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号码,接起来是一个脆爽的男音,“祝之繁,不够意思啊你,回来也不说一声,加你微信也不通过好友,还是班长神通广大,要来了你的电话,什么时候我们聚聚?”
祝之繁一下没有想起来对方是谁,声音很熟悉,北方腔调简直就是一股天津狗不理包子。
天津人……祝之繁想起来了,何晓辉!当年在T大她一帮狐朋狗友里最能海喝的一位。
祝之繁没来得及开口,何晓辉就一串车轱辘话:“出来聚聚啊!在美帝呆了这么多年,别是瞧不上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土鳖了吧?别介呀,一帮人里就数我们俩最能喝,这些年开同学会,没了你一起搭台,这独角戏我一个人干唱都没劲儿极了!”
如果不是何晓辉自亮有妇之夫的身份,祝之繁都快以为前两天在派出所办户口碰上的本科班长在乱点鸳鸯谱,一个是攒够积分去派出所迁户口,一个是失踪人口回归,两人在派出所匆匆一面、互相留下联系方式。
何晓辉热情异常,电话里一直邀请祝之繁前去一聚,两人以前虽然也没心没肺地混过一阵酒搭子,但多年未见,男未婚女未嫁,又有牵线人给了联系方式,难免祝之繁想多,觉得自己是被班长卖给了何晓辉,这是在为他们保大媒。
好在何晓辉很快自报家门,前年结了婚,找了个心地善良的陕北姑娘在沪城一起打拼,两家父母拼拼凑凑在远郊买了一套八十平的小房子,日子就这么像样地过了起来。大学时期那么贫嘴、癞心肝的一个人,女朋友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如今有了家中小女子的牵绊,言辞间,多多少少也吐露着靠岸的温柔与缱绻。
何晓辉想起来什么,在电话里吞吐一阵,顿了顿气息才说:“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你和江与舟会成……”
祝之繁只是安静地笑着,躺在酒店纯白、质地略微粗粝的床单上,望着从窗帘缝里刺透进来的阳光怔忡发呆。
原来心底里最忌讳的那个名字,多年后再次听到有人提起,没有想象中的惊涛拍岸,也没有想象中的抵死纠缠不放,有的只是心头一块悬而不坠的巨石终于踏实落地,背后居然还沁出一层薄薄的凉汗,是紧张过后释然的镇定。
不知何晓辉是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祝之繁只是淡漠地轻描两句过往:“嗯,我和他五年前就结束了,我回沪城,他留纽约。”
透露出来的信息很简明,在旁人听来,两人完全是因为对人生规划的不同,结束了这段横跨大学四年、毕业两年,堪比跑马的六年苦恋。好比毕业分手季,可有可无的懵懂学生时代爱情在人生目标前不值一提,咸菜就糠到底鸡肋,最终抉择时的地域问题,成为此生命运的分水岭。
何晓辉却惊愕地道:“你不知道江与舟这几年一直在国内发展吗?倒是你,我们听到的版本,你一直留在了美国。”
祝之繁微微讶然,随后失神一笑,“是吗?我跟他很久不联系了。晓辉,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安静,有关他的消息,我权当他的墓志铭了。说说别的好吗?我刚回来,除了那天见过班长,还没见过任何一个老朋友,让我想想啊,这几年餐饮行业那么不景气,不知道我们之前老去的那家烧烤店还在不在,要不我们约那儿见?”
