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见众人坐定,便挥了挥手,示意乐声停止。冯氏环视众人,笑道:“这几日春花盛开,恰逢公主回宫,吾便邀众姊妹一道与公主赏花品茗。”
冯氏言罢,婵梅便示意宫婢们入得内来,但见众宫婢端了蒿糕于众人。
冯氏笑眼盈盈,道:“吾着尚膳监晨起便采撷蒿草,捣汁以入江粉,制了此糕,以应今日之春景。”
待众人齐声道了谢,便有宫婢陆续入内上了茶点瓜果,如此,方正式开宴。
元钰因昨夜之梦,此时仍是心绪不宁,亦不如往日那般热情。冯氏心内觉奇,不知其因了何故,于是小心询道:“公主,这些茶果点心,可还食得惯?”
元钰闻冯氏之言,轻轻敛了敛额发,淡淡道:“这蒿糕入口软糯,甚好。”
冯氏笑道:“公主喜欢便好,这几日蒿草正当季,食之可去温邪虚劳,助养肝经。”
元钰闻言,微微颔首。冯氏本就心气极高之人,见元钰如此神情,自觉无趣,亦不愿出声讨好,便端起茶盏,呷茶以掩其尴尬。
贵嫔夫人李氏坐于元钰身旁,早已窥得元钰神情不同以往。此刻见冯氏不再言语,于是端起茶盏,微笑道:“吾等姊妹平日里亦是难得一聚,今日托公主之福,众姊妹得以共聚一处,饮茶叙话。”
李氏如今协理六宫,又素来以惠示人,宫内众妃嫔皆对其存敬畏之心。现下里其一开口,众人如同对待冯氏一般,皆止了话语,静闻其言。
李氏见众人皆望着自己,于是满面怡然,接着道:“这清明之际,先逝之祖皆于天国观子孙之举。今日皇后既为公主备下春宴,吾等不如各展所长,既可慰先祖,又可人神共乐。”
众人闻言,皆起了兴致。元钰虽心有所思,但见众人如此,便收了心绪,道:“自吾离平城迁至洛阳新府,因洛阳并无旧识,倒是许久未曾邀朋唤友共同饮宴了。”
端起茶盏,元钰接着道:“吾谢皇嫂与诸位待吾之情!吾便借皇嫂之茶,以敬诸位。”
元钰平日里只呼冯氏为皇后,极少称呼其为皇嫂,今日改口皇嫂,倒令冯氏受宠若惊。冯氏本因李氏所言所行抢了自己风头而略感不悦,此刻闻元钰如此称呼,心内暗自欢喜,于是面露喜色,道:“公主欢喜便好,如此众姊妹不妨各自献技,以应春景。”
见李氏对自己递了个眼色,卢嫔当下会意。
意。
卢氏起身离座,行至正中。待向皇后冯氏与彭城公主元钰行了常礼,便微笑道:“妾自幼习舞,这几日恰排了新曲,愿献于皇后、公主与众姊妹。”
待冯氏点了点头,丝竹声乐齐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卢氏本就肤玉腰软,舞蹈之间又尽显女子翘臀折腰之妩媚,冯氏观之心内厌恶,却碍于众人,又不得不喝彩言妙。
待卢氏舞罢,又有崔嫔、大郑嫔及王嫔相继或和乐而舞或和歌而舞,亦是曼妙无比。
李氏端起茶盏,轻呷一口,以眼中余光偷窥身旁之元钰,又抬眼望了一眼正面而坐之禾,见元钰与禾皆是面带微笑,瞧得认真,李氏嘴角微扬,心内却是冷哼一声。
待王嫔舞罢,小郑嫔起身,亦是向冯氏与元钰行罢常礼,微笑道:“皇后、公主,妾有一内侄女,名唤郑荞,被陛下册了太子右孺子。因早前妾怀子悌之时入宫陪伴,故而得以师承昭仪,习了一手好琴。不知皇后可否应允荞儿来为众长辈抚琴而歌?”
