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之繁话锋陡然尖锐:“有什么区别?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情,你都是把哥哥放第一位,又有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了?第一天搬到这房子里就是,大房间让祝之宇先挑,我从来只有被动接受的份。”
陈年旧账于静梅不想再翻,颓然地在沙发上瘫坐下来,伏面呜咽一阵,抬腕抹了眼泪道:“这些事情你先放一放,别为了家里的事和自己过不去,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既然回来了,就跟与舟好好过日子,毕竟人家这么多年除了你也没别人,你过得好,妈妈这一生再无所求。”
见母亲又一味避重就轻,祝之繁气愤不过:“你凭什么到现在还以为我的幸福和江与舟有关?我的人生就不许在五年前彻底翻篇吗?”
她恨死了母亲口中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离开纽约的五年之中,她不是没有悔恨过,也曾愧疚觉得是不是自己当初做得太过决绝,以致于让两人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她低头过、打过电话,想向他没有尊严地拗下头颅认错,可接电话的人却给了她最后溃败的一击。
直到那一刻,她才痛彻心扉地清醒过来,那些年江与舟何曾爱过她?不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于静梅望着倔强的女儿心痛不已,知女莫若母,祝之繁打小就是这口是心非的脾气,死鸭子嘴硬,当初是谁执意背井离乡要跟江与舟去纽约生活?又是谁瞒着全家去偷办护照?甚至不惜当众顶撞父母,放言此生非卿不嫁,这才勉强得到父母的应允,日后定居异国他乡。
婚姻岂能是儿戏?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今日喜吃糖,明日喜舐酸,朝更夕改,于静梅不许她胡闹:“你跟我赌气不要紧,别为了置气赔上自己的命运,你跟与舟之间没有什么过节,不该把家里的这些账算到他头上。他这几年为了家里,也没少费心思,家里的亲戚朋友也早把他当作祝家的女婿看待,你回来了,就跟他好好商量商量,什么时候挑个日子……”
“嫁个垃圾都比嫁他强!天下的男人死绝了吗?逼着我嫁他!妈,你别被他骗了,你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吗?”祝之繁火气窜天,自然没什么好话留给于静梅,却不想正逢江与舟手上挽着祝之繁昔日一套干净的旧衣从楼梯上缓缓下来。
场面是有几分尴尬的,但祝之繁转念一想,她跟江与舟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早早撕破脸倒也好。
于静梅背对着楼梯而坐,心思全搭在拉拢这对冤家上,没注意到江与舟下来了,怒其不争地继续问道:“你不嫁他还想嫁谁?”
祝之繁余光瞥过楼梯上的人影,饮恨道:“下个月我婚礼,你愿意来,不就能见上了吗?”
这消息打了于静梅一个措手不及,她脸色大变,惊惶不已:“你要结婚?和谁?”
祝之繁脸上绽出诡异妖冶的笑:“妈妈你学法律的,记性向来不错,过法考的时候那么难背的法典你都烂熟于心,三年前把我送上那艘船的时候,想必也是做过一番功课的。主宰那艘游轮的人是谁,你应该还记得吧?”
于静梅仿佛被雷劈得灌顶,手都开始抖,不可置信地瞪着祝之繁,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女儿居然会堕落至此,要将终身托付给一个游走在国际法律底线上的赌场狂徒。
醉生梦死一般,于静梅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糊涂!”
站在楼梯上的江与舟,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只有他知道,伸进裤兜里的那只拳头,紧攥得何等透骨冰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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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单口相声◎
江与舟下楼的时候已经换了上一套干净的衬衫西裤,高耸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斯文的备用眼镜,把掌心捏皱的一张纸条丢给祝之繁,冷冰冰地道:“维修的大致费用你应该知道,你看什么时候方便转给我,上面有我秘书的电话,转完账不用通知我,联系秘书就可以。”
阴阳怪气谁不会,明明那么多副备用眼镜,少一副又不会死,祝之繁也用半死不活的阴阳人语气回敬他那副尊容,“我刚从国外回来,卡上暂时没那么多钱,过一阵行不行?”
“跨境支付也可以,或者现金?”江与舟不留情面地说。
祝之繁吃了瘪,脑子是钝的,等她反应过来,这才发现他脸上现在不是有眼镜吗?
他刚刚是上楼换的眼镜吧?家里怎么会有他的私人物品?
于静梅看出她脸上的疑惑,面上佯装坦然地跟她解释说:“这房子现在的户主是与舟,你也知道,当时你爸和之宇留下还有好多债务,家里能卖的资产已经卖得差不多了,本来说这套房子是留给你的,但债务压得实在没办法了,刚好与舟准备回国定居,就联系了我……”
没等于静梅说完,祝之繁就忍不住讥诮道:“原来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还以为他对你多好呢?原来连房子都被他算计走了。”
于静梅面露难堪,觉得女儿把话说得太过剌白,又为江与舟伸张一番正义,其实更像是在捍卫自己日渐年老的尊严:“与舟比市价高出两成买的,换成别人愿意出这个价吗?而且这房子至今我还住着,他一直不让我搬出去,主卧是我住,楼上原来之宇的房间他也只是简单放了几件衣物,平时很少在家里住。”
江与舟把手上挽着的一套干净衣服扔给祝之繁,不甚耐烦见她这样被雨淋湿的狼狈模样,“你愿意住就住下来,这房子是你的,我可以过户回去给你。”
祝之繁哈、哈冷笑两声:“过户给我?你有这么大方吗?”