何晓辉张口,欲言又止,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全吞进了肚子里。
他主动联系祝之繁其实是有目的的,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办事情得徐徐图之,总不好这么多年没联系,刚联络上,就没头没脑地请托人家办事。这样职场上世故圆滑又工于心计的手段,不该用来对待祝之繁这样心直口快又仗义磊落的姑娘。
何晓辉提议道:“老店哪儿那么容易倒啊!周五吧?后天,下班我多叫几个人,当年我们班有挺多人都咬牙留在了沪城,你也叫上你朋友吧?陈诗酒,药学院那个。”
祝之繁一如当年那样贱兮兮的语气数落他:“不怕回家跪搓衣板哦?天鹅肉那么多年前没吃上,现在还惦记呢?大美女不好约,行了,我看着办吧。”
陈诗酒是祝之繁多年闺蜜,这趟回沪城,她没有提前知会陈诗酒,陈诗酒要是知道她隔了这么多年终于肯回沪城了,少不得喧天锣鼓一通排场。两人平时在微信上就是话痨,隔两个小时没联系都横跨生死离别一般,不过祝之繁这回打定了主意,灰溜溜地来,悄没声地去,权当她没回来过好了,根本也无需惊动任何一个这片土地上还牵挂她的人。
周六是父亲的冥诞,祝之繁想趁这两天去置办一些金银纸扎,顺便去静安寺烧几柱香,小时候经常看大人这样祭奠亡人。那时孩子心性,只觉得这样的又烧纸又跪拜的仪式无趣、迷信,孩子式的倔强与忌惮,跪拜先人时从不曾有过几分真心与虔诚,而今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局中人。
在手机导航里搜索了附近一家白事纸扎店,店面很小很旧,一副明码标价等待拆迁的饥渴之相,满满当当塞爆了各式花圈、蜡烛、金银纸扎。店里还养了一只狸花猫,得意洋洋地逡巡在狭长拥挤的店面里,目光很是犀利,释放出来一种超出牲畜的智慧。
祝之繁一脚踩进店面,一眼看中摆放在门口的两个年轻漂亮纸扎小人儿,父亲生前那些女伴素来容貌不俗,想来烧两位美女下去作伴,父亲一定老怀安慰。
没想到掏钱准备付定金的时候,老板却问亡人葬在哪个陵园。
祝之繁掏出手机,翻找以前陈诗酒发给自己的陵园地址,在半明半暗的手机显示屏里看见自己那张迷茫的脸,忽觉可笑,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心中痛骂自己简直无可救药。
这是做什么?还嫌这个家不够鸡飞狗跳么?!再烧两个狐狸精下去,老头子吃得消么?日后她管这两个纸糊的小人儿叫什么?
小妈?大姐?阿姨?荒唐!
祝之繁被自己逗乐了,当即改口说:“老板,这两个漂亮的纸人我不要了,帮我找两个年长、姿貌一般,看起来老实可靠的老保姆,我烧下去给我爸。”
老板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不得问题要领,继续问了一遍:“您父亲葬在什么陵园?”
祝之繁低头翻看自己和陈诗酒的聊天记录:“我找找啊~稍等。”
饶是老板历经千帆,看尽了白事前的不孝子孙有多光怪陆离,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碰上缺德到连自己父亲陵园名字都不知道的主儿。
老板皱着眉,却还是厚道地说:“这样吧小姑娘,你也别找了,我的本意是问问你家里葬在什么陵园,有的陵园现在塞红包递烟都不让烧金银纸了,你买了说不定也是白买。要不你就买个电子金银纸扎之类的吧,可以循环利用。你往墓碑前这么一摆,充电二十分钟能管十二小时,今年用、明年用,年年都能用,绿色环保。”
祝之繁大为惊奇,现在丧葬行业都这么先进了,金银纸扎都电子化替代?
