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冯熙灵柩车马行至长平郡境内,司徒冯诞便接了急报,皇后因行厌胜之术陷害温惠公主而被皇帝收了皇后印玺且禁足椒坤殿中。冯诞闻讯,大惊失色,急忙忙辞了太子元恂,快马加鞭急奔回洛。
御书房内,冯诞伏跪于地,涕泗满面。
冯诞十岁上便由先太皇太后引入禁中,为元宏侍学伴读。元宏与冯诞彼此亲近,当年二人皆未婚娶,每每同c而载,同案而食,同席而卧,便是咸阳王元禧、彭城王元勰与元宏年纪相仿,亲近之情却不能及。
此时见元宏一言不发,冯诞不禁一股寒意升起。皇帝心性冯诞了解十分,若其出声斥责,许有转圜之机,倘若缄口不言,那便是凶多吉少。
御书房内针落有声,君臣二人心中各有盘算。
冯诞心知肚明,先太皇太后当年将元宏养于膝下并非因了祖孙之情,只因元宏身为太子,可借元宏太子之名助其抗衡先帝。将元宏推上帝位,先太皇太后亦只为自己可继续执掌天下大权。先太皇太后虽对元宏朝督暮责,恩威并施,元宏却因敬其执掌朝纲之时政律清明,有抚定内外之功,而问安视膳,极尽孝道。然二人并非至亲祖孙,如今先太皇太后薨世已久,自是余晖将尽。
且当年为保冯氏一族荣宠不衰,先太皇太后将冯诞三个阿妹送入禁中,又为元宏娉下三人为后为妃。这许多年来充盈后宫亦是由先太皇太后定夺,元宏不曾有过自己择选妃嫔之事,帝后二人又何来恩爱情分可顾念?
旧年皇帝以冯女之身将禾晋位左昭仪,冯诞便知皇帝对禾用情之深厚。如今皇后以厌胜之术施咒左昭仪母女,皇帝心中的愤怒,冯诞亦是可想而知。
念及此,冯诞心下一横,先向皇帝叩了首,便声泪俱下道:“陛下,臣知皇后不顾朝纲律法,犯天下之不韪。臣本无颜再见陛下,只父亲尸骨未寒,倘若皇后再有失,父亲在天之灵恐难以瞑目啊!”
见元宏仍沉着脸,冯诞又接着道:“皇后事父亲至孝,如今父亲突然薨世,皇后亦是因知了天象之说,一时糊涂,方才酿下大祸…臣请陛下看在先太皇太后的颜面上,饶恕皇后吧…”
闻冯诞言及先太皇太后,元宏终于开了口:“皇祖母待朕有养育提携之恩,当年为朕娉下皇后为嫡妻,朕亦无半句怨言。朕待其虽非宠爱有加,却亦是与其相敬如宾。然皇后生性善妒,且骄纵跋扈,时有寻衅挑事,苛责后宫众人之事。朕心向天下,只愿后宫清净,皇后如今行此大逆无道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朕此番倘若姑息于其,日后何以正朝纲,又何以立天下?”
元宏一气言罢,冯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到底沉浮官场多年,几个弹指后,冯诞定了心神,道:“陛下,皇后失德,臣本无力以驳,只皇后乃臣唯一胞妹,如今双亲俱亡,倘若皇后再有闪失,臣纵是万死,亦无力报双亲生养之恩!”
元宏道:“朕与你相伴长大,情同手足,这些年来,凡你所请,朕无不恩准。然朕不只皇祖母之孙,你思政之兄弟,更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又岂能徇私舞弊,败法乱纪?”
顿了顿,元宏又接着道:“皇后做下失... -->>
后做下失德之事,有铁证在前,由不得朕不信。朕顾念先太皇太后恩情,自不会罪及你冯氏全族。你这些时日护送太师灵柩亦是一路辛劳,便归安吧。”
冯诞本欲再进言相求,却见皇帝面有愠色,只得叩首谢恩,起身退去。
出了宫城,冯诞马不停蹄便奔任城王府而去。
元澄书房之内,内侍们奉了茶便退出外去,只留元澄与冯诞二人相对而坐。
事不容缓,冯诞先行开了口:“任城王,恕臣冒昧,不请自来…只事关家国,臣不得已而为之啊…”
元澄岂能不知冯诞因何而来,望着冯诞,元澄道:“冯司徒哪里话去,孤与太师相交多年,毋需拘于俗礼,但说无妨。”
冯诞垂首道:“任城王既如此言语,那臣便直言不讳了…皇后铸下弥天大错,臣方才入宫面圣,陛下顾念先太皇太后情分,虽赦了臣全族共罪,然臣瞧着陛下并无赦免皇后之意…臣请任城王念及先太皇太后与父亲,救皇后于危难!”