她抬手抚摸着客厅里的沙发扶手,抚摸着意大利进口的古典斗柜,这几年赶上房价大涨,这房子如今身价少说半个亿,当初江与舟连五百万都舍不得给她掏,如今会这么好心将五千万拱手相让?
权当他在说笑,祝之繁把他扔过来的衣服嫌恶地丢到沙发上,他碰过的东西,她不想要也不会要。
祝之繁临走的时候把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吹干了,走出祝宅,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
于静梅再三挽留让祝之繁今晚住下,家里她的东西一应都有,这些年无人动过,祝之繁觉得没意思,这屋子如今都成了江与舟的,她难道还要再继续忍气吞声地做檐下人?
她不像于静梅,几年时间被江与舟哄成了老丈母的派头,临别的时候她低声叮嘱于静梅尽快找个房子搬出去,江与舟不是她的乘龙快婿,住着女儿前男友的房子,跟吃嗟来之食的有什么区别?
这点体面,于静梅还是想保留的,女儿要跟江与舟之外的人结婚,她也不好意思再应承江与舟的那一声妈,既然不是自己的女婿,又怎么好意思再住在江与舟的房子呢?
于静梅这几年过得不甚体面,有点落魄贵族的意味,以前出入小区的时候像只趾高气扬的孔雀,轿跑发动机呜呜地炸街响;现在呢,出门买个菜为了省点油钱,也不开车了,都是步行,且出门的时候恨不得脑袋包上头巾再架上墨镜,生怕以前那些老邻居认出她来。她怕别人问起你老公、你儿子、你女儿诸如此类的话题,毕竟她现在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她的半门子“女婿”了。
但她也不是爱占别人便宜的人,之所以之前在这房子里住着,其一是因为这几年手头实在没钱,为了还债,家里的资产几乎变卖光了,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确实适应不了人到中年人生全部推倒、重头来过;其二也是真心将江与舟视作乘龙快婿,她打心眼里认可江与舟这个女婿,甚至很多时候都觉得这个半子比起自己那一双不孝儿女都强得多。
她甚至会偷偷嫉妒郝红萍生了个争气的儿子,那个女人虽然不太喜欢自家繁繁,但她命好啊!熬走了不顺眼的儿媳妇,儿子还不任她摆弄?
这几年随便谁给江与舟介绍对象,于静梅都打心底里祝福,期盼着这样稳重的孩子能重新得到幸福,唯独郝红萍几次三番为儿子做媒,于静梅心里淤堵得不得了。
从前她是这么想的:好啊老臭虫!总算你把我女儿给咒死了(那时真以为祝之繁不在了),称心如意了,我女儿尸骨未寒、死不见尸,你就上赶着要找人顶掉我女儿的位置,婆婆做到你这份上,也真是到头了!
惊闻女儿下个月要举办婚礼,于静梅心知女儿从小就是个倔骨头,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嫁人,绝无再商议的余地。她和祝平凡不是没见识过,多年前女儿执意要跟着江与舟背井离乡出走美国,她和祝平凡甚至以断绝关系相要挟,不也是无济于事吗?
虽然面上表露出对祝之繁口中这门亲事的无比憎恶与反对,于静梅其实内心还是被逼着妥协了。
死过一次的人回来了,又能再多要求她些什么呢?活着便很好了。与舟这孩子再好,到底不是自己的至亲骨肉。
江与舟不知何故上了楼一直没下来,祝之繁执意要走,于静梅留不住,只好跟她要了个手机号,母女俩待在一个城市总不能不联系吧?
正好江与舟不在,于静梅打着伞送祝之繁出小区,路上好几次欲言又止,祝之繁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好人、长得帅、有钱、没镶金牙、没戴大金表,年纪比我大两岁,做你女婿绰绰有余,除了学历不如江与舟,哪哪儿都看着挺好的。哦,人家经营国际邮轮,还会七八国的外语。”
于静梅嘴唇绷成一条直线,当她顽劣不堪在开玩笑,只问她一句:“你和与舟当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祝之繁将于静梅手中的伞柄推了推,远离自己,眼神里没有任何犹豫,唇角微微上扯,流露出天方夜谭般的冷笑,意思很明显――还能有什么可能?她跟马路上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性,都比江与舟多得多。
雨夜的路灯下,祝之繁轻鄙不屑的神情是有些伤人的,她不知道江与舟就慢慢跟在她们母女身后,亦步亦趋,脚步都是蹑手蹑脚的,不曾打扰分毫。
于静梅见此状也彻底死了心:“我会找个房子搬出来的,明天是你爸的冥诞,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宝山那边的陵园?”