离开沪城三年而已,却恍如隔世,如同入山砍柴的樵夫,只不过走神看了一局棋的功夫,低头,手中居然斧柯尽烂,时间已然无情冷漠地移转了百年。
微微敛眉,她好比烂柯人,垂目苍凉拒绝道:“还是给我纸糊的吧,只用一次就够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第3章
◎如梦幻似泡影◎
天气预报提示沪城周五晚或有雷阵雨,祝之繁从酒店出来,天就闷燥得厉害,一大团乌云盖住了城市原本的夕阳金光。
约好的烧烤店开在紫藤路,门脸有两间,上下两层,楼上设了三四间简陋的包厢。
说是烧烤店,但其实这是一家做菜比烧烤好吃的店,酱爆螺蛳尤其一绝,别家螺蛳嗦出来,总是怼人满嘴的小螺蛳壳,这家不会,螺蛳肉又大又肥,不带崽,没有泥沙和土腥味,据说是老板专门从开化运来的清水螺蛳,祝之繁以前能在这嗦上两盘螺蛳肉还恨不得把手指上的汁水也吮光光。
何晓辉提前订了包厢,祝之繁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人还没到,却已经听见熟悉的热闹声。
包厢的门半敞开着,夹缝间透出半扇温黄的光线逶迤在地,祝之繁轻轻推开门,仿佛揭开了时光背后的众生,岁月模糊了他们的轮廓,前嫌尽释,每一个人此时脸上都是温和与亲切的。
祝之繁深吸一口气,还好,场面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怯与陌生,明明来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设,说好不哭的,真到了这一刻眼眶还是不争气地湿润了。
她明白,这不是来见故友,而是赴约来见昔年的自己,她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见到了自己当初的样子。
众人见到祝之繁,不由目光齐刷刷地顿在她身上。
一条一眼便知价值不菲的牙白真丝连身裙,配着一双同色系的细带高跟鞋,长臂纤细如同蜜藕,裙摆下露出来的两截笔直小腿不余一丝赘肉,很少有哪个姑娘像祝之繁一样,能做到脚踩恨天高,小腿却没有丁点的肌肉结,这是一双堪比超模、令人想入非非的漫画腿。
她水滴型的耳垂上缀着两颗月光一样皎洁的珍珠,珠光与粉颊相映,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如当初那个纯净美好的姑娘,落落大方,眉宇间盈满亲和,美得没有攻击力,不比阳光耀眼,却好似涓涓的月光照亮每个人的心头。
众人一时恍惚有了错觉,这样衣袂飘飘的仙女下降烧烤馆子,多少埋汰了仙女本尊,饶是毕业七年之久,大家的眼角眉梢多多少少沾染了岁月风尘与世故沧桑,却不得不承认,祝之繁仍旧是他们工科系一骑绝尘的美女。
男同学们不禁鼓了鼓喉结,打趣说:“啊,来了,纽约的风把祝之繁吹来了。”
女同学则起身把祝之繁拉拢到身边坐,纷纷询问起她的化妆技巧,场面一时热络异常,因为祝之繁的出现,今晚的饭局迎来了初次小高潮。
只有何晓辉盯着祝之繁空落落的身后,显得有一二分的失落与出神,这样心不在焉的微表情没有逃过祝之繁的慧眼,她随手拎起桌上已经开了的一罐啤酒,眼波流转驻足在何晓辉讷讷的脸上,娇笑着说:“有人今晚该打,家里有娇妻不够,还惦记着多年前的白月光呢?”
何晓辉哭笑不得,他哪儿是惦记着陈诗酒啊!分明是为了在沪城上大学,即将毕业的小舅子……药学专业,平时成绩在系里算不上拔尖,考公考研接连失利,只能削尖脑袋往头部制药公司挤,岳父岳母是本分的农民,靠种地、打理果园供出来两个大学生已经很不易了,不指望他们能在小舅子找工作的事上有什么助力。
何晓辉知道的,祝之繁的闺蜜陈诗酒几年前嫁入沪城头部制药集团当了少奶奶,摩安制药校招卡得有多死,C9硕士起招,本科学历除非拿到省校双优毕业生名额,否则绝无可能有机会进入集团工作。
这顿饭局是为小舅子铺路,何晓辉心中存有一丝侥幸,万一祝之繁能请到陈诗酒呢?自己在饭局上再漫不经心地捎带小舅子几句,凭着祝之繁为人仗义的热心肠,在陈诗酒面前推一推人情,没准小舅子进摩安的事儿就这么拍板下来了。
祝之繁不晓得何晓辉心中的算盘,却也看出了他脸上显而易见的失落,只能转而安慰道:“她人不在国内,和她家那口子度假去了。下回呗,下回我叫她出来。”
说是下回再约,祝之繁却在心里琢磨,下回出来聚可千万不能再装X了,球鞋配T恤,怎么轻便怎么来。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脚下的恨天高比踩高跷还悬乎,谁爱穿谁穿去,一会儿出馆子,她就把鞋子丢垃圾桶。
她从小跟着家中保姆长大,清冷惯了,平素喜欢热闹,却也不轻易乱凑热闹,特别是同学聚会这种经常笑里藏刀,暗中涌动炫耀、攀比、与勾心斗角的场合。说是老同学聚会,其实大多是成年人戴着面具谈笑风生的舞台罢了,每个人都是演员,以各种光鲜亮丽的方式登场,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的伪装?
