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糊明月城——坠珠葡萄【完结+番外】
时间:2023-05-07 23:07:57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杯灯光下的牛奶,这一生看似盛满光明,其实生命的热度点点滴滴正在流逝。就如她出身条件优渥的家庭,曾经活在光明磊落之下,时隔多年的同学聚会,大家看不出什么端倪,依旧将她众星捧月,视她为同学之中的焦点,殊不知这几年她因至亲拖累,活得好比暗蛆,累累遭受谎言与奸计的凌.辱,步步踏入深渊,最终不见天日。
  知道真相的他们会大失所望吧?她能想象得出来他们彼时流露出来的轻鄙与唾弃眼神,他们会将她视作瘟疫,唯恐避之不及。
  曾经天之娇女的祝之繁,这几年就过着那样的日子,满屁股高利贷债务,是当铺和二手奢侈品店的典当常客,最难的时候,被祝之宇锁在家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靠喝屋檐瓦楞里滴下来的雨水度日,病到高烧惊厥,如果不是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恐怕抽搐癫痫到早就把自己的舌头嚼烂。
  从暗处走出来的人再也回不去了,她再也体面不起来了,面对同学的热络,也不像以前那般自在,总怕自己过了那样一段龌龊卑暗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会暴露出来,介时她就会像被曝晒在烈阳下的虱子,慌走遁形、无地自容。
  很晚了,牛奶彻底冷掉,她阖上眼,人生也似进入寒冬。
  ***
  第二天一早江与舟来接她,开了一辆奔驰商务车来,车上还坐着于静梅,而开车的人居然是老韩。
  老韩是祝之繁父亲生前的司机,他是祝平凡雾城老家那边的人,和祝家有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
  祝平凡是个在乎名声的人,虽然自祝之繁爷爷那辈就已经走出雾城定居沪城,但老家来的人,祝平凡总是客客气气,笑脸以待,一点儿不像他在律所里谈案子代理费的那股狠劲。
  老韩来沪城找工作的时候,祝平凡的律所已经蛮有规模,光是公司里常驻的会计就有两个。老韩扛着一个很有进城务工特色的尼龙蛇皮袋投奔律所,祝平凡就笑眯眯地问老韩有什么手艺活或者特长,老韩长得黢黑孔武,气质沉闷不解风情,说自己能干保安。
  祝平凡对老家来的人惯来宽厚,上下打量地扫着老韩,觉得只干个保安能有什么前途,是根雄葱都能干,大手一挥,从私人的账上给老韩转了一笔学车的费用,等驾照考出来,就立马上岗替他开新买的银天使。这样就算日后老韩心气高了,看不上律所这里了,有一技之长傍身,也不愁在沪城立不住根脚。
  于静梅对于老韩的出现是颇有微词的,那时候他们夫妻事业已经做大,二人在律所的发展规划上意见不太统一。于静梅心高气傲,觉得啃下国内的肥肉还不够,那时候能打国际官司、熟悉国际法的律所,国内有几家?时代红尘滚滚,国际贸易日益鼎沸,沪城地缘优势得天独厚,这块儿的代理费那才真叫明码开价,全是自己说了算。
  祝平凡安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代理过那么多人心复杂的公司吞并案,早就看破人心,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抵挡不住一个贪字,最后把自己都弄进去了。
  他觉得律所靠着十年累积下来的名气,只要遵纪守法,日后的名声和资源只会越来越旺,几乎没有翻船的可能,盈利复利,大的不敢说,但也可保一家几世吃穿不愁。
  夫妻二人就是那时起日渐离心的。
  老韩出现的时间点很微妙,于静梅觉得祝平凡对公司的规划太过窝囊,国际官司明摆着的大肥肉,油汪汪水灵极了,目标客户非富即贵,祝平凡却在这时候打起退堂鼓。
  她没给祝平凡好脸色,自然也不会给祝平凡老家来的人好脸色,知道祝平凡私下掏钱送老韩去学车,就在边上冷言冷语挖苦两句:这几年,你雾城老家来的人还少?没几个正经的,在这儿女人摸得不少,方向盘摸过吗?方向盘是方的还是圆的?