前两日宫中现巫蛊之祸,朝野上下已人尽皆知。昨日朝堂之上亦有与冯氏交好的朝臣为皇后出言相护,非但无济于事,倒惹了皇帝龙庭震怒。闻冯诞之言,元澄略作思忖,道:“冯司徒,并非孤不愿相助,只此番皇后惑于巫祝,所犯乃连诛之罪,陛下如今已是法外施恩,孤亦是有心无力啊。”
满朝文武,独任城王最得皇帝倚重与信赖,闻元澄之言,冯诞顿时心生悲凉,幽幽道:“皇后自幼事双亲至孝,如今只因知了父亲乃为心宿恶星所伤,方会乱了心智,行此不智之举。家中双亲既已仙去,长兄如父,臣甘愿代皇后受过,只求任城王转陈陛下,望陛下原宥海涵,赦了皇后。”
元澄长叹一口气,道:“皇后与冯司徒乃一母同胞,自是兄妹情深,冯司徒方才之言亦是令孤心内感动十分…”
望着冯诞,元澄又接着道:“只此非寻常之事,容孤细细思忖。”
冯诞闻元澄之言,犹如落水之人得遇浮木,急忙忙起身离席,伏跪于地,道:“任城王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请任城王受臣一拜!”
元澄见冯诞如此,忙近前搀扶其起身,道:“孤与你同朝侍君,冯司徒何须如此大礼?”
拉了冯诞同回席间坐定,元澄又呷下一口茶,方开口道:“孤倒是有一应对之策,却不知冯司徒可愿行否?”
冯诞急迫道:“求任城王明示!”
元澄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陛下如今欲发兵南齐,前几日正同孤与咸阳王商议择良将之事…倘若冯司徒愿自请领兵出征,若得胜回朝,许有转圜之机。”
冯诞自幼习武,亦曾于军中历练,闻元澄之言,拱手道:“任城王此言可行,臣这便面圣请命,领兵攻打南齐…”
元澄摆手示意冯诞静闻其言,又开口道:“还有一处,须冯司徒亲往…”
见冯诞一脸茫然,元澄解释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既因皇后施咒于左昭仪母女而起,冯司徒当亲往永合殿面见左昭仪才是…”
第一把五十七回 厌胜祸(三)
皇后冯氏被皇帝收了凤印且禁足椒坤殿,右昭仪李氏自觉所计之事已成,便将温惠公主元淑乳母们的膳食恢复如常,元淑不几日温病全消,身体大安。
那日三宝于椒坤殿内寻得两具射偶人,禾方知先前长乐公主元瑛无意中所道恶星竟是元淑。禾千辛万苦产下元淑,却不料竟有此星象天命。虽知了元宏以元淑之名开窟镌佛,禾心内仍向佛菩萨立下誓愿,终其一生将不再进食荤腥之物,以保元淑平安。如今禾每日除去照拂元淑以及元恪兄妹,便是入佛堂,或诵经礼佛,或抄写经文,愈发不理宫内琐事。
这日禾正教授长乐公主元瑛习字,便有侍婢来报,司徒冯诞求见。
禾是明白之人,闻此讯,便抬头望着身旁的汪氏,道:“汪嫂,冯司徒此时前来见吾,定是因了皇后之事,你先送瑛儿回偏殿吧。”
待汪氏领了元瑛离去,禾入正殿坐定,方着侍婢将冯诞引了入内。
冯诞乃因外臣,垂首入内,便伏身跪地,道:“臣司徒冯诞,请左昭仪安,愿左昭仪千秋万福!”
禾道:“冯司徒乃三公之一,正一品要员,何须于吾行此大礼?”言语之间,已着殿中内侍将冯诞搀扶起身。
冯诞虽起了身,却仍垂首道:“臣今日不请自来,还望左昭仪恕臣冒昧之罪。”
禾与冯诞此前从未谋面,只偶有听元宏言及,知二人幼时甚是亲近,亦知冯诞宽雅恭谨,颇识礼数。此时闻冯诞如此言语,禾只依礼道:“陛下本就准冯司徒可任意出入宫禁,冯司徒又何罪之有?”
