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太子寝宫,朱绫微便见一内侍端着食案自殿内出来,食案中是一只还残余着些许汤药残渣的碗,散发着一股很浓郁的药草味。
那内侍乍一见着朱绫微,不知怎的,神色颇有些慌乱,忙停住步子,冲朱绫微福身施礼。
朱绫微微微颔首,提步入了殿内,便见一人手持书卷,正倚坐在床头垂首默读着。
他一头乌发垂落在肩头,捏些书卷的手指修长漂亮,如玉般温润洁白,甚至能隐隐瞧见底下青紫的血管。
他薄唇紧抿,双眸定在书页上,全神贯注,通身散发着一股病弱的美,似是听见动静,他睫羽微颤,侧首看来,面上显露出几分诧异,忙放下书卷,作势要起身施礼。
“太子身子不适,不必如此多礼了。”朱绫微在床榻边的红漆花梨木圈椅上坐下,“听闻太子抱恙,本宫心下担忧,便来看看,顺道带来陛下曾赏赐给本宫的百年人参,也不知于太子病情有没有用。”
“让母后担忧了。”贺铖岐掩唇低咳了几声,他肤色本就白,如今病着,就更像是一块晶莹剔透且易碎的玉,“不过是老毛病罢了,近日天气冷了些,病情便有些反复。”
“太子是储君,虽是旧疾,但平素也不可轻视才好。都说这病三分靠治,七分靠养,此回定也要好生养透了才是。”
分明不过二十出头,朱绫微却得以长辈的身份对着比自己年岁还大的“儿子”说着这般语重心长的话,心下不免觉得分外别扭。
“母后说的是。”
朱绫微干巴巴地笑了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沉默片刻,正想着说些什么,余光蓦然瞥见摆在床榻边的一株黑松盆景,随口道:“这盆景长得倒是不错。”
她低身凑近,却不由得秀眉微蹙,一股浓郁的草药气扑面而来。
朱绫微认得这气味,方才入殿时,那内侍端着的汤药碗里散发出来的和这个气味一模一样。
她视线稍稍下落,便见黑松根部土壤湿润,似有一些碎屑,很像是草药渣子。
朱绫微忍不住伸手去触碰那些“药渣”,却觉手腕一痛,竟是被一只大掌被擒住了。
她抬眸,一下望进一双阴沉深邃的眼眸里,但那抹沉色只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担忧取而代之。
“母后小心。”贺铖岐关切道,“这上头有刺,莫伤了母后的手。”
朱绫微将视线落在手腕上,感受着男人掐得她有些发疼的力道,暗暗垂眸,若有所思。
直到离开东宫,她都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夜半辗转反侧,朱绫微忍不住抬起手腕,想起白日她查看盆景时,太子异常的反应,秀眉顿时蹙得更紧了些。
今日太子凑近她时,身上几乎没有那汤药的气味,那汤药去了哪儿,朱绫微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太子将汤药倒进了那黑松盆景中。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是怕旁人下毒吗?可若不喝药他身子又如何能好。
朱绫微思忖许久,蓦然脑中灵光一现。
难不成……
三日后,朱绫微再赴东宫,这回她带的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而是命紫苏拎了一个食盒。
看见她,贺铖岐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她会来得这般频繁。
朱绫微寻了个由头退了殿内的宫人,自食案中端出一个汤碗,“那日本宫回去后,一直对太子的病情放心不下,询问了张医正后,才想起本宫幼时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方子,对太子的病情有益,便让宫人按照方子将药熬好,特意给太子送来。”
见她将汤药递来,贺铖岐瞥了眼里头乌漆麻黑的药汁,却是迟疑着没有接,只笑道:“母后不知,儿臣才喝了药不久,只恐两者药性相冲,不若等一会儿再喝。”
“无妨。”朱绫微似乎早料到他会这般说,“本宫已询问过太医,两者并不相碍,这药还温着,正适合入口,若凉了,便易失了药效。”
说罢,她将手中的药又递近了几分。
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贺铖岐沉默片刻,方才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药碗。一股难闻的腥气扑面而来,他剑眉深蹙,少顷,将双唇缓缓凑近碗壁。
朱绫微凝神盯着他瞧,眼见汤药即将入口的一瞬,男人捧着汤碗的手颤了颤,紧接着五指松开,整个手掌倾斜开去。
清晰捕捉到这一幕的朱绫微,唇角愉悦地上扬,旋即飞快地抬手伸向发髻,拔出一枚金步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朝面前的男人刺去。
她自然没有伤到他分毫。
因男人的速度显然比她更快。
那被抛出床榻外的瓷碗落在厚重的软毯上,纵然逃过了粉身碎骨的命运,但仍是将漆黑的汤药溅了一地,发出了一声闷响后咕噜噜原地打了几个滚。
床榻之上,一阵天旋地转后,朱绫微被死死压在男人身下,一双藕臂交叠钳制在头顶,周身动弹不得。
那枚步摇被打落在她手边,凄凄凉凉地躺在绵软的衾被上。
朱绫微含笑看着眼前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男人,他面色沉冷如冰,没有一丝笑意,甚至一改往日温润文弱的模样,压制着她的力道极大。
他瞥了眼那支步摇,略有些咬牙切齿道:“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朱绫微挑了挑眉,面露无辜,“本宫不过是想给太子瞧瞧本宫新得的步摇,太子怎的反应这般大呢,都把本宫给掐疼了。”
她顿了顿,那双潋滟眸子将贺铖岐自前到后细细打量了一遍,笑意渐浓,“太子这般大的气力,可一点也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啊……”
贺铖岐愣了一瞬,但很快便神色如常,淡然答:“儿臣虽久病,但毕竟是个男人,再不济气力也总是比母后大些,更何况是怀疑有人要刺杀儿臣的情况下……”
“哦?”朱绫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床榻边那株黑松盆景上,“既是病了,那怎的太子不知好生喝药呢,若是今日本宫撂下汤药不管,它是不是也同其他汤药一样,教这株黑松给喝饱了呀。”
贺铖岐眸色晦暗了几分,却仍是选择继续装傻,“儿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朱绫微定定看了他半晌,蓦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儿,“若是明日本宫告诉陛下,其实太子殿下您根本就没有病,您说陛下他会作何反应?”