  这些话是当着老韩的面对祝平凡说的,老韩当时憋红了脸,风吹皴了的皮肤涨成猪肝红,但他却又很本分地没有反驳于静梅半句。
  老韩就是那时候想着要给雾城人争一口气的,什么摸女人,什么下流不正经?雾城到底输沪城在哪儿了?瞎说、偏见!
  于是老韩忠心耿耿跟着祝平凡,踏踏实实给他开了十几年的车,并且祝平凡如今要是还在的话,老韩肯定仍是祝平凡麾下最铁的兵。
  祝平凡死后,老韩也只给雾城老板开车,他跟雾城这块招牌杠上了。
  他现在给江与舟当司机,江与舟就是雾城人,他十八岁的时候老韩就见过他,那时候他和祝之繁在雾城乡下离经叛道吻在一起,沉默寡言的老韩远远看着这对年轻人,猛吞一口烟,摇摇头说:作孽啊!
  祝之繁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被送去乡下养病,老韩去接她回沪城的时候,才知道事情不妙,祝家小姐怎么和雾城那户江姓人家搭扯上了?
  不好说,这事儿真不好说,闷葫芦一个的老韩平时看得多说的少,这是司机的职业本分。
  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始终不忍心打搅情窦初开的祝家小姐。他知道那种滋味,十八岁最初爱上的人不一定走到最后,但却一定食髓般刻骨铭心。
  他给祝平凡开车,祝平凡平时去哪儿、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这世上除了祝平凡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老韩更清楚祝平凡的底细。
  十八岁的江与舟长得跟那个姓江的如出一辙,眉宇刀削似的清冷,气质俊儒非凡,江与舟比起江明诚来甚至青出于蓝、更胜一筹,只一眼,老韩便知此子他日绝非凡类,也是那时起,老韩就对江与舟生出一种莫名的怵。
  江与舟的眼神比江明诚狠,江明诚的眼神干净、纯粹,是读书人书卷气息的心静,不曾血染过什么仇恨与伤害。
  江与舟不一样,那眼神比浸淫商海里的千年老狐狸更加孤冷狠绝、更加可怖。
  老韩见过江明诚出事时候的样子,血糊了满脸,他断气的时候老韩就在现场。江明诚的手写教案纷扬散落在十字路口,奄奄一息弥留之际,是读书人的体面,好像没痛苦呻.吟哀嚎一声,就这么横躺在马路上慢慢气销命绝。
  老韩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道江明诚字写得极好,行云流水的行书,字如其人,瞧得出是个洒脱磊落之人,比祝平凡办公室墙上某某领导所赠的裱框亲笔书法都要好。
  那场滔天的祸,是祝平凡亲自下场欲盖弥彰的,所以老韩去雾城乡下接人却意外见到江与舟,当场就从牙缝里咬出“作孽”两个字。
  老韩这两年在江与舟身边做事,比待在祝平凡身边的时候还要谨慎本分。明明做那些事的不是自己,但祝平凡收拾这些事的时候他都在场,于是他好像也亏欠江与舟半条人命似的,这些年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他观察过的,于静梅和祝平凡好像不知道这些事,就连祝之繁似乎也蒙在鼓里毫无所知。他们夫妻俩日理万机,一年到头手里那么多的案子,里头那么多条人命,动辄九十位数字的涉案金额,他们早就麻木了,根本不会还记得有江明诚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雾城人。
  祝之繁伤心欲绝从纽约回来的时候、江与舟冷眼旁观的时候、祝平凡死的时候、祝家大厦轰塌分崩离析的时候,老韩不胜唏嘘,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他这个局外人清醒地作壁上观。
  这几年老韩也老了许多,鸦色的鬓都丛生出好些白发。
