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有一天早晨她起床上厕所,恰巧杨暹刚结束晨跑正在淋浴,她靠在浴室外的墙上昏昏欲睡,连他什么时候出来的都不知道。
等她被杨暹擦着眼角唤醒的时候,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晨光熹微里他带着潮气的脸孔,她莫名觉得很动容,鬼使神差地就摸起桌边的胶片机拍了下来。
后来诸如此类的时刻很多,他糊了半边剃须泡沫没洗尽的瞬间,他穿着睡衣蹲在地上给两只猫褪毛的瞬间,他耐着性子给她做甜品的瞬间,他练舞时发丝汗湿却不满意自己表现的瞬间,他因为作弄她成功而罕见开怀大笑的瞬间……
都不是什么宏大而波澜壮阔的情境,但就是这些细小的瞬间构成了她现在的生活,让她每天都感到比前一天更爱自己一点,更爱他一点。
杨暹从不躲避她的镜头,有时也会接过她的相机对准她,就这么拍着拍着,有一天祁一桐发现已经攒下了好多没有冲洗的胶卷,于是趁着这天天气好,提前跟店里约了,带着杨暹来体验暗房冲卷的乐趣。
男人接过她的几卷胶卷,看了看型号,乐道:“拍了挺多,都要自己冲?”
这么多就她一个人恐怕一个下午都冲不完,“先冲几卷吧,主要是带他玩玩。”祁一桐拉过杨暹。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叫我大周就成。”“杨暹。”
大周看看眼前亲密的男女,很是爽朗,“药水和相纸都在里面,你熟门熟路,我出去抽根烟去。”
暗房里没有一扇窗,尚开着正常的灯,两台桌子一台水池,其中一台桌子上放着个一米高的黑色仪器,是用来将胶片上的影像放大曝光到相纸上的,另一台桌子上则是四个方正的矮盘,前三个分别标着显影、停影、定影、最后一个没有标。
祁一桐先按照自己事先的想法配了药水,边配边跟杨暹说比例,杨暹听是听了,依然一窍不通,当然了,祁一桐也不是真的要他全部记住。
“这个要装什么?”杨暹站在最后一个埃盘前,问到
祁一桐分神:“很厉害的东西。”
“?”
杨暹疑惑抬头,祁一桐站在房灯开关前笑得灿烂,声音和指尖一起落下,屋内的灯光转换,昏暗的橙红色取代了敞亮的灯光,两人像是身处在一个熟透的南瓜里。
杨暹眼珠流转,有点理解祁一桐会喜欢这种老式暗房程序的原因了,在这样特殊的静谧环境里会不自觉更加敬畏创作本身。
观察完毕,他问:“你刚刚说什么厉害的东西?”
祁一桐已经到洗水池边接满了那个盘子,“清水。”
杨暹:“……”
祁一桐带着他来到仪器前,用小试纸测曝光值,又取出一盒像验光师用的镜片,“这个是反差滤镜,就像数码里调的高低反差一样,你可以自己选……”
说着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她抬头,橙色灯在墙上打出的圆形光晕里,她和杨暹的身影一高一低地前后交叠在一起,仿佛在共赏一轮巨大的落日。
——前提是忽略掉他揽在自己腰间的手。
祁一桐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还刻意倾身,鼻息喷在她肩窝,像是不知道她在窘迫什么。
“不继续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窘迫的,他除了那只贴着她的手,其他都还算绅士,只怪这封闭的暗室太静,怪这日落的色泽太魅。
一切的细节都随着两人的身影被等比例放大,随着呼吸起伏的脉搏,若即若离的唇线与肩线,她脆弱的天鹅颈,明明那么令人心颤,祁一桐却挪不开眼。
他像是潜伏的野兽在细嗅玫瑰,感受着掌心下她紧绷的小腹,另一只手插进她的指缝,带着她覆在他手背,放软了声线,磁性的低音像在撒娇。
“不是说要教我?”
祁一桐鼻翼吸了吸,捏住他指节操作起来,他的手比她大了两圈,指甲干净饱满,指骨玲珑分明,让她觉得自己正在操纵一具建模。
她沉默地操作着,已经是最大退让,杨暹还要得寸进尺,“怎么没有讲解了?祁老师。”
祁一桐咬住舌尖,告诫自己不能被他哄骗,他现在就是拿捏住她不会拒绝他才会这么放肆。
她指尖插入他指缝,在他掌心挠了挠,用额角轻蹭他下颌,卖乖:“别欺负我了,哥。”
她看不见的地方杨暹眉心一跳,“你叫我什么?”
