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影坚毅,走得极快,衣角在空中翻飞。
突然风声变得急促,狂风忽如其来,像流水一样在指尖浮动,扰乱了众人的思绪,邵义穿着的单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众人抬头,只见乌云重新在头顶堆积,风云变幻,天色暗淡。
坚硬的碎石压着藏在峭壁缝隙中的草根,荒芜又颓废。它们忽然犹如被一双无形的手连根拔起,无数尘土从山体缝隙中喷薄而出,迷糊了来去的山路。
乾坤为炉,万物为铜。万籁俱寂之时,世界像紧绷着的一根弦音,一声惊雷搅动天地。
——又一次山体滑坡。
所有人始料不及时,眼前便被灰黄的尘土蒙盖,泥石中堆积的水汽爆发,宛若一泻千里的山洪。山体瞬间犹如四分五裂的巨兽,发怒着、咆哮着向前倾斜,千军万马滚滚铁流面朝山下的洪水狂奔而来,势不可挡,扫荡风云。
周围的救援人员怒吼,被掩埋的一方传来一声声尖叫。
邵义看见石海吞没了夏眠的背影。
山体滑坡只是一瞬,突如其来,消弭极快。
待短暂的爆发结束后,邵义瞬间朝夏眠消失的方向奔过去,快到身体成了虚影。
他站定在决口上,看到碎石混着泥泞和滚滚烟尘远远而去,掉下山底奔涌的山洪之中,被漩涡一卷便看不到踪影。
滑下的土石埋葬了通往南面的路,看不到被掩埋的情况,而刚刚夏眠就往南面走去。
邵义喘着粗气,攥紧拳头,眼神满是逼人的厉色。
救援人员赶紧上前搜救,他们发现被滑坡冲到林宇中的陈飞旭,他整个人沉在树梢上,像是下一秒便要落入山洪之中。
邵义站在乱石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飞旭面露恐惧,嘴唇抖动:“救我……救我……”
邵义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向南看去,毫不犹豫地跳上碎石,踩岩土,踏坡体。
他神色凝重,张望四周,想喊夏眠的名字,却被一股沉重哽在咽喉之中,张口发不出声。
嘉吉大叔喊他的名字:“邵义!”
“邵义快回来!”
他喊不回来,邵义逐渐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天地茫茫,洪流汹涌,决口边不断有被碎石压断的树枝往汹涌的山洪中掉。
空气中夹着微弱的人声,嘶哑凄厉。
夏眠下半身被压在层层岩石之下,腰紧贴着决口边线,上身已在山体之外,手上紧紧拉着一个人,摇摇欲坠。
她还有意识,紧咬牙关,眼前就是奔涌而去的山洪,犹如万丈深渊。
马菲惊恐的表情似魂飞魄散,她尖叫:“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松手……不要松手……”
她无力地喊,声嘶力竭,抓住夏眠的手都抖若筛糠。
夏眠一半的身子似腾空,另一半被岩石狠狠积压,她宛若要被五马分尸,浑身疼痛无比。
尽管这样,她还是给出承诺:“你抓紧——我不会松手的。”
她的声音散在风中,马菲已吓到泣不成声。
夏眠手指甲被勒出青紫色,她缓慢地缩回腰身,却发觉自己并没有被挪动半分,反而被马菲的重量坠出原地。
她无力地腾出一只手撑住山体凸出的岩石,马菲惊觉拉力变少,她蹬腿,大叫:“你抓紧我啊——”
夏眠的腰死压在决口边线上,她疼的倒抽一口冷气,压在岩石下的双腿下意识的勾住虚无的泥土。
马菲的动作张力大,她不得不再度双手抓住马菲的手腕。
她咬牙切齿,警告对方:“闭嘴!”
“呜呜呜呜呜……”
马菲哆哆嗦嗦,已安分许多。
夏眠心跳如擂鼓,她强迫自己冷静,但无论她如何尝试后退、寻找不同的支撑点,身子依旧不断下沉,体力逐渐丧失的同时心也逐渐慌乱。
夏眠想身后会有人拉她一把,希望有人会从天而降解救自己。
可看着环绕在周身的嶙峋岩石,不好的念头也在打击着她的心智……
马菲还在苦苦地哀求,担心夏眠会松手,但夏眠发现自己倒挂太久,大脑逐渐供氧不足,残存的意识即将耗尽……
夏眠突感腰身一紧,猛地被邵义拉回现实。
邵义稳住她半个身子,神色紧迫,但声音依旧冷静:“夏眠,腾出一只手撑住决口。”
她难以置信他会突然出现:“你……”
“快点按我说的做!”