  都说忠仆不事二主,垂垂老矣的老韩,已经不再领着祝家薪资,可看见死过一遍又回来的祝之繁,还是忍不住在驾驶座上回过头,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之繁小姐,回家了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AN 6瓶;
第9章
  ◎纸糊哈雷◎
  七点半,车子准时到酒店楼下。
  祝之繁本来想跟酒店再订几人份的自助早餐,和江与舟他们一块儿在酒店把早饭吃了。
  她订了闹钟,昨晚睡得不好,磨磨蹭蹭到七点二十才从床上蹦起来穿衣洗漱,早饭肯定是来不及吃了,客房冰箱里倒是还有几块老奶油蛋糕,可昨天喝大了,胃不舒服,一大早不敢再吃寒凉之物。
  江与舟料准了她起不来似的,祝之繁拎着两大袋体积惊人的金银纸扎,刚跳上车,他就扔给她一杯豆浆和一袋薄皮死面小笼包。
  祝之繁毫不客气,削葱玉指捻起小笼包就往嘴里塞,一口一个,吃得有滋有味,樱唇油润。另有一道佐餐美味――江与舟脸上难得显露出来萎靡倦容,显然昨晚他睡得比她更加不好,祝之繁心头畅快,更加恣意大快朵颐了。
  昨晚他开车回老洋房那儿睡的,房子一直是于静梅在住,平时他不怎么去那儿,怕去了于静梅不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上门问候。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凌晨一点半了,轻手轻脚的,上楼锁上房门便倒下了。
  于静梅早上起来,撞见他从祝之繁原来的房间出来,见鬼一般吓了一大跳,倒是江与舟面上一派明月清风坦然自若,仿佛进出的是他自己那间房。
  场面令于静梅一度思绪迷乱,心惊肉跳、前思后想,觉得对,又觉得不对。
  房子如今是江与舟的,两年前实实在在花八位数全款买下,这家里无论哪间房都已归他所属,是她一直在这里鸠占鹊巢。江与舟爱睡哪儿睡哪儿,她有什么好大惊吓怪的。
  可细思之下,又不对味,那是女儿的房间,江与舟自买下这幢洋房后从不愿踏进一步,仿佛那房间里有什么魔咒,只要进去,立刻圈地为牢、画地为狱,他被困住就再也走不出去了。
  于静梅望着江与舟伶仃下楼的孤绝背影,喟叹一声才道:“与舟,你是个好孩子,不该再执迷不悟,和我们这样的人家继续搅和在一起了。从前我和她爸爸不同意你和繁繁在一起,是因为你要带着我们唯一的女儿远走他乡。你也知道,那几年繁繁她哥不靠谱已经渐有端倪了,我和她爸爸也很后悔之前轻待繁繁,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倔性子,看着没心没肺不着调,其实心底里很是孝顺我们的,和祝之宇那个满嘴空话的混账逆子不一样。我们怕老无所依,所以当初才那么反对你们大学毕业后在一起……”
  江与舟顿住下楼的步伐,背脊僵挺,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安静地听着于静梅说话。
  “可她回来了,你也看到了,铁了心要结婚的,和当初不惜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和你去纽约一模一样。我拦不住她,我现在拿什么资格去让她不要结婚呢?她要是寻常心性的孩子,听父母话、主意不强,倒听得进去我几句劝。”于静梅默默流泪掩面,“这些年,你在等她,也有人在等你。回头看看吧,窈年这孩子就很好,这么多年,当初和你从雾城一起出来,你跟之繁分分合合,她对你似乎从没变过。一个小镇出身的女孩子,无依无靠,凭自己本事在男人堆里单打独斗,如今做到这样高的职位,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外头人看着风光,但其实很多时候是有几分凄楚在的。”
  江与舟脸色微微一变,转身戾怒难抑地问道:“她来过这里?”