冯诞道:“臣蒙陛下厚待,乃臣三生之幸。”
趁吉祥入内奉茶之机,冯诞悄悄偷窥一眼禾,见其一脸祥和之色,心内方略略舒了一口气。
冯诞昨日得了任城王元澄示意,令自己面见左昭仪,冯诞心内本已做好被其怒斥之备,不曾想左昭仪竟无半分指责之意。
待吉祥退去,冯诞便开了口:“臣与左昭仪虽初次相见,却因常听父亲提及,犹似故人一般。”
禾道:“既似故人,那冯司徒不妨坐下叙话。”
冯诞方才言语之间心内还有些许忐忑,此时闻禾如此言语,方定了心神,道:“左昭仪周至,臣谢左昭仪体恤之情。”
由身旁内侍领至下手席间坐定,冯诞却只垂首不语。禾见冯诞如此,便知其不愿旁人在侧。待禾屏退左右,冯诞果然即刻开了口:“臣方才面圣,已请旨陛下,过些时日臣便要领兵南伐。”
禾浅浅一笑,道:“吾乃陛下内眷,素来不问军国之事,冯司徒何须道于吾知?”
冯诞忙解释道:“臣并非要与左昭仪商议军国之事,只左昭仪乃为我冯氏之女,如今双亲仙去,便由臣领族中之事,臣即将远征,自当禀于左昭仪知晓。”
禾当日以贵嫔夫人冯妙莲之身晋位左昭仪,虽与冯氏族人鲜少往来,然自己如今之身却是不争之实。苦笑一记,禾道:“吾愿冯司... -->>
愿冯司徒所向披靡,早日得胜回朝。”
冯诞知禾乃客套之言,于是又道:“父亲在世之时,时有提及左昭仪,道左昭仪乃良善之人,亦感念左昭仪教养芏之辛劳。”
禾道:“芏懂事明理,吾与她相处甚欢,又何来辛劳之说。”
冯氏一族唯冯苡牒滔嘟唬故而此时冯诞提及冯埽以籍此与禾表亲近之意。冯诞道:“臣与芏时有家书往来,芏信中每每提及左昭仪,便道左昭仪待其亲厚有加。芏可得左昭仪教导,乃其大幸。”
见禾不语,冯诞又接着道:“芏乃臣唯一嫡女,臣视若珍宝,臣理当谢左昭仪照拂芏之情。”
见禾只浅浅一笑以作示意,冯诞继而又道:“旧年陛下许了父亲,欲将芏娉为太子嫡妻,又劳左昭仪亲自教养,芏万幸,可得这锦绣前程…可如今,家中突生变故,芏亦是前程难卜…”
禾与冯芮捉,此时闻冯诞提及冯埽便开了口:“为君者一言九鼎,陛下既已定了芏为太子嫡妻,又岂会生了变故?”
冯诞今日前来本就因了为皇后求情,言及冯懿还为禾可顾念与冯芗淠欠萸橐狻O窒吕锞跏被合宜,冯诞起身离席,屈身行礼,道:“左昭仪,皇后铸下弥天大错,我冯氏一族岌岌可危,又如何能不生变故?”
“皇后因父亲突然薨世,一时乱了心智,方会行那不智之举…铁证在前,臣无意为皇后辩驳,只皇后乃臣一母胞妹,臣又岂能眼睁睁瞧着皇后有失?如今陛下意欲废后,且要将皇后迁往河阳终身圈禁,如此一来非但芏婚约难保,纵是入了太子府,臣亦恐其受人摈斥…”
冯诞老道,素擅察颜观色,见禾微微皱眉,便知籍冯芪由凑效,于是又继续道:“虽说皇后负左昭仪在先,然朝野上下皆知左昭仪乃父亲庶女,倘若皇后当真被废,臣恐于左昭仪声名有损。”
一气言罢,冯诞只垂首立于殿中,并未入座。
皇后行厌胜之术施咒禾与元淑,元淑不过襁褓之婴,那两日高热不退几已危及性命,禾虽良善,然此事犹在眼前,自是心有余悸。
闻冯诞之言,禾淡淡道:“正如冯司徒所言,朝野上下皆知吾乃冯氏女儿,那皇后非但为淑儿嫡母,更是淑儿姨母。虽有星象之说,然稚子无辜,皇后又何曾顾念冯氏一族声名?”