谁都瞧得出来祝之繁今晚格外高兴,很多时候她的酒杯刚放下来,就又主动满续了一杯,只是那样过分显露出来的高兴,叫外人看了难免心生猜疑……
她说自己这些年在当英文老师,可当大家问她平时应付那些淘气包学生是否累够呛,她却醺醉地将媚眼一扫,定点似乎落在了某个虚无的远方,笑容恨切切地口吐国粹:“M的,但凡我有几个臭钱,绝不受他的气!奈何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几年,我被欺负死啦!”
众人对她口中的“他”一头雾水,大抵觉得能叫祝之繁恨成这样的学生,应当真是个什么混世魔王。
当祝之繁在众人的搀扶下走出烧烤店,那双浓醉的杏眼落在了对面的马路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她揉揉眼,再揉揉,该死的!对面马路的乌桕树下还是赫然停着一辆红色的轿跑。
她最讨厌红色的车,到了看见红色汽车模型都会不由分说生理性呕吐的地步。
旁若无人地在马路边吐了起来,眼泪鼻涕灌了满脸,肚里的酒水混着黄白之物倾倒而出,明明有那么多的老熟人在一边为她壮胆,但她还没勇气再多看那辆红色轿跑一眼。
嗓子眼堵满了酸水,祝之繁倔强地把脖子一拧,余光冰冷刺骨地轻蔑扫过红色车尾,心中鄙夷至极:她来做什么?
何晓辉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人,松吐了一口气,架着祝之繁往停车的方向走。
祝之繁朝他瞪眼:“人是你叫来的?”
何晓辉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那是你妈吧?”上大学的时候见过几回,气质高贵非凡,穿衣打扮皆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贵妇模样,叫人只看一眼便经年不忘。
身后祝之繁的室友温吞开口:“我叫的,今晚你喝多了,手机通讯录里还有你家座机的号码,这么多年没打过,尝试打了下,没想到一下就接通了。大晚上,又快下雨了,你一个人醉着回去不安全。”
祝之繁有些意外,那个已经荒芜几年的家,如今还能接通座机?
于静梅把半醉半醒的女儿搀到车里,从前风光的时候她不是什么慈母,如今落魄了,眉目倒慈善了几分,胸臆虽堵着一腔怒气,却还是将祝之繁妥善地安在了副驾上,仔细为她扣好安全带。
失踪几年,大家都以为她死了,而今好端端一个人回来了,却不想着先联系家里,反倒去跟一帮不甚熟络的大学同学夜里买醉。
于静梅盯着自己生的,巴掌大削瘦的脸,那张倔强的脸上随便削下来一个角落,都写满了冷漠、陌生与恨意。
显然这几年女儿在外没少吃苦,她不去质问祝之繁为什么既然活着,这几年不和家里联系,反而从牙缝里冷不丁丢出一句诛心的话:“你爸走的时候,大小便失禁很久了,瘫痪的那两个多月是你哥陪在身边,癌症晚期病人便秘严重,你哥那么混蛋的一个人,都跪在你爸下面替他端屎接尿。”
祝之繁两肩恣意下垂,整个人放肆地倚靠在车座椅上,面上表情玩世不恭懒于理会,丁点辩驳的意思都没有。
“如果你有良心,那时候应该回来看看,你爸丧失意识前最记挂的人是你。什么样的恨能比生死还大?”于静梅怪她狠心,怪她不孝,唯独没有怪她自己宠出来一个贪赌狂悖的不孝子,才造成如今所有的局面。
祝之繁没有叫屈,反而好笑地从鼻子里哼出声音,这一声冷笑彻底惹怒了于静梅。
于静梅怒眼大瞪,眼泪一下激出来:“你笑什么?妈妈说错了吗?!知道你任性从船上跳了下去,你爸没多久就彻底瘫了,原本医生说最少还能撑半年,你爸爸为你焦心,瘫了两个多月,最后瘦成了人骨架子,眼珠子还瞪着天花板一星期不合眼,最后我骗他你回来了,他才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