  于静梅不知他为何发脾气,缓滞点点头:“你孝敬我,她比你还花心思,有时候热情得我尴尬,只不过她一直不让我和你说我们私下有交情。”
  江与舟搭上楼梯扶手,指节有力不驯,“妈,你少跟她来往,繁繁当初的‘死’和她少不了干系,我永不原谅。”
  于静梅不相信地道:“怎么会?窈年这孩子性情再温顺不过,比繁繁这孩子不知道懂事多少倍,繁繁淘气,总也惹我和她爸爸生气,有时候我都觉得窈年要是我的女儿,应是我上辈子修了几世的福气。”
  江与舟神色复杂地深望于静梅一眼,脑中浮现出曾窈年那张姣好的面容,目光中不禁淌出几分厌憎。
  江与舟冷淡地说:“她早就不是我的妹妹了,妈你也远着她吧。时间不早了,老韩已经在门口等着,收拾好了就下来吧。”
  ***
  墓地是园区里价位中下等的,祝平凡走的时候,家里实在没钱了,二十万都掏不出来。那时候祝之繁死不见尸,祝平凡本就脑癌晚期油尽灯枯之势,得知女儿的噩耗后,更是瘫痪不起,没两个月人就没了。
  于静梅去陵园看墓的时候,挑了两块相邻的碑,祝之繁的衣冠冢就在祝平凡墓碑的边上。
  祝之繁倒不避讳提早看见自己的墓碑,反正人都是要死的,只是祝之宇的名字和她出现在同一块碑上,她看了之后,心口沉闷酸楚极了。
  祝之宇不该在这儿躺着的,她再怎么恨祝之宇,都还是希望他好好活着。
  他怎么能在干出那些混蛋事之后,拍拍屁股地在破烂小旅馆里烧炭自杀呢?
  据说倒了血霉的小旅馆老板那段时间,天天从早骂到晚,骂祝之宇这个晦气的酒鬼偏偏盯上了他这间小破店。死哪儿不好?听说欠了一屁赌债,这种人要是有骨气点,就该去马路中间一头碰死,好歹赔点钱留给身后的亲属或者债主,自私鬼、窝囊废!也就悄摸无声自杀这点出息,跳楼砸下来摔个粉碎他都不敢!
  比起父亲的病故,祝之繁更为心痛兄长这糊涂又放浪的一生。
  以前父母忙事业不管她的时候,祝之宇带着她大街小巷斗鸡走狗,她是祝之宇屁股后面的小尾巴,祝之宇去哪儿,她就去哪儿。他那些个女朋友,爸妈一个都没见过,但她全都见过,清汤寡水的、丰乳肥臀的、小家碧玉的、浓妆妖娆的……
  祝之宇新买的哈雷摩托车不是先给女朋友坐,而是让亲妹子第一个沾光。十几岁的祝之繁,觉得哥哥是世界上最疼自己的人,长兄如父,期中期末考考砸了,学校里开家长会,祝之繁畏畏缩缩不敢告诉父母,是祝之宇梳起背头,偷穿父亲的正装,西装革履地为祝之繁去开家长。可他一走出校门就漏了馅儿,吊儿郎当地戴上头盔,长腿不羁跨上拉风的摩托,摇身一变,恢复成了痞味十足的街头小混混,就连祝之繁班上年轻的副科老师都为之倾心。
  就是这么一个人,好的时候,待祝之繁真是掏心掏肺的好,身边莺莺燕燕没有一个比得上自家亲妹子的分量。
  有女朋友和祝之宇相处时日尚浅,不知道他的脾气,阴刀阵阵地嫌祝之繁小屁孩成天夹在她和祝之宇之间当电灯泡,祝之宇则霸气地把啤酒瓶往烧烤摊的桌子上一摔,挑高了眉,横得很:你说什么?老子只有一个妹妹,你他妈算老几?
  也是这么一个人,后来沾上了赌,变得面目全非,对身边亲友工于心计骗钱,诓了一个又一个,大家都被他骗怕了,以至于最后,他神神叨叨说自己想死的时候,再也没有任何人相信他。
  大家以为他那次消失是和以前一样,又一次重蹈覆辙逃出去赌了,纷纷无奈叹息,没想到,他是以那样窝囊而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亲友之间互相叹了一声又一声,何其悲凉,谁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相顾无言罢了。
  祝之繁怎么不心痛呢?最疼她的哥哥,偷了家里户口本和房产证,支持她追随此生所爱奔赴纽约。在她身后空无一人的时候,被父母咒骂“生了个下贱胚子,上赶着去给人家投怀送抱,还不如当初闷头捂死”的时候,是哥哥万万千千次将她托举。
  她好想回到过去,她可以不要一切,只求回到十几岁的时候,她要她的哥哥无忧无虑,放浪不羁也好,不争气地在街头巷尾厮混也好,那是她哥哥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仅此而已。他不必爱她,不必爱任何一个人,尽情爱他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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