夏眠立刻咬牙强撑,加大右手的力度拉着马菲,左手摩挲着决口的一个支撑点,身子往坚硬的坍塌体里缩。
邵义不停地搬运压在她下半身的碎石,土块沉重,岩石锐利,他的掌心慢慢被利刺划出血痕。
决口的支撑点被雨水洗刷得泥泞,夏眠几乎将全身的力气用在这上面,没想到它也要支撑不住,形成支撑点的石块碎裂、脱落,夏眠整个身子瞬间往决口外边一沉,马菲如坠深渊。
马菲崩溃大喊:“救命啊——”
夏眠被她尖锐的声音刺的大脑钝痛,她喊:“邵义,先救她!”
邵义脸色冷厉:“你疯了!”
“我感觉到我脚那儿有一道沟,我用脚勾着。你先救她,她快要掉下去了。”
夏眠再度双手拉住马菲,她面露痛楚:“快,我撑不了多久。”
邵义扔掉他从夏眠身上搬走的巨石。
他紧抿着唇,朝马菲伸出手,她挣扎着把另一只手递过去,身体在悬崖边就像一棵无助的稻草。
邵义一把一把地把她拉上来,小臂上的青筋爆出。马菲着急,用脚蹬山体凸出的石头,无数泥土随着她的动作往下簌簌坠去,夏眠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山洪卷走。
邵义的声音藏着愠怒:“你他妈别乱动!”
几位救援人员身上勒着安全绳索赶来,他们赶紧从邵义手中接过惊魂不定的马菲。
这时,没人看见夏眠身体不断地往外从下沉。
夏眠突然知道为什么她可以在脚边勾住一条深陷的沟渠——那是裂缝,托住她的整片山体即将崩塌!
她惊恐起来,大脑被恐惧塞满,害怕使她的两耳嗡鸣。
风从她眼中呼啸而过,洪水猛兽离她越来越近。
邵义心里一沉,大喊:“夏眠——”
他冲过去,弯下腰狠狠地扯住夏眠的胳膊,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她从乱石中抽离。他把她藏在怀里,不断往后倒退撤离。
他护住她飞速地倒在地上滚动,离开崩塌的区域。
滚滚雷声,决口断了一大块,坠入林宇,散在汪肆浩渺的洪水中。
邵义喘着粗气,泥水和汗水混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
一切犹如惊魂未定,目及所至,天旋地转。
他狠狠地把夏眠的脑袋摁在自己的怀里,片刻之后托着她的脸蛋,伸手抚走发丝,对她说:“没事了。夏眠,没事了。”
夏眠唇齿煞白,浑身疲软。她眼神空洞无光,许久之后目光才聚拢在一起。
她看清了眼前的邵义,他原本淡漠的脸满是焦急和担忧,眼神深邃,目光如炬,直直地凝视着她。
天又下起了雨,雨水流过他的眼睛、鼻梁、薄唇直至喉结,顺着滴到夏眠白皙的脸庞。她感到疲惫,再次无力地倒在他的怀里。
夏眠整个人忽地静下来,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缓,她耳边是邵义沉稳的心跳声,像钟鼓之声,轻轻地落入她的脑海里。她从出事到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而现在她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伸手抱紧邵义,犹如抱紧安全的港湾。
她的双手环在他的腰间,邵义顿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地将她揽紧。
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别害怕,没事了。”
第七章
不远处,同样心有余悸的是陈飞旭和马菲。他们呆坐在安全的区域,浑身被雨水淋湿。
马菲搂紧身上的铆钉皮衣,她看向夏眠,心中五味杂粮。
在出事之前她看的最清楚,夏眠直直地朝自己走来,身后高大的山体从顶端开始崩塌,碎石滚滚而来。
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夏眠也意识到要出事了。马菲没料到自己就站在路边,下意识只顾着逃,着急地往后一跳,失重感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夏眠加速朝自己这个方向跑来,急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半个身子跟她一样悬在半空,而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碎石慢慢地将她下半身吞没。
马菲休息一会儿后朝夏眠走去,面露愧色,感激的话只汇成了简单的一句:“谢谢你啊。”
她转而跟邵义道谢:“也谢谢你。”
邵义眼神淡漠道:“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来。”
夏眠听见了,心脏失跳,睫毛轻颤。
他宽大的手掌还覆在自己的背上,掌心温热,像一块烙铁。
马菲懊恼:“真的很对不起,当时我太害怕自己掉下去,所以不够冷静,差点……”
“你很幸运,”邵义的声音像淬过冰,他直接打断她说的话,“你差点摔下去,但有人拉住你;夏眠答应过你不会松手,你真的被冲入洪水,她会被你的重量带了下去,为你陪葬。无论哪个角度,你都很幸运。”
他话里的内容不带任何责罚,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在反讽。
马菲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不知作何回应。