祝之繁垂下头说:“我提前买了点金银纸放在酒店里。”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走了一小段下坡路,于静梅又问:“婚礼是下个月几号?”
祝之繁心烦意乱,她哪知道几号,鬼扯的日子,谁知道下个月几号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她回复的很冷淡:“到时候再通知你。”
于静梅顿住脚,面露狐疑地盯着祝之繁,颇有审视藏掖真相的当事人之势,针砭道:“有你说的那号人吗?他叫什么?”
被戳中的祝之繁心跳错漏了一拍,嗓子眼都干鼓了起来:“怎么没有?席岸非,他叫席岸非,你之前不也听祝之宇提起过吗?”
提及不光彩的旧事,于静梅面上无光,隐约记起来是这个名字,猜疑之心渐渐放下。
“你怎么好跟那样的人亡命天涯的啊?”于静梅讷讷自喃,“你这两年就跟着他在船上过日子?”
祝之繁忍不住讥诮地提醒她:“‘那样的人’?哪样?给我钱花、给我吃、给我喝、给我睡,还愿意娶我,在我心里就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了,比寺庙里只知道吃人间香火却不办实事的冷冰冰雕像靠谱多了。你以为我们家这几年当老赖很风光吗?我们信用破产了知道吗?妈妈,你一个有律师执照的人,怎么会不懂我们一家如今到了什么田地?”
这番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特别是“给我睡”那里,祝之繁毫无羞耻地把“地方”两个字吞音掉,由“给我地方睡”变成了十分暧昧的“给我睡”。
于静梅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一声轻微的咳嗽惊到了,转过脸,看见伞檐下江与舟那张苍白僵硬的脸,吓得在下坡路上连踉跄了几步。
他什么时候来的?之前她们母女的对话……他全听见了?
“妈,你回去吧,你的肝不好,医生吩咐你要早睡,我来送繁繁。”江与舟并步走到母女俩身边,面目坚毅,语气透露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母女俩在灰白的路灯下深深对视一望,不约而同觉得江与舟的那声“妈”有几分棘手。
有些称谓叫出口,传递的不是人际关系,而是一种态度和决断,他不愿就这么放手。
于静梅心想:也好,晚说开不如早说开,这样谁也不必尴尬。
“也好,你送送繁繁吧,她晚上喝了酒,一个人打车回去不安全。”
祝之繁朝天翻了个白眼,讥讽一哂:网约车司机都比江与舟这披着人皮的兽靠谱,妈,这是在将我送羊入虎口。
于静梅折返回去,江与舟很快把手中的伞分遮到祝之繁的头顶,祝之繁顿在原地冷眼觑他:“你不跟着我妈一起回去开车?怎么送我?”
江与舟眼底蕴着一丝对她的不信任。
祝之繁感到好笑,伤敌七分自损三分地道:“我是失信黑户不假,但你也不必这么防着我吧?前面就是小区出口,你回去取车,我在门卫岗亭那里等你。”
江与舟没有说话,只是淡漠盯着她沾染了夜露的长睫,才发现她刚刚和于静梅一路出小区的交谈之间,应该是暗自无声哭过了。
他跟在她们身后,时而听见于静梅被她那些凌厉如刀刃的狠话刺得幽咽两声,她变了,以前的她,内心深处很是渴盼得到父母的爱和认可,乖巧、善解人意,从不对父母说出那些践踏人心的忤逆之言。江与舟觉得眼前的祝之繁有点陌生,明明她就站在他身边,可他不知为何总想无奈地叹息一声。
“家里的车没油了,回来的路上下着雨,附近的几个加油站路都堵死了。你住哪个酒店?我回公司一趟取车,车钥匙在办公室公司离这不远,你和我一起去吧。”
祝之繁知他这是不信任自己会乖乖在岗亭等他,嘲讽地轻笑一声,索性干脆大方地报了酒店的名字。她了解他,依他的性子,若是执意相送,今晚恐怕不达目的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江与舟拦了一辆路边的出租车,祝之繁避嫌地抢先坐上了副驾,到了江与舟的公司楼下,祝之繁见一楼地面的商铺有家手工咖啡馆,指了指门店,直言道:“我不方便上去,就坐在咖啡店里等你。”
他故技重施,依旧沉默不言,只拿沉狮一般的瞳眸锁着她的脸庞,很有几分押送犯人的意味在里头,不许她擅自在眼皮底下消失片刻。
他如此顽固不化,祝之繁仰望眼前这幢位于沪城核心CBD区,颇有凌云之势的高档写字楼,突然醒过味来。
她是何等聪慧,岂会看不出他此举的背后意图,瓠犀之齿咬牙切切地道:“江与舟,我不会上去的,上面都有些什么人,你清楚,我也清楚。”
江与舟眸色漆黑,薄唇微微轻启,定定望着她,不再藏掖自己的心迹,坦诚对她发出邀请:“繁繁,回来不好吗?”
原来一直以来他不是不懂……而是选择性将她的诉求忽视罢了。
祝之繁仰头哽咽,眼角似有残泪流星般划过,很快以一个凉薄的笑容取之代替:“江与舟,从前在意的,不代表我时至今日仍然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