冯诞闻言,一时语塞。
见冯诞不语,禾接着又道:“吾非薄情之人,自是感念太师当年成全之情。只皇后今日之事,已越国法宫规,吾亦爱莫能助。”
待禾言罢,冯诞心内长叹一声,虽知无望却仍有不甘,于是心下一横,道:“左昭仪,祸既成矣,臣亦无可奈何…倘若陛下执意废后,无人会计较皇后究竟所犯何罪,只道是陛下偏宠左昭仪而废嫡妻…”
“天家宫闱不同于民间百姓之家,朝野上下,皇族世家,无不错节盘根,息息相关。皇后乃先太皇太后为陛下所择,朝中重臣多受恩于先太皇太后,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陛下废后,恐于朝堂不利…”
第一百五十八回 权与谋(一)
太子元恂代君父于平城行罢清明祭祀之仪,又与太傅穆亮等人与冯氏族人一道迎了太师冯熙灵柩回洛。
这些时日南伐在即,加之元恂一行回洛复命,元宏席不暇暖,便将废后之事暂且搁置下来。
眼瞧着离皇后被废只一步之遥,右昭仪李氏已急不可耐。
恰这日乃先太后生忌之辰,彭城公主元钰入宫行祭祀之仪。如今李氏打理后宫,待一应事宜行罢,禀明皇帝,李氏顺理成章邀了元钰往昌霞殿用午膳。
李氏与元钰入席坐定,便有宫婢陆续奉了酒馔入了内来。
李氏亲手为元钰斟了一盏酒,双手奉于元钰,笑道:“今乃先太后生忌,依民间之俗,祭祖当日只可饮水酒却不得进肴俎,吾只得略备薄酒简馔,还望公主海涵。”
元钰摆了摆手,道:“今乃阿母生忌,理当如此!”饮下一口酒,元钰又接着道:“今日阿母祭礼,右昭仪料理的妥妥贴贴,不愧名门望族之女。”
李氏故作谦逊道:“公主谬赞,吾不过尽己所能罢了…吾非陛下嫡妻,不敢自称乃先太后子妇,只吾知为人子孙当敬父母至孝之道,先太后生忌又岂敢有半分马虎。”
元钰闻李氏之言,微微颔首,道:“右昭仪事阿母至孝,且行事周至,着实乃后宫楷模…”
又饮下一口酒,元钰接着道:“皇后德行有失,自是鸾位难保,待皇兄下诏将其废黜,吾便向皇兄举荐右昭仪为后。”
李氏闻言心内窃喜,却不动声色道:“承蒙公主厚爱,吾年轻浅薄,恐难担此重任。”
元钰冷笑一声,望着李氏,道:“右昭仪是何等样人物,吾又岂能不知?你我之间倘若这般遮遮掩掩,日后毋需再一道议事!”
李氏未曾料及自己佯谦之言竟惹了元钰不悦,急忙忙陪笑道:“吾与公主莫逆于心,又岂会对公主藏掖不言?”
元钰冷冷道:“吾不愿永合殿那个再醮之妇夺了鸾位,方愿助你成事…吾素来不喜人与吾耍奸虚滑,你且好自为之。”
李氏闻元钰之言,忙端了杯盏,笑道:“吾与公主同恶左昭仪,自当同舟而济…吾满饮此杯,以敬公主相助之情!”
一口将盏中酒饮尽,见元钰已缓了神情,李氏复又接着道:“如今太师已薨,御前最得陛下倚重之人便是任城王与咸阳王,废后再立新后,是国事亦是家事,故此二人之言当起至关之效。”
元钰点了点头,道:“还有太傅、陇西公与杨元休,亦是皇兄腹心之臣…立后事关社稷,皇兄必定与群臣共议…陇西公于朝中颇具威望,若倾力斡旋,定可事半功倍。”
李氏举箸边亲为元钰布菜,边道:“旧年陛下允了左昭仪之请,将洛州牧高墉庶女嫁入任城王府做了小王爷继夫人。如今想来,那左昭仪实乃步步为营,意在拉拢任城王,以伺机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