元钰闻言,不及冯氏开口,便朗声道:“既是太子之右孺子,便是吾皇族女眷,去唤了来,让吾瞧瞧。”
冯氏本因郑氏与李氏居于一宫而不喜于其,但闻元钰如此言,亦无从拒绝,故而只得颔首应允。
郑氏心内暗喜,急忙忙着人去请郑荞。因李氏寝宫离近御花园,只一盏茶功夫,郑荞便赶至了闻雨阁。
待郑荞向众人行罢礼,元钰将郑荞上下打量一番,见其明眸皓齿,肤白玉润,于是微笑道:“是个可人的阿女,日后要好生伺候太子,多行规劝之言,令太子勤政为民。”
待郑荞应下,郑嫔便开口道:“荞儿,你快将近日所练之曲献于皇后、公主及众长辈。”
郑荞望了一眼禾,柔声道:“昭仪,荞儿班门弄斧,您多加指教。”
禾浅浅一笑,对郑荞道:“荞儿琴艺并不逊色于吾,岂是班门弄斧?吾亦是许久未闻你抚琴而歌了,快快抚来听听。”
郑荞点了点头,便和琴而歌:“野有蔓草,零露`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如。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有一美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琴声悠扬,歌声绕梁。
待琴声止住,郑荞起身向众人行礼,本欲退去,却闻元钰开口道:“吾若是不曾记错,郑嫔是荥阳郑氏之女,怪不得荞儿将此《郑风》之曲演绎的如此精彩。”
李氏闻元钰此言,便招了招手,示意郑荞至其面前,道:“荞儿快来见过公主。”
见元钰满眼含笑望着郑荞,李氏接着道:“荞儿果然常伴昭仪,琴艺是愈发精湛了。瞧瞧,便是所着裙衫,亦是随了昭仪,喜着芙蓉之色,甚是好看。”
经李氏一言,元钰方才注意到禾与郑荞皆是身着芙蓉色之衣裙。元钰瞧了一眼禾,忽地心内一惊,“身着芙蓉之色,腹内有魔罗”,这昭仪有孕在身,又身着芙蓉之色,岂不就是阿母口中之人。
第五十回 丧明痛(一)
见元钰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禾虽心内觉奇,却依旧面带笑容,只静静坐于席间。
元钰忽的起身,行至禾面前,疑道:“昭仪,你平日里亦是常着这芙蓉色衣裙?”
禾不知元钰所问为何,既然公主相询,便如实答道:“是,吾自幼便爱此色,故而时常以此色为衫。”
元钰满面狐疑之色,质问道:“吾未嫁之时于平城旧宫亦是于昭仪有几面之缘,倒是记得那时昭仪不喜如此素色之裙衫。”
经元钰如此一问,禾忽知自己失了言,然其并非会打妄语之人,竟一时语塞,接不上话来。
冯氏听闻二人之言,亦是心内一惊。虽说因皇帝专宠,冯氏极不喜禾,然其为自己名义上之阿姊,又有父亲临行前嘱托,故而不得不开口解围道:“昭仪时而朴素,时而艳丽,公主恐相逢昭仪之时皆为节日礼宴之上,故而昭仪多着以华服。”
元钰转头狐疑的瞧了一眼冯氏,又直面禾,上下打量一番,不再出声。
两侧众人见皇后开了口,虽心内好奇,却亦是不敢再出声。
贵嫔夫人李氏闻言,心内窃喜。李氏故作解围之态,笑盈盈道:“公主,虽说朝中有制,尚朱、紫、绯、绿、青五色,然陛下开明,曾言及‘朱紫玄黄,各任所好’,故而吾等姊妹亦是任个人喜好着裙衫,公主勿怪。”
元钰心内所思,岂是衣裙之色。只昨夜阿母所嘱,言犹在耳,此刻见她二人为禾开脱,更觉阿母所指必为禾无疑。
元钰心知现下里昭仪圣宠正隆,若自己只依凭梦境之言,便是告知皇兄,亦不见得能将那魔罗除去。
正在元钰思忖之际,忽听大崔嫔喊了一声:“快来瞧,神兽!”
