看一眼。
在这猎猎的大风里祁一桐有种错觉,他们像两个没有明天的末路狂徒,荒诞又浪漫。
当配得上她这场美梦最后的终结。
可是再浪漫的旅途也要迎来目的地,到达苍市机场时距离登机时间已不多,杨暹陪着她办了值机,身后就是排着队的安检口。
祁一桐吸了吸鼻子,接过杨暹手里的行李箱,笑着开口:“我要走啦。”
杨暹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好。”
说着道别的话,却没有人挪开脚步。
这个场景在祁一桐的脑中编排了数次,最终发生的时候,没有哭哭啼啼的拥抱,没有缠绵悱恻的誓言,就像一对送别的普通友人,平淡的收了场。
祁一桐最后用目光描摹了一遍这个男人,转身顺着人流进了安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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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祁一桐与杨暹全部的、无人知晓的故事。
20岁的祁一桐,初尝恋果,尚不能够像个真正的成年人,成熟的处理一段旅途中无根生长的感情。
在往后四年中,祁一桐走过了几十个国家,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处理过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成为了很多人眼中坚强能干的独立女性。这样的祁一桐,早就不再执着于他们的结局。
四年的时间让她看清了很多当时看不清的现实,就算没有她家里突如其来的破产,他们之前也隔着年龄和距离的差距,那时她对未来毫无追求,只想随波逐流的毕业工作,那本就是和杨暹绝不会相交的人生。
现在她有喜爱并为之奋斗的事业,在工作中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了许多认可她喜欢她的人,她也找到了自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