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诗筠艰难地伸了伸脖子。
抬眼看去, 头就顶只有一丝隐隐戳戳的光亮, 弥漫着若隐若现的星。
她沉了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慢慢摸出自己的手机,然后打开了手电筒。
惨白的光立即照亮了无底的暗。
入眼, 早已经不是山坳里那栋小平房, 而是七零八落的碎石堆积而成的垒墙, 严严实实将她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 不管左右内外, 都没有半丝能够挪动的地方。
唯一的缝隙,就是刚刚抬头的一丝光亮。
顾诗筠几乎大脑一片空白,心口瞬间凉了下来。
因为此时此刻,除了从那个缝隙里吹进来的飕飕冷风贯穿整个石洞,就再没有任何其它声响了。
就像个坐井观天的□□。
她能看到的地方,只有巴掌那么大。
深深呼了几口气,顾诗筠将手电筒关闭。
她掩住气息, 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上方显示的“无服务”三个字。
最后的希望被绞杀。
绝望与慌乱丛生, 她茫然看着眼前了无止境的漆黑死寂,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要把她吞噬殆尽。
这种情况下, 最怕的就是体力不支。
她崩溃地仰头。
不能哭……不能哭……
-
风雪覆盖了黄沙。
整个古圭拉陷入了尘埃与霜雪的边界。
看不到尽头。
房车的门“咔嚓”打开,刚做完手术的孩子被抬了出来。
“胆囊已经切除了。”赵医生眉间抑郁,见秦悠然站在门口等着,问道:“怎么样,顾医生找到没?”
“……”秦悠然闷声,只盯着熟睡中的孩子,没有说话。
赵医生着急道:“地震32小时之内是最佳救援时间,已经一天一夜过去了,我们一点行动都没有吗?”
“……”秦悠然踌躇片刻,依然沉默。
阿且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二人来回逡巡不知道说什么好,本来还算沉稳的男人早在余震开始的时候就彻底慌了神,“房子都塌没了,怎么找啊!”
他埋怨急了,气得连那个孩子都懒得再看一眼,只用古圭拉语对着天骂了一句。
秦悠然将被子给孩子掖紧了,不冷不热地说道:“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鬼,人只是失踪了,又不是死了!”
见她态度一样无所无谓、冷冷默默,阿且气不打一处来。
“秦医生,你怎么这么说话!”
他脖子都红了,但眼下这种情况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干瞪着眼着急上火。
这时,杨馥宁匆匆忙忙赶过来。
似乎是一路跑着来的,她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刚和庄文商量过了,现在古圭拉太不安全了,我建议大家明天就撤离震区……”
话未说完,秦悠然就打断她:“杨主任,顾诗筠还没找到。”
杨馥宁也很是为难,脸色浅浅一沉,犹豫道:“但现在实在是不太安全……”
秦悠然涨红了眼睛,难以理解地问道:“明明失踪的中国人就不止那两个自媒体记者和顾诗筠,还有边境一整个村庄,那里有多少中国人你知道吗?”
“我知道,”杨馥宁无奈,“但是我们在这也做不了什么啊。”
一群手无寸铁的医生。
来到这里整整十天。
每天都在经历大大小小的手术和惊心动魄的余震,时时刻刻都在注意下一秒身边的东西会不会倒塌、地面会不会裂开、远处的雪山会不会崩塌。
谁的心理都会承受不住。
秦悠然抱起手臂,斜倚在那,不急不缓地翻了个白眼,“反正我不走。”
众人:?
她淡淡冷嗤:“我还没看那女人的笑话呢。”
-
也不知撑了多久,顾诗筠又昏睡了过去。
长时间滴水未进,整个人都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有的时候,她甚至都产生了一种幻觉。
她还在蓉城……
她还在医院的手术室……
刚回到家,就要应付爹妈喋喋不休的催婚……
既然催得紧,那她就随便找一个国家帮忙挑好的……
“程S……”
不知为何,她闭着眼睛,忽地唤出了他的名字。
冥冥茫茫,像一种信念。
她还是新婚,两年没有见自己的丈夫了,但他已经休假了,他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然而在古圭拉的雪海高峰之巅,自己的呼唤除了周围冷冰冰的岩石能听见,就再也没有人能回应了。
顾诗筠双手动了动,恰巧就摸到了自己鼓鼓囊囊的外衣口袋,糖纸O@的声音,满满一袋。
是之前秦悠然塞进来的。
饿极,她赶紧拿出一颗,也不管味道有多酸多J,直接用力用牙嚼碎,咽了下去。
吃了两颗糖,稍微有了点余力,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只能尽量保持体力。
头顶的那丝缝隙已经变成了刺眼的白光。
又是一夜过去。
依然没有救援队赶到。
顾诗筠稍微歇了一口气,又吃了两颗糖,然后动了动身子。
小腿和大腿之间的皮肉痛感已经过去,只剩下长时间不动而产生的酸麻感,她难受得紧紧咬住下唇,艰难地将自己的下半身往上挪了一下。
然而,她只要一动,右边斜侧方的石头就会摇摇欲坠。
她抿着干涸的嘴唇,无比无奈地自嘲自笑道:“所以……这算是天葬吗?”
