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便听殿外有内侍禀道:“夫人,少府卿佟文政求见。”
李氏闻言自是令环丹将其扶起,又拢了额发,端坐于席榻之上方着环丹将佟文政迎了入内。
待向李氏行罢礼,佟文政垂目道:“李夫人,臣方才得了陛下旨意,令臣与李夫人相商夏至祭祀之仪。”
《周礼・春官》有载:“以夏日至,致地方物魈。”夏至节气将至,亦只余半月之期。这历朝历代皆有于夏至之时祭祀先祖、庆祝丰收之俗,以此祈求禳灾避邪、作物丰收。
李氏这些时日因了滑胎之事将此节气祭祀之事忘却,此时闻皇帝有旨自是不敢怠慢。李氏点了点头,道:“吾旧年于平城之时知每逢夏至时节陛下皆行郊祭,吾等女眷于宫中行内祭。如今吾初掌治宫之权,这祭祀之礼亦未尽知,佟府卿不妨道于吾知晓。”
佟文政道:“夏至之时昼长夜短,阳气极盛以致阴阳失调,乃以阴物祭之,以求阴阳调和、消灾解难、五谷丰登之意。这夏祭虽非大祭,却是祈求灾消年丰之举。陛下素来以天下苍生为重,凡关乎民生之事皆重而视之。”
李氏颔首道:“佟府卿所言极是,陛下体恤百姓,自是事事以天下黎民为要。”
佟文政道:“陛下言今岁郊祭便于城北十里洛水之畔而行,宫中内祭可置于徽猷殿莲池前行祭。”
李氏这般醒目之人,闻言自是知皇帝之意,于是道:“陛下乃一代仁君,自是不以童女为祭,这临水而祭亦是取地水为阴之意。”
佟文政闻言自是连连称赞,复二人又相商祭祀所需之事,不再细说。
李氏本因滑胎而腰膝酸软,待送走佟文政,便歪于席榻之上微闭了双目。
环丹入了内来见李氏闭目养神,便蹑手蹑脚行至香炉旁,欲为李氏燃了安息香以助其安眠。未及点燃安息香,便听李氏悠悠道... -->>
悠悠道:“将吾早前制的翠迭香燃上吧。”
环丹小心道:“夫人,翠迭香有提神醒脑之效,您方才饮了那承露汤,当好生歇息才是。”
李氏并未睁眼,只开口道:“吾既饮下了这承露汤又如何能安枕于席榻之上?”
环丹知李氏所言之意,自是急忙忙燃了翠迭香,又行至塌边,静立于一侧不再言语。
元宏因了今日朝中无事,待出了太极殿便往永合殿而来。
元宏入了宫门,见四下寂静,心中觉奇。殿内劳作的宫婢见圣驾突至,急忙忙伏身于地行叩首之礼。
三宝紧随君侧,询道:“昭仪何在?怎得殿内无人?”
那为首的婢女答道:“因今日二皇子与四皇子为休沐之日,昭仪便领了众人于花苑之内玩耍。陛下您稍后,奴这便往花苑请昭仪。”
不待三宝开口,元宏便摆了摆手,道:“莫要扰了昭仪雅兴,朕过去瞧瞧。”
行至后殿长廊,元宏便已闻得元恪兄妹朗朗之声。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元宏大步入了花苑之内,朗声笑道:“若这蟋蟀当真入了瑛儿床下,瑛儿怕是不怕?”
众人闻言方知圣驾已至,急忙忙伏身向元宏行礼。元宏疾步行至禾面前,一把将其搀扶住,满眼笑意道:“昭仪何须多礼。”
见苑中草地之上设以丈宽竹席,席间设了案几,几上又摆了些许瓜果糕点,元宏笑道:“昭仪今日好兴致。”
禾拉着元宏入了席,笑道:“平日里恪儿与怀儿要往励材苑受学,今日难得他二人休沐,芏又是初来乍到,妾便思忖着让彼等一道嬉戏亦可熟络起来。”
元宏点了点头,道:“昭仪此举甚好,这夏至将近,所谓‘一侯角鹿解,二侯蝉始鸣,三侯半夏生’,这便是要入暑了,趁如今还未及暑日之时于苑中如民间郊野之炊般自是合宜。”
元宏言罢,禾便招手示意冯芙前。待冯芟虻坼二人行罢礼,元瑛便跑近前,对元宏道:“阿耶,馨㈡⒋瑛儿极好,瑛儿欢喜馨㈡。”
元宏轻抚元瑛的头,笑道:“瑛儿欢喜便好,日后可与你馨㈡⒁坏浪嬲岩歉琴习字,岂非多个相伴之人?”