听得此言,贺铖岐唇间笑意渐敛,看着身下女子眸中闪烁的疯狂,他薄唇紧抿,面上温柔的假面彻底撕开,许久,沉声质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朱绫微笑了笑。
她能想要什么,她只是快疯了,但在彻底疯魔前,她必须得拉着一个人一起疯,一起坠入这黑暗的无边炼狱。
“我只想让殿下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贺铖岐问。
见她不答,只久久凝视着他,贺铖岐纳罕蹙了蹙眉,下一刻却是身子微僵。因一只玉足一寸寸向上,缓缓摩挲着他修长的腿,最后缠在了他紧实的腰身上。
他垂眸看去,便见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发髻松松垮垮,凌乱的碎发贴在她i丽的面容上,衬得她的笑意愈发明媚放肆,似飞蛾扑火时散发的最绚丽的光。
她朱唇轻启,以最平静的姿态说出最令人心惊的话。
“殿下,要了我!”
第104章 番外 18
◎皇后朱氏篇(3)◎
贺铖岐眉目紧蹙, 似乎怀疑自己听错,然看着朱绫微始终上扬的唇角,便知她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母后……”
见他重重咬着末尾二字,满目荒唐地看着她, 朱绫微笑意不减, “自然知道, 我清醒得很, 还未被这个皇宫逼疯。”
她咬了咬唇, 眸中媚意流转, “所以,太子殿下, 趁我还未彻底发疯前,不若就满足了我这个要求,左右殿下也没什么损失……”
贺铖岐定定看了她半晌, 就像在看一个疯子,旋即阴沉着脸,松开了束缚着她手腕的大掌。
他端坐在床榻边,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肃色道:“此事孤只当没有发生过, 也请母后莫要在父皇面前胡说。”
“胡说?原来太子殿下也怕本宫在陛下面前胡说。”朱绫微懒懒地坐起身子,嗤笑一声,“不过不止是殿下,恐怕朝中不少人都会诧异,原来太子殿下的病弱是装的……”
她话音未落,一只大掌骤然袭来, 猛地扼住了她的脖颈。
朱绫微面色大变。
那大掌虽只是粗粗环着, 并未使劲, 但看着面前男人眼眸中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朱绫微仍不由得僵了身子,背上浮上一层冷汗。
她眼见他薄唇微张,一字一句道:“母后方才说了什么?”
朱绫微抿唇,一股子恐惧难以抑制地自骨子里漫出来,她睁着一双杏眸怔愣在那厢,直到男人挪开了手,才有些后怕地瘫软下身子,凌乱地喘息着。
看着她这副模样,贺铖岐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母后看来比你想象的更胆小,又何必逼迫自己去做这样的事呢。”贺铖岐拾起落在衾被上的步摇,插回朱绫微的发髻上,“只消母后嘴牢,不该说的莫说,一切自会相安无事。”
一炷香后,朱绫微带着贴身婢子紫苏踏出了东宫,彼时她衣衫齐整,发髻一丝不苟,与来时无异。
谁也不知方才在太子寝殿究竟发生了何事,除了他们二人。
身边有眼线在,她频频去东宫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天弘帝耳中。
是日,朱绫微在乾华殿放了血后,便被天弘帝叫到了跟前。
天弘帝生性猜忌多疑,眼中揉不得一颗沙子,待朱绫微坐在了他的身侧,他抬起那枯瘦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直到撩开衣袂,瞧见她腕内那一点如雪中梅花般鲜艳刺目的红痣时,面上的愠色才算消解了些。
“听闻,前几日你去东宫看望了太子?”天弘帝嗓音沙哑,眸光锐利如鹰,死死定在朱绫微身上,似准备随时捕捉她说谎的痕迹。
朱绫微如芒在背,知定是方嬷嬷告秘,但还是淡然地颔首,道了声“是”,旋即缓缓吐出原委。
“臣妾卧病时,太子殿下曾来看过臣妾一回,待臣妾身子好了,太子又病倒了,按礼数,臣妾当是要去看他的。”言至此,朱绫微面露忐忑,“这探病也没有空手的道理,可臣妾也没甚好送的东西,便将陛下曾赏赐给臣妾的百年人参送给了太子,陛下不会责怪臣妾吧?”