“……”,祁一桐嗫嚅了几秒,小声开口,“哥……哥哥。”
身后陷入了安静,祁一桐想回身,被他重新掌住了腰。他在背后笑着叹了口气,“忘了你也是会学聪明的。”
耳边痒痒的,墙上他的影子低下身来,在她肩上不带情/欲地落了一吻,“放过你了,至于哥哥,留着下次叫。”
下次?祁一桐脑子里自然的浮出疑惑。墙上的身影又动了,这次他退开身来,退到了水池边,桃花眼尾上挑着,示意他不再作乱了。
祁一桐将信将疑地继续手上的操作,时不时留意两下杨暹,但他说到做到,之后都一直乖乖地站在一旁看她,她这才彻底放松。
冲胶卷手续不算繁杂,但是要针对每一张进行专门的调配速度自然就慢下来,若是换做他人估计早就坐不住,可惜杨暹自己也是个对创作要求严格的人,给祁一桐打起下手来出奇地耐心。
大半天过去就冲了两卷,还剩了三卷只能祁一桐定好比例交给大周他们冲了。
杨暹拿着自己独立冲出来的胶片相纸,里面是他拍的祁一桐,心里有股陌生的满足感,他也不是第一次接触他类艺术,但是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呢?就连赢下某些奖项好似都没这种感觉来得波澜。
因为祁一桐吗?他也会因为某个人而从百无聊赖的世界里找到新的乐趣吗?杨暹久久不语,手中的相纸被祁一桐抽走。
“大周,麻烦扫描!”
她归拢了所有的相纸交给大周。
牛仔帅叔把烟放下,在湿布上擦了擦手,随意地翻了两张,咧开嘴角,用眼神打趣了一番两人后,动作麻利地扫描起来。
扫描是机器操作,五分钟就好了。
大周把相纸还给她,“传过去会慢点,你回去记得上网查收。”
谢过大周,两人出门去,外面天早就黑透了,两人饥肠辘辘,决定去就近的商圈用餐。
邻近过年,街上的气氛很浓厚,有的店家已经在橱窗里添上了红色的年味元素,祁一桐看着那些传统意味十足的装饰,不自觉地想到自己曾答应了今年要回家过年。
两个月前与父母的那番争吵,让这件事变得飘忽起来,尽管得不到理解,到底是至亲,如果可以,她亦不愿与他们有争吵、有隔阂。
如果可以,她也想开开心心地告诉他们她实现了四年前的愿望,从事了自己想要做的事业,爱到了自己想要爱的人。
只是这样,祁骋和邬丽芬真的能理解吗?真的不会是又一次的争吵和失望的开始吗?
祁一桐的面孔印在车窗上,陷入了深思。
第四十五章
事实证明祁一桐的思考是多余了, 她今年不得不回去过年——临近年关,她的奶奶去世了。
前一晚接到邬丽芬的电话,第二天一早杨暹开车送她回苏市, 直接去的殡仪馆, 祁骋和邬丽芬在那里布置火花事宜。
苏市的殡仪馆建在南山,绿林成荫, 环境幽静。告别大厅里除了祁骋和邬丽芬, 还有第三个人。
妇女穿着黑色呢领羽绒服,盘着低垂发髻, 身材略微走样,水洗的眉目端庄大气,忙前忙后的指挥着工人往厅里摆花圈。
那是祁骋的前妻。
祁一桐把目光落在硕大的遗照上, 照片选的好,老太太慈眉善目,仿佛十分宽慰地看着这位前妻。
角落里祁骋一把泪一把涕的坐着, 邬丽芬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着火花事宜。
老太太走得安详, 到了晚年也没什么病痛, 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也正是因为这么突然,祁骋显得更加悲痛,以至于大部分事宜都要交给妻子来处理。
她走过去站在一边等着,祁骋抬头看了她一眼,擦了擦眼泪没搭话,还是邬丽芬核对完事情, 问道:“开了几小时车?要休息吗?”