转头看着冯埽元宏道:“朕令你入宫随昭仪一宫而居乃令你日后可如昭仪这般敬上接下、禀礼守度。太子为国之储君,太子嫡妻乃我大魏未来皇后,需当度娴礼法、雍肃持身才是。”
冯苊Υ故椎溃骸芏得蒙天恩受教于昭仪,自当择善而从,不负陛下厚望。”
元宏本心中略有顾虑,恐冯诞之女如皇后那般骄纵,此时见其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又有元瑛方才之言,自是安心落意。
言罢,元宏便唤了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近前,笑道:“今日休沐,朕便不问尔等学业之事,朕只问你二人平日里可有演练角抵之术?”
元恪屈身作揖道:“阿耶,我大魏之人俗善骑射与角抵之术,如今阿耶虽领了儿子们入主中原,然此乃我鲜卑族风,儿子们又岂敢懈怠!”
元宏闻言心觉安慰,笑道:“恪儿之言甚慰朕心!如此你二人便操练起来,亦可令朕瞧瞧。”
不待兄弟二人开始演练,便闻内侍来报:“陛下、昭仪,贵嫔夫人求见…”
第一百一十二回 秘不宣(三)
贵嫔夫人李氏携了近婢环丹与红玉一道入了永合殿花苑。
待向帝妃二人行罢礼,李氏笑道:“妾不知陛下于此,扰了陛下、昭仪与皇子、公主们天伦之乐。妾只思忖着时近夏至,妾亲手制了青梅酒送予各宫姊妹,亦可令姊妹们纳凉之时饮下以消暑气。”
元宏闻李氏之言赞道:“夫人事事周至,待阖宫之人皆体贴入微,有你料理后宫朕心甚慰。朕正欲令子恪兄弟演练角抵之术,你亦不妨一同观之。”
李氏闻言自是心内欢喜,笑道:“妾会逢其适,倒是赶巧了。”
言罢李氏复又谢了恩,便入席与众人一同而坐。
得了元宏示意,便见元恪与元怀兄弟二人皆将外衣除去裸袒上身,先彼此见过,便挥舞双臂以雄狮之姿以候对方进攻。角抵场上不论尊卑贵贱亦无兄弟长幼之分,元恪与元怀二人四目相对,两臂相搏自是分毫不让。
元瑛见状欢喜,便拉了冯芘芙前以为二人呐喊助威。
二人平日里于励材苑中亦常常由羽林郎们带着演练角抵之术,故而皆身手矫健。二人正相持不下间忽见元恪一个踢绊,眼见元怀向前一个踉跄,不及倒地便撞上一旁观战的元瑛。
二人当下止了博弈,急忙忙与冯芤坏澜元瑛扶起。元瑛自幼跟随两位皇兄长大,亦如小郎一般心性,待起了身只随手拍打衣裙,却未有半分哭闹之举。
李氏于一旁看得真切,望着眼前一切,忽地计上心来。
椒坤殿内,待请安的众人离去,皇后冯氏回至内殿懒懒歪于席榻之上。
近婢婵梅边以桴木为冯氏捶腿,边道:“皇后您瞧这些嫔妾世妇,自打咱们苄∧镒尤牍,如今又听闻陛下着您将领众人行夏至内祭之仪,一个个又似从前那般请罢安亦不舍离去。”
冯氏冷哼一声,道:“彼等皆为势力之人,吾失了治宫之权,彼等皆以为吾鸾位难保,便是来向吾问安亦不过因循苟且罢了。现如今彼等见陛下欲娉芏为太子嫡妻,自是知我冯氏一族荣宠未衰,又岂能不服低做小?”
婵梅应和道:“那日李贵嫔亲往咱们宫内送青梅酒,奴遵皇后之意将其拒于殿门之外,阖宫众人知了此事又岂能不知皇后威严。”
冯氏不屑道:“吾不受李氏那个毒妇馈赠就是要众人知晓,吾与其势不两立。那毒妇以为赠酒于阖宫众人便可笼络人心,吾自是不能令其得逞!”
