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与舟唇角淌出一抹苦涩的微笑:“你可以不在意,但至少陪我先上去取个车钥匙吧?这么晚秘书已经下班了,我的办公室只有我的指纹能进去。”
祝之繁眼神的光晕里闪烁着犹疑和困惑,她还是不太信他的。双脚并拢滞在原地,见着雨没有分毫要歇的意思,思考了片刻,还是浅信地冲他点了点头。
寸土寸金的地段,纵使夜黑如墨,写字楼里许多楼层都还点着野心昭昭的剩余劳动力之灯,进了电梯,祝之繁轻瞥一眼按键亮起的楼层,63,心头不知何故微跳。
她的幸运数字便是63。
漫长的升梯时间是有点尴尬的,脑中乱窜的想法也很多,怕见到江与舟公司之前在纽约的那些旧人,又怕自己突然的“诈尸”,会吓到这些熟面孔,特别现在已经是夜深时刻。
心头正意乱砰跳之时,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这个号码是回沪城这几天新办的,知道的人寥寥无几,何况现在已经是大众作息的酣眠时段,除了刚拿到手机号的于静梅会拨电话过来问候是否已回到酒店,那么就只能是……
祝之繁划开腋下小包的拉链,包缝里露出半边明亮的手机屏幕,看见跳跃在屏幕上的“老板”二字,心中长嘘一声,真是好巧不巧。
微微拧头用斜光瞥了一眼脸色不甚好的江与舟,越发觉得这通电话来得尤其美妙。
正常的社交时段,自是不会有人在这个点给祝之繁打电话的,这个点,除非是身边亲密之人,否则不会讨嫌不自知到这程度。听闻她下月即将举办婚礼,江与舟很理所当然地猜出了这通电话来者是谁。
“还没睡呢~?”祝之繁用甜到起腻的声音,几乎娇嗔地说出这句能把自己恶心死的问候。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一愣,差点把手中的酒水飞甩出去,摘开手机一看号码备注,没错啊?
“大晚上你发什么疯?”
“嗯嗯,知道呢,晚上我跟同学聚会玩得高兴,一时忘了时间,这就回酒店了。”
“祝之繁,你再用这种骚到姥姥家的语气跟我说话,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叫人把你房间里的行李统统丢到海里喂鱼?”
祝之繁朝电梯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完全忽视边上江与舟那张青白翻腾的臭脸,接着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哦,晚上没吃烤鱼呢,吃的螺蛳。”
电话那头的人暴躁无比,开始挠头,也不知道她在这边唱什么花腔,只好耐着性子陪她演,“你吃螺蛳干什么?那东西又腥又没什么肉,吃不对嘴,吸出来满口的臭泥。再说,你现在的体质能吃那东西吗?”
平时祝之繁就爱和他贫,贫惯了,一来二回,好像真就进入了忘我之境,忘了身边还有第三人存在。
贫到最后,对方听筒已经配合地用音响播起了淋浴专用歌径自去洗澡,祝之繁就坐在江与舟偌大无比办公室的沙发上奏单簧。
她就这么以放松无畏的姿态,单腿交叠在另外一只腿上,脚尖轻勾,时而对着手机莺莺软语,时而娇笑连连、笑不自已,好像她是一个天生完美无瑕的单口相声演员。
演出谢幕之时,江与舟这台下唯一的观众,还贴心地为她奉上一杯早已半凉的茶水。
他银灰色烤漆面的的办公桌上,手工定制的一口现代曲线造型烟灰缸,已经盛了半缸长短不一的残烟,这些残烟,无一不寿终正寝在祝之繁旁若无人的娇媚笑声泛起之时。
“手机还有电吗?”他斯文不缺礼貌地问候。
祝之繁微拢鬓边凌乱的一绺碎发,没什么表情地从沙发上腾地而起,回以微笑说道:“江总久等,车钥匙拿到了吧?”
江与舟将半凉的茶水递送到她面前,把将要起身的她横手拦截,手背青筋凸暴,盯着她满是不在乎的倔强小脸,克制怒意,冰冷地问道:“还有什么是你迫不及待要秀给我看的?好、祝之繁,你真是好极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一直写不到断章,就磨了两天才发出来,明天周日放假不更,周一晚九点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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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逆鳞◎
在江与舟的秘书进门之前,祝之繁的视线一直聚焦在江与舟衬衫右手的那颗袖扣上。
他把长臂横在她面前,不让她从沙发上起身离开,锁眉、沉脸,连擦过她耳畔的呼吸声都是不甚愉悦的。
被拦截下来的祝之繁顺势瘫坐回了沙发,眼睛却怔忡恍惚地盯在了江与舟的衬衫袖口处。
她怎么会不认得?那是她送给他的一对袖扣,袖扣上的蓝宝石源自祝家曾祖传下来的一对耳。
祝平凡夫妇下海创业,最初那几年时光,家里一双儿女无人照拂,几经辗转,就把老家的祝之繁曾祖奶奶请来城里照料孩子。祝之繁长到九岁,老曾祖母才因身体不济回到乡下颐养天年。
她不像别的乡下老太太,眼珠子里只剩“有子万事足”那一套,做姑娘的时候念过几年女子私塾,活得通透明白,爱干净、讲卫生,不给生病的孩子乱吃道听途说的偏方,请什么神神叨叨的“大小神”,口袋里的手帕总是浆洗得有一股清新皂香,一方小小的帕子里经常蕴着她的四时情趣。
春尽夏交之时,帕子里拢着栀子花,是栀子香味的;秋天了,帕子里蓄着黄灿灿的桂花,浓馥的桂花味把人钩得满腹馋虫。老曾祖一边笑眯眯地戏嗔祝之繁“小馋胚”,一边去给她煮一碗甜津津的桂花汤圆暖暖下肚。
曾祖母待祝之繁很好很好,比待祝之宇都好,好到她临死的辰光,躺在乡下的床上半昏迷半清醒,还惦记着将自己年轻时陪嫁的樟木箱里,压箱底的一对蓝宝石耳传给祝之繁。
祝之繁听过关于这对耳的故事,是一件所爱不为我所得的心痛旧事,送曾祖母这对耳的怨侣,多年前早已作古,尘烟了拂。
收到这副耳,她曾暗自在心中起誓,此生一定要将所爱之物赠与所爱之人,与之圆满开花结果,才算不负曾祖母临终所托。
如今看来,人依旧是那个人,宝石依旧流光璀璨,但却是事与愿违了。
凯茜只听同事说老板回来加班了,风风火火从附近的地铁站半路折返回来,却没想到老板的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位秀色可餐的佳人。
看眼前二位的社交距离,江总就差将长臂搭在那位女士的胸前了,凯茜叩门而入,吓得花容失色,张口结舌道:“江、江总,还没下班呢?”
江与舟淡漠地瞟了一眼秘书,“有事?”
“您忙,看您回来加班,想着问一问要不要我下楼买一杯咖啡上来。”
“不用。”
江与舟低头不经意间扫到一双半□□的足,高跟鞋的细带半松散着,