祁一桐摇摇头, “不用,朋友送我回来的。”
邬丽芬表示知道了, 母女俩面面相觑,都没在彼此眼里看到多少悲伤,比起那位眼眶通红亲历亲为的前妻,她们在这里像是两个外人。
或许是因为这一点,祁骋心里有所不满,没理两人,径直离开了,一直到一切布置完毕都没回来。
祁一桐顺着走廊看到邬丽芬站在后门口通风,走过去想叫她来着,越过她的肩看到外面屋檐下两个相拥的身影,准确来说是祁骋正靠着前妻的肩膀恸哭。
邬丽芬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祁一桐想了想,也没有惊动她,悄悄地回到了告别厅。
过了大约十分钟,邬丽芬独自回来了,神情平和地问祁一桐晚上想吃什么。
祁一桐抿着嘴角,“我今晚先不回来了,他明天参加完葬礼就要回沪市了,我陪他在外面住一晚。”
杨暹的父母过两天从国外飞回来,所以他不能在苏市久留,他们要分开过年了。
邬丽芬用了好一会儿来反应这个“他”是谁,诧异道:“送你回来的是那一位?你们……”
“嗯,在一起了。”
邬丽芬静了两秒,微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落寞,“挺好的,祝贺你。”
时至今日母女俩生疏得要说一句“祝贺你”,祁一桐心里有些酸涩,不知道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要不要晚上一起……”,邬丽芬开口想叫祁一桐带杨暹回来吃饭,余光瞄到满室的花圈才想起这时机不对,喃喃改口:“没什么,下次吧,那你怎么去酒店?”
祁一桐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在自己都还没跟祁骋解决好矛盾前,她并不想把杨暹往家里带,于是装作听不懂。
“他在外面等我。”
“行,那你们快回去歇着吧,他开了那么久的车,别叫人家再等了。”邬丽芬推了推祁一桐。
“我爸……”
邬丽芬脸色淡了,“你爸在忙,我会跟他说的,去吧。”
去酒店的路上祁一桐心情像蒙着一层霾,老太太的去世,她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再次被唤醒了对于这座城市,对于这个家的疲惫。
杨暹看在眼里,无声的覆住她的手。
祁一桐头靠着车窗,“如果可以,其实我希望你明天不要来参加葬礼。”
杨暹分出神来打量她的神色。
“是不是觉得我太绝情了?”
祁一桐笑了,感到盖住她手背的大手收紧。
杨暹眉心微敛,“你不想我去的话,我就不去。”
祁一桐深吸了一口气,“没事,来吧。”该她作为小辈做的她都做了,再多的虚情假意她做不出来。
-
第二天葬礼。
祁一桐一早自己打车回了老太太家,老的单位小区,留下的基本都是那一辈的老人,天还没亮就有上门吊唁的,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
祁骋的前妻依旧来帮忙,老太太喜欢她,儿子与她离婚后便认她做干女儿,与一家三口一左一右跪在灵案两侧。
祁骋哭得哀痛,前妻亦然,惹得来吊唁的人也悲从中来,一屋子哭声滔滔,灵前香密布,散得屋顶都是灰蒙蒙的烟,叫人喘不过气来。
祁一桐默然垂着眼,她不喜欢这些人时不时落在她和邬丽芬身上的眼神,带着自以为隐秘的窥探和品味,就好像她们母女俩不该出现在这个灵堂上。
这些都让她想起那些同邬丽芬一起被拦在这间屋子外的回忆,想起那个端午班会放学后无言的一程路,以及那道在她身后响起的冰冷关门声。
邬丽芬背脊挺得直直的,即使在这个时候也略施淡妆,对每一道若以若无的目光视若无睹。
九点多的时候,杨暹到了,祁一桐出去接他进来。
杨暹与老太太并不认识,只是对着灵案三鞠躬,又微微侧身向着祁一桐父母鞠了鞠。
他气度矜贵,屋子里的人无一认识他,祁骋也没认出来,愣着神回了他的礼,还在想这是哪一位,直到看到祁一桐站在他身后,才明白过来,这是祁一桐的朋友。
或许也不只是朋友。
祁一桐不欲让杨暹久留,行过礼后就领着他往屋外走,两人言谈间举止亲昵,经过人时他还揽住祁一桐的腰,都一一落在了祁骋眼里。
同时他也注意到,邬丽芬并不怎么惊讶的样子。
祁骋狐疑:“你认识?”
邬丽芬捋好鬓边碎发,“不算认识。”
她这种说一半藏一半的态度让祁骋很反感,加上亲奶奶去世祁一桐还要耍小性子在外面住,娘俩一个随一个,冷情冷意的,一滴泪都落不下来,祁骋憋了一肚子火,若不是满屋子的人他早便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