众人闻言,皆齐齐起身离座,循大崔嫔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一群神兽自远处奔跑而来,于是急忙忙俯跪于地,行叩首之礼。
皇族起源鲜卑,因先祖生活于山路崎岖之“大鲜卑山”,而马鹿凭借其雄健之体魄成为鲜卑祖先狩猎生产不可或缺之工具,故而成为拓跋鲜卑崇尚与供奉之瑞兽。
后圣武皇帝南移,山谷高深,九阻八难,得神兽先行导引,历年乃出,由此而始,宫中便供养神兽。然神兽多喜夜间或清晨而动,故众人甚少得见。
禾入宫时日不多,虽诸多方面皆有三宝指点,然见神兽行大礼却是不得而知。但见众人齐跪,亦急忙忙跟随众人俯跪于地。
待行罢礼,众人起身,只听冯氏朗声道:“平日里吾等亦是难得一见神兽,众姊妹不妨去至御花园,离近一些,亦可沾神兽祥瑞之气。”
众人本就有此一想,只不便出声,此刻皇后开了金口,一个个便争相恐后出了闻雨阁,顺阶而下,欲近前以观神兽。
石阶小路本就斜陡,加之落英满阶,不知是因脚滑亦或是拥挤,元钰被挤的摔下了石阶。
元钰身旁便是昭仪,其脑海中即时浮现出阿母嘤嘤哭泣之面容,只一弹指犹豫,元钰便伸手抓住了禾,二人一并摔下了石阶。
众人见状,皆慌了手脚。待冯氏疾步奔至,元钰已被众侍婢搀扶起了身,而禾则一脸痛苦,半倚着吉祥... -->>
倚着吉祥,瘫坐于石阶之下。
冯氏见禾如此模样,心内亦是惊惧万分。今日是自己设宴,又是自己允众人近前观神兽,若皇帝追责,自己又岂能脱了干系。
一众人等私语窃窃,有心内畏惧之人,有满心担忧之人,亦有幸灾乐祸之人。
待内侍们将禾背至轿辇,冯氏方才回过神来,斥道:“都收了声,各自回宫!”
众人此时方收了声,向冯氏与元钰行了常礼,便陆续离去。
李氏于一旁静静观之,面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之笑容。
待太医令梁世清与侍医令王宛之急匆匆赶至倚德苑,禾已面色苍白,声音微弱。
顾不得待吉祥搭上锦帕,梁世清已急忙忙为禾搭脉。只几个弹指之间,梁世清已面色凝重。梁世清急急招手,一边示意王宛之掀起罗裙以窥禾之下体,一边已接过随身医童所递之银针。
梁世清接了针,便取中脘、足三里、脾俞、内关四穴以入之。只见禾微微皱眉,额间已见晶莹。
侍医令王宛之查完禾之下体,已是心内大惊,满头皆汗。梁世清抬眼见其如此模样,便心知不妙,当即拔出银针,对禾身旁的吉祥道:“快,将昭仪翻过身来。”
众人急忙将禾翻了身,梁世清又换了医童所持医箱之内粗针,入了禾腰骶部之八s穴,待片刻,梁世清复又轻轻捻动银针,继而又示意女侍医观其下体。
禾直觉腹痛阵阵,轻声唤梁世清,道:“太医令,救吾腹中孩儿,救救其!”
梁世清连连点头,急忙忙道:“昭仪安心,臣与侍医令定当力保皇嗣与昭仪周全。”
皇后冯氏与贵嫔夫人李氏、夫人罗氏、夫人袁氏以及高嫔候于外室。
冯氏来回踱步,心内焦虑万分。
李氏瞧着冯氏这般模样,心知其并非因对昭仪关切,只是恐皇帝责怪,心内更是窃喜不已。
佯装担忧,李氏近前询冯氏道:“皇后,昭仪遇险,可已禀告陛下?”
冯氏心内正乱,听李氏如此一问,便不耐烦道:“陛下行斋戒沐浴之仪,怎可无故打扰!”
罗氏亦于一旁开口道:“妾等皆知陛下待昭仪上心,若昭仪真有闪失,岂不连妾等皆该受了牵连?”