在这个石壁垒窟中,她几乎已经融为一体,作为众多碎石断木中的“一员”,彼此支撑相互倚靠。
但凡她动一下,上面的石头就会接踵压下,让她粉身碎骨。
绝望之中,即使头顶的那丝缝隙将一缕暖阳送了进来,但到了眼底,也只余一丁点儿光亮。
顾诗筠深吸一口气,又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她开机,看了一眼电量和时间。
而就在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忽地,右上角的信号栏忽地就出现了SOS。
随即,微弱的信号倏忽闪现。
这一刻,她再也克制不住地哭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拨出了电话……
-
尔德喀什的四月,迎来了一场强霜伴雪的冰雹。
一架架战机沉睡在漫天雪色里。
除了偶尔路过一两只野兔来回张望,再无声响。
宿舍里昏暗,走过钢板而制的床,工整方正的被子后,坐着一个黯淡无光的身影。
“副大队长?”
林彦霖匆匆赶了过来,似乎是找了好一会儿,有些着急地说道:“旅长喊你过去。”
程S紧闭双眼、深深淀了情绪。
压下冲动,释放理智。
他深吸一口气,说了声好,便大步朝周建义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咚咚咚”
敲了敲门。
里面沉声道了一句进来,程S才缓缓推开门。
“旅长。”
即使内心压抑万分,但他依然挺直如松,行了个军礼。
见他来了,周建义放下手中的文件,“程S,我喊你来,是有关于古圭拉失踪人员名单。”
程S默然听着,下颌紧咬着说道:“旅长,我知道。”
听见他这句话,周建义倒也不惊讶,前天他直言说出世和医院姓顾的外科医生时,再笨的人都应该能猜得到。
他敛了敛眉眼,眼角的皱纹土坡般堆砌起来。
电话铃响。
“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先出去吧,我和副参谋长通个电话。”
他拿起桌上那部漆黑的电话,眼神一埋,便再无视线交集。
“……这么快?”
“……以前的方案?古圭拉这次形势可不太一样。”
“……这么冷那么高的地方,我们跳伞进去?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古圭拉那边怎么说?”
“……不止三个中国人?还有旅游团?这个时候旅什么游?”
“……好,我知道了。”
周建义喝了阖了阖眼,疲惫不堪地捏了捏眉骨,然后整个人靠在椅子上,将迷彩帽取了下来,扔在一边。
程S站在不远,依然岿然不动。
心中的彷徨变成了决策的徘徊,最后敲定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
“旅长,我去。”
周建义忽地一惊,抬眼侧目看过来,见他还没走,不觉得有些生气,但毕竟是自己领头带飞、一把手培养出来的飞行员,也不好私下里发作。
“程S,你怎么还没走?”
程S往前走了一步,肩上的肩章在阳光的斜射下,溢着淡淡的坚定信念。
但他不能冲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地硬声道:“旅长,如果这次要跳伞进去援救古圭拉震区,我去。”
他仔细重复一遍,细枝末节条条理理,像是义无反顾,更像是蓄势待发没有退路。
因为顾诗筠在等他。
濒临崩溃与绝望的边缘。
所以,他一定要去。
周建义却难得提高声量、盛了怒气,“邻国震区援助,是你想去就去的吗?”