天弘帝在朱绫微脸上盯了半晌,没有看出任何端倪,少顷,问道:“去一回也就罢了,怎的还连去了两回呢?”
听得此言,朱绫微垂下眼眸,一时沉默不言,天弘帝蹙眉不悦道:“缘何不说话?”
朱绫微缓缓抬首,却是杏眸通红,“臣妾先头去看太子时,见他身子虚弱,看着实在是令人难受,后来臣妾想起曾在医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便想着让太子试试,谁曾想臣妾将煎好的汤药给太子时,太子竟病到连碗都端不稳了……”
她抽了抽鼻子,复又道:“陛下向来疼爱太子殿下,如今太子重病,陛下心里定也不好受,臣妾只消想到陛下为此烦忧,便夜不能寐,臣妾给太子送汤药也是想为陛下解忧,若是陛下觉得臣妾多事,臣妾往后便不再……”
朱绫微本就生了张我见犹怜的美人面,如今一双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哭得梨花带雨,不管让哪个男人瞧着,都不可能招架得住。
天弘帝也是个正常男人,且早对他这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皇后觊觎已久,眼下听着她说着关切自己的话,纵然再大的怨气也消失无踪了。
“好了,好了。”天弘帝忍不住安慰道,“朕知道皇后关心朕,不过是多问了两句,皇后怎就哭了呢。”
他伸手替朱绫微擦去眼泪,“皇后才为朕失了那么多血,且好生养着,朕近日自觉身子不错,今年的皇家围猎打算正常举行,届时皇后随朕一道去吧。”
感受着天弘帝枯瘦的手牢牢攥住她的柔荑,朱绫微强压下自心底泛上来的恶心,强笑着乖巧地点了点头。
四月上下,天弘帝带着群臣赴京郊的皇家围场春猎,守诺将朱绫微也带上了。
朱绫微心知肚明,其实有没有对她承诺的那句话,天弘帝都会带她出来,与多宠爱她无关,不过是因着她是能随时替他保命的一味药罢了,自然得时时放在身边才安心。
时隔一月,在京郊围场,朱绫微再次见到了太子贺铖岐。
他行至天弘帝跟前恭敬地行礼,还是从前那副面色苍白,身子虚弱的模样,同天弘帝施礼罢,他又面向她拱手躬身道了句“见过母后”。
但从始至终都没有将视线落在她脸上,朱绫微忍不住在心下发笑,他这躲避的样子,好似她是一头会吃了他的饿狼。
不过也没错,她确实想吃了他,只是他没让自己下口罢了。
这围猎是天子与朝臣的活动,自与她们这些女眷无关,但难得出一回皇宫,朱绫微带着众命妇一道游湖观景,努力放松心情。
然没想到这皇家围猎第一日,围场却意外出了变故。
不知怎的,太子所乘骑的马匹突然受了惊,一路横冲直撞,直将太子往悬崖边带。
幸得今年的金科状元,那位翰林院编修江知颐及时勒住了马,才让太子虽崴了脚,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自传信的内侍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朱绫微不由得惊了惊。
太子在朝中虽不曾树敌,但不代表没有人想要谋害他,不然这位太子殿下就不会故意装作这副病弱的模样借此保护自己。
这回他坠马,不知是谁的手笔。
得到消息后,自游湖处回到皇家行宫,已入酉时。
朱绫微秉着皇后的义务,前往东侧寝殿看望受伤的太子。
此时的贺铖岐躺在床榻上,左脚被搁在一个软枕上,包裹得严严实实,见了她,剑眉微蹙,显然不是很欢迎。
但碍着殿内还有内侍和婢子在,他不得不被迫上演一番恭孝的把戏,末了,才寻了个由头,将殿内人都支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贺铖岐沉声问道。
“能做什么,自然是来看看我的儿子伤得严不严重。”朱绫微唇角微扬,或是因上回东宫之事过去了太久,她已几乎忘记了当初被大掌扼颈的恐惧。
看着贺铖岐躲避自己的模样,朱绫微戏耍的念头更甚,她伸出手,指尖在贺铖岐包裹严实的左脚上点了点,“太子现在这般,若是我用强的,太子殿下只怕不得不从吧。”
说罢,她笑着俯身凑近贺铖岐,柔软的手掌覆在他坚实宽阔的胸膛上,摩挲着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他衣襟处,指尖正欲挑开衣领,却被骤然抓住。
朱绫微抬眸看去,便见贺铖岐喉结微滚,眸色沉了沉,“朱绫微,你别太过分。”
听着男人沙哑的嗓音,朱绫微愣了一瞬,她方才的确只是玩笑,可此时看着男人眸中难以掩盖的欲色,一个念头骤然在脑海中升起。
她笑意微敛,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起身一下跨坐在了男人腰上。
贺铖岐双眸微张,似也没想到她会这般大胆,正欲阻止,却觉唇上一热,竟是朱绫微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