冯氏斜眼瞧罗氏,冷冷道:“如此,便回你宫里去,毋需于此。”
罗氏见冯氏不听谏言,亦不愿自讨无趣,便不再作声。
袁氏于一旁听三人言罢,便近前向冯氏行了个常礼,劝道:“皇后,虽说陛下如今行沐浴斋戒之仪,可皇嗣与昭仪安危亦是大事,且彭城公主又受了伤,若不禀于陛下,恐无人可担此责啊。”
冯氏闻袁氏亦如此言,便知势必行之,于是挥挥手,示意近侍去了皇帝寝宫以传消息。
禾呻吟之声愈发微弱,忽觉腹中紧缩,又觉一股暖流自下体滑出,只唤了一声“侍医令”,禾便觉双目一黑,昏死过去。
王宛之急忙忙伸手触其下体,便惊呼一声:“不妙,昭仪滑胎了!”
第五十一回 丧明痛(二)
鲜卑一族本崇尚萨满之教,后因日益深入中原腹地,与汉族混居,加之高僧大德不遗余力之弘传,于道武帝平定慕容鲜卑后,便下令大兴佛法。于先太皇太后冯氏当政期间,佛教于大魏更是盛极一时。
因清明祭祀在即,元宏沐浴斋戒期间均于佛堂之内打坐诵经,以慰先祖在天之灵及为天下黎民百姓祈福。
昭仪恐要滑胎。三宝得了此消息,心内大惊,当即转了脸色,便急忙忙入了佛堂,欲禀告元宏。
但见元宏双目微闭,正随高僧大德诵念佛经,三宝又怎敢近前打扰,只得静静立于一旁,心内却着急如焚。
不知是元宏听到三宝脚步之声,亦或是其心中有何不安之感,只不片刻,元宏便停了诵佛。
待元宏转过头来,见三宝果然立在身后,不禁心内一怔,便询道:“三宝,你可有何急务?”
因在佛堂之内,三宝亦不敢言及昭仪滑胎之事,便恭敬回道:“陛下,您借一步说话。”
元宏闻言,微微皱眉,便起身出了佛堂。
将一出佛堂之门,三宝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急道:“陛下,方才倚德苑内侍来报,昭仪,昭仪似有滑胎之象。”
元宏闻言,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复又询道:“你再说一遍,昭仪如何?”
三宝怯怯道:“昭仪似有滑胎之象。”
话音刚落,元宏抬起一脚便蹬于三宝身上,怒道:“如此紧要之事,你竟然不及时来报,方才朕若不问,你还要待到何时!”
言罢,不及三宝解释,便奔了倚德苑而去。
三宝见状,忙起身唤了内侍抬上御辇,紧随其后。
元宏一脚跨进倚德苑禾所居之室,不及皇后冯氏等行礼,便入了内室。
太医令梁世清与侍医令王宛之及室内众人见圣驾亲至,急忙伏地行礼。
梁世清颤抖着声音,道:“陛下,臣无能,未能保住昭仪腹中龙胎。”
元宏闻言,一个踉跄,兴被随侍身侧的三宝扶住。元宏又疾步行至塌边,见禾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一边轻抚禾之面庞,一边开口道:“昭仪如何?”
梁世清急忙忙答道:“回陛下,昭仪因失血过多,昏睡过去。方才侍医令已为昭仪止了血,臣亦为昭仪施了针,一个时辰之后,昭仪便可醒来。”
元宏闻梁世清此言,暂安下心来,询道:“朕着你与侍医令日日问诊,缘何昭仪龙胎不保?”
梁世清与王宛之此时皆不寒而栗。闻皇帝询其缘由,梁世清惶惶道:“臣遵陛下旨意,每日必为昭仪请脉,昭仪所进膳食,一应皆由臣调配,并无半分疏漏。方才臣听闻昭仪自石阶之上摔下,便与侍医令一同赶来,亦为昭仪施针保胎。然龙胎已泻,是臣无能,臣死罪!”
待梁世清言罢,王宛之亦小心道:“陛下,龙胎因不足三月,本就根基不稳,昭仪又自石阶摔下,故而致龙... -->>
而致龙胎损伤,方才不保。”
元宏心内虽怒火中烧,却又恐惊了禾,强压声音,道:“朕将昭仪交于你二人侍候,如今只摔倒于地,便致龙胎不保,要尔等何用!”
梁世清与王宛之R不安,连连叩首,齐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臣等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