程S沉淀了神色,认真说道:“旅长,我们 2X旅没人比我跳伞经验丰富。”
作为一个飞行员,弹射出舱启动降落伞,在超音速的气流下安全平稳地着落着水,这是用生命训练而成的。
然而周建义却怒斥道:“程S,你是一个歼击机飞行员!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S义无反顾,“她是我的妻子。”
周建义屏气凝神,重重地地拍了拍桌子,“可你首先是个军人,其次才是她的丈夫!作为军人,服从是你的天职!”
军人?
听到这个词,程S眼神遽然一凝。
心口徘徊,强忍着一腔难以克制的冲动,终是沉默定下。
“明白。”
窗外的霜雪落满了尔德喀什的山脉。
一望无垠的天际模糊了双眼看不到的西北远方。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
现下无人,一个作为老师,一个作为学生。
从他刚来西部战区飞歼-2S的时候,就一直被周建义器重,二等功三等功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任务、甚至给他国领导人飞机伴飞都能一丝不苟地完成。
今天反驳他,还是头一次。
“明白就好。”周建义消了气,挥了挥手,“出去吧。”
-
储藏柜的被沉沉打开。
里面是歼击机飞行员必备的三件套。
头盔、面罩、抗荷服。
程S将飞行头盔拿出来,慢慢抚摸着头盔上印刻着的名字。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可一天过去了、又一夜过去了……
依然依然、没有半点音讯。
“那个……”林彦霖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一盒饭放在旁边,“先吃点东西吧?”
良久,程S才缓缓侧目,问道:“有通知什么时候出发救援吗?”
林彦霖愣了一下,迟疑说道:“还没。”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万分,却发不出一丁点的声响。
逆着光,林彦霖看不清他的苍白脸色,“副大队长,人只是暂时还没找到而已,这不一定的……”
“不一定……?”程S抬眼,双眸空荡荡地看着窗外无尽无垠的戈壁旷野,最后,视线缓缓落在远处的雪峰之巅,“是,不一定……”
她还活着,肯定还活着。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依然坚信,顾诗筠不会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他们的新婚之夜还没过呢,他们还没有举办婚礼呢,他们还没有孩子呢。
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怎么可能什么都来不及做,这女人就离开他了呢。
见他仍然身板挺立岿然不动,林彦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只好喟慰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房间再度陷入冗长深邃的沉寂里,时钟滴滴答答,周圈悄然无声。
愣滞了许久,看着边际淡淡染上了一抹日落的霞彩,程S才拿起筷子。
然而刚吃了一两口,忽地,手边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来显只有两个字。
筠筠。
“嗡嗡”响的频率,一弦一柱地勾在大脑里,那一瞬间,他几乎想都没有想,抛弃了疲惫之下萌生的错觉,立刻接了起来。
心在怦怦跳。
眼中的血色渐渐染红双眸。
一瞬间,有无数疯狂的呐喊在摇曳,也有理智的枷锁在禁锢他的四肢。
狂风骤雨而至,满目疮痍。
“顾诗筠?筠筠?”
对面安安静静,只有断断续续的信号将微弱的呼吸顺着听筒传过来。
“程S……程S……”
她的声音,羸弱得几乎如同一只蚊蝇一般,在耳边轻轻啃噬。
“我还活着,你救救我……”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像是一瞬间被冻住。
程S猛地挺直了腰身, 攥握手机的那条手臂倏地肌肉紧绷了起来。
手机屏幕贴着脸颊。
明明是弱弱冷冷的声音,却在此时此刻逐渐升温、变得滚烫。
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筠筠, 你别挂, 我可以定位你……”
他转身站起,朝着通讯室的方向狂奔过去。
一步一个脚印,落在冰凉的瓷砖台面上。
心中的希望膨然而起, 在原本的绝望沼泽里突然乍现出一道曙光。
然而,在他正准备推开通讯室大门的时候。
对面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随即传来一声一声信号中断的“嘟嘟”忙音。
最后, 自动挂断。
如果说地震能让人瞬间落入地狱的深渊, 那么刚才的声音就是无尽折磨的深潭。
在你还有满满生气的时候一点一点把你往下拉, 拉入万劫不复的沼泽,看着自己慢慢变得无法呼吸,只剩下苟延残喘。
他不知道顾诗筠正在经历什么, 也不知道她被掩埋的地方是多么骇人可怖。
就算能定位到她, 又能怎么办。
但他可以肯定, 他现在是顾诗筠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要回古圭拉。
他要去救她。
-
世和医院的旗子染了一层风霜。
灰蒙蒙一片, 看不清原本洁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