面对生死,谁都是自私的。她当时确实是害怕到极致,把夏眠当做唯一的稻草,山体上有许多凸出的碎石可作为她的踏板,只要她足够冷静,一蹬就可以重新爬上来,但代价或许就是她会把夏眠扯下去……
她曾想过这么做,但敌不过内心的恐惧,浑身使不上任何力气。
比起夏眠的死守承诺,马菲觉得自己卑劣自私地像一个小人。
邵义肯定是看出她当时心中的诡计,眼神锐利,审视着她。
马菲知道自己说多少话都弥补不了自己的缺失,她转身欲走,夏眠拽住她的手。
夏眠依旧喘着气,她说:“你的玉佩,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马菲点头如捣蒜,蹲在她的面前把绳子解下来,放到她的掌心。
玉佩形状是常见的布袋佛,憨态可掬的面孔晶莹剔透,往下渐绿,最浓郁的翠绿聚积在布袋佛象征性的肚量中。整块玉佩雕工精湛,温润细腻,是典型玻璃种翡翠。玉佩的编绳为多股,整体呈棕色,偶有红丝点缀其中,连接着玉佩的是一个复杂的万字节,串着一两颗节珠。
这个编绳是夏眠编织的。编绳多根据佩戴者的五行搭配颜色,师姐谢茵风风火火,红色代表火,所以棕绳会绕着红丝。
夏眠手捧着视若珍宝的玉佩,她声音带着颤抖:“这个玉佩,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偷来的。”马菲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实地跟你交代吧,我和我朋友刚从云南自驾游来藏区,他在那儿买了一块老坑翡翠,怕被人坑所以去质检所鉴定。当时没人来接待我们,而这块玉佩放一块蜡烛旁边,我就顺手拿走了……”
云南、质检所、玉佩……一切吻合。
夏眠的唇抿成一条直线,面如死灰。她整个人渐渐出神,很是安静。
邵义在旁边看着,看到夏眠的手不断地抚摸着玉佩,她找到了失而复得的宝物,但同时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马菲小心翼翼:“那不如这块玉佩就送给你吧,这样的话我会比较好受一些……”
许久的沉默后,夏眠终于艰难地说:“好。”
晌午来临,但乌云密布不见日头,世界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风势渐大,裹挟着山谷的水汽,把夏眠的眼睛润湿了。
她缓缓地把玉佩放在自己的心脏边,无形的悲伤巨大如鲸,朝她袭来。
夏眠佝偻着背,眼泪突然一颗颗地砸下来,深埋于泥土之中。
她找到了师姐的玉佩,但却丢了她的人。
待夏眠抹干眼泪,才意识到邵义坐在她身后,长腿摆在两旁,把她禁.锢在怀里。
她转过头,正见到他在看着自己,目光如炬。
“我……”
邵义用手背抹了一下她脸上的泪痕:“我们去布拉村,买药。”
他声音放缓,与刚才判若两人。
邵义没有过问夏眠任何事情,这种奇怪的默契,让她莫名心安。
夏眠点点头,想站起来,但又跌落回去。
她想起自己的下半身曾被压在乱石之下,幸好决口离滑落的山体较远,砸在双腿的石块不算沉重,不然现在可能站不起来了。
邵义立在她的面前,他身形高大,阴影笼罩着她。
夏眠说:“等会儿吧……”
邵义弯下身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来,夏眠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他径直地走到大切诺基旁,扬了扬下巴:“开一下车门。”
夏眠打开车门,邵义轻轻地把她放进去,扣好安全带。
她眼神微微错愕,表情还是寡淡,不过动作出卖了她。夏眠被邵义照顾地云里雾里,害羞到拘谨,整个人安分得像一个小孩。
邵义拍拍座背:“靠后。”
“我身上脏,算了。”
邵义笑她:“那你现在下车。”
“……”
夏眠靠后,窝在位置上。
邵义揉揉她的脑袋:“听话。”
“……我不小了,23岁了。”
“比我小,我28。”
“……”
车缓缓地向西行,暖风吹到夏眠的身上,她慢慢地磕上眼睛。
邵义时不时侧头看她,车速放慢,生怕经过一道道深坎把夏眠摇醒。
她手里还紧攥着玉佩,关于它的来历,邵义已从只言片语中得知。
到了布拉村,邵义把车停到一个藏式民屋下,他绕到夏眠那一侧开了门,她刚好醒了。
夏眠睫毛轻颤,让邵义莫名联想到停在花瓣上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
这是嘉吉大叔在班戈的暂住地,里面有一位看家的老奶奶。她穿着当地的藏族服饰迎出门,看到两人一身狼狈,着急地围着邵义打转,用藏语跟他说些什么。
邵义不会藏语,但他听得懂,用普通话回答:“路上遇到滑坡了,没什么大事。”
老奶奶露出放心的神情。屋内有一桌子的男人在打牌,见有人进屋,几十双眼睛都在看着,夏眠感到十分不适。
老奶奶把他们带到一楼的一个房间,屋子隔音效果不太好,能听到外面男人打牌的起哄声。房间很小,空气里是干燥樟脑丸的味道。老奶奶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老土的T恤,笑眯眯地递给夏眠。
邵义:“先洗个澡,换干净的衣服。”
老奶奶转头用藏语跟他说话,他转述:“没别的衣服了,她担心你嫌弃。”
夏眠立马跟老奶奶摆手:“不嫌弃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