冯氏正言语间,忽听廊下传来元愉之声。
待婵梅将袁夫人母子迎了入内,二人向冯氏行罢常礼,便被冯氏让了与其一席而坐。
冯氏自于邺城行宫被李氏夺走治宫之权始,亦只袁氏母子还时常探望于其,故而冯氏待其母子亦算得亲厚。
令婵梅为袁氏上了茶又为元愉取了糕点,冯氏见此时尚不及申正二刻,便开口询元愉道:“愉儿今日怎得未往励材苑受学?”
元愉本欲进食,闻冯氏相询,急忙忙将糕点置于盘中,答道:“回阿母,今日少傅亲往励材苑讲学,又着了儿子们操练角抵之术,胜者便可早些回宫,儿子今日胜了四阿弟故而得以早回。”
冯氏闻言笑道:“哟,看来愉儿这角抵之术精进不少,你大阿兄素喜角抵之术,得空你不妨往太子... -->>
妨往太子府陪你大阿兄演练演练。”
待元愉欢喜应下,袁氏开口道:“愉儿回来对妾言今日李夫人亲往励材苑为众位皇子送吃食…”
不及袁氏言罢,元愉便接口道:“阿母,又岂止今日,这些时日李夫人隔三差五便会往励材苑为儿子们送吃食,所送皆乃夏至时令之物,夫人言:‘洛阳较之平城炎热许多,众位皇子于苑中受业辛劳,吾着小厨房为皇子们制了时令小食以解暑湿炎热’。”元愉便以李氏口吻学舌于冯氏知晓。
冯氏闻言冷笑一声,道:“愉儿莫要学那毒妇之言,其乃狼子之心又岂会无故献殷勤!”
元愉亦不过将及总角之年,见冯氏发言虑事毫不顾忌,袁氏自是心内担忧。略略思忖,袁氏对元愉道:“愉儿,赵嫔那只猫儿昨日产子,你回咱们殿内去瞧瞧。”
元愉闻言自是欢喜,待请了冯氏示下,便出了椒坤殿往清扬殿而回。
待元愉离去,袁氏瞧四下无人,便开口道:“妾今日前来便是因了李夫人之事…”
冯氏闻言自是提了精神,询道:“哦?那毒妇何事?你倒是道于吾听听。”
袁氏道:“赵嫔那只猫儿前几日不知何故自妾殿内跑了出去,因那猫儿生产在即赵嫔自是心急如焚,便往殿外找寻,愉儿平日里便常与那猫儿嬉戏,知了此讯亦是哭闹着要一同去寻,因了天色已暗妾便随了彼等同往,待妾途经昌霞殿时,隐约中见那乔太医自昌霞殿花苑后门离去…”
冯氏面有疑色,道:“如此要紧之事你怎得今日方禀于吾知?这乔怀德专司那毒妇问诊之事,如今其身怀龙胎,便是入夜奉召亦是无可非议,缘何要自花苑后门而出?”
袁氏垂目道:“妾本不以为意,亦未多虑,只今日愉儿回来道于妾知这些时日李夫人常常往励材苑为皇子们送吃食,妾方才起了疑心。”
轻摇羽扇,袁氏接着又道:“若言李夫人身体有恙需乔太医问诊,那其便该于昌霞殿内好生休养才是,缘何又常往励材苑为皇子们送吃食?若是因了其如今掌治宫之权,夏日里疼惜皇子们那大可令宫婢们代往…除非…”
顿了顿,袁氏继而又道:“除非其有何不可告人之因…”
冯氏低声嘟哝道:“这毒妇哪样所为可见得了人…”
望着袁氏,冯氏道:“你且盯着那毒妇,瞧瞧其此举究竟为何,若被吾知了其包藏祸心,吾定要其好看!”
袁氏自是知冯氏性情,点了点头,道:“如今皇后可以逸待劳,观其所为,出奇而制胜…”
冯氏闻言心知袁氏这是许了自己,笑道:“袁阿妹心细如发,事事权衡左右,吾当真未错待袁阿妹。”
袁氏心内自有盘算,如今外女入了太子府中,而这冯苣嘶屎蟮涨字杜,既已受教于昭仪那日后定是太子正妃嫡妻,若为长远计,自是要与冯氏一族同心断金,且自己依附皇后多年,若皇后当真被那李氏扳倒,又岂能不殃及自己这个池鱼?
袁氏亦是才貌双全之人,然这些年于宫中因无显赫家世背景,不得不依附于皇后,彼时先太皇太后执掌朝纲,冯氏一族荣宠至极,袁氏处处极尽讨好之事,为皇后鞍前马后方才得了其相助,几番得承恩露产下元愉。
欲壑难填,既产下皇子,袁氏又岂能不为其计长远?
第一百一十三回 心叵测(一)
展眼便入了夏至时节。
因了郊祭之地距宫城十里之遥,寅正二刻元宏便携了元恂与众皇子及朝中文武百官离了洛阳宫往洛水之畔而去。
皇后冯氏亦是早早起了身,洗漱更衣食罢早膳,便登辇往徽猷殿而来。
已是入暑时节,虽只辰初一刻却已朝阳似火。宫内一众女眷皆身着朝服立于徽猷殿莲池之前,旭日当空,朝服厚重,众人不及行礼已是香汗涔涔。
金莲池前五谷三牲皆已置于供桌之上。
少府监导引官引领众人跪至香案之前,待众人跪定,便由导引官领冯氏向迎神主位行三跪九叩之礼,复又向南、北、东、西四方行礼。继而奠玉帛、进俎、又行初献礼、亚献礼与终献礼,待罢,少府监执事诵读祭文,而后撤馔、送神,鼓乐齐鸣,方算礼毕。
一切仪式行罢,已是巳初一刻,众人虽觉乏累,却亦是不敢离去,皆按例随了冯氏往徽猷殿内叙话。
因了冯艹科鸶雇茨阎梗禾为其宣了侍医令王宛之行推拿之术,此时见祭礼已罢便奏请冯氏欲回永合殿探望,冯氏见其乃因冯埽自是允了禾先行离去。
冯氏端坐于徽猷殿正中,宫中女眷皆依次于两侧而坐。冯氏环视众人,悠悠道:“这日长之至,日影短至,至者,极也,故曰夏至。这夏日至,按旧例,这祭祀所供麦粽与荞面由尚膳署送往各殿,尔等务必食之。”
那日袁氏所言乔怀德入夜时分自昌霞殿花苑侧门而出,冯氏心内以为此二人狼狈为奸,于是待众人齐声应下,冯氏瞧了一眼贵嫔夫人李氏,道:“这夏日昼长夜短,乃阴阳两气相争时节,阳动于上,阴迫于下,吾只愿平日里各宫多礼诵佛经亦或专于女红,莫要行那冶容诲淫之事。”
众人见皇后似有所指,亦知皇后所言之意,然这李氏如今身怀龙胎,彼此心内自是觉奇,皇后缘何对李氏道此番言语。
倒是李氏,只浅浅一笑,道:“妾等自当遵皇后训诫,不令皇后忧心。”
李氏如今执掌宫权且位居三夫人之首,见其如此,众人自是不敢怠慢,亦随着李氏向冯氏垂首道:“妾等谨遵皇后懿旨。”
冯氏本无凭无据一切皆为心中所想,方才那番言语本只为令众人知其威严,此时见李氏与众人如此自是心中得意。望着众人,冯氏道:“如此甚好,吾愿尔等铭记于心。”
顿了顿,冯氏接着道:“今日便算入了暑,这洛阳不似平城那般凉爽,尔等当照拂好皇子、公主,莫要令彼等中了暑气。”
待众人应下,夫人罗氏笑吟吟道:“这才将入暑,洛阳便已如此炎热,倒不如平城夏日来的惬意。”
夫人袁氏接口道:“妾倒是听闻城中巨富之家皆于地窖之内存冰,便是暑热亦是无惧。”
郑嫔乃荥阳郑氏之女,长于中原之地,入宫前于母家之时自是逢夏日便取冰纳凉,此时听闻袁氏之言,郑氏自是瞧不起袁氏,心内一声冷笑,却做垂首之状,道:“袁夫人有所不知,自汉始,凡从二品大员家中便可凿冰室储河冰以解夏日之暑。”
宫中女眷多生长于平城,除去如冯氏那般名门望族出身,自是鲜少人知历代中原之地汉家皇族与名门世家皆有以冬日储冰做夏日纳凉之习。郑氏虽未言明,然其语中嘲讽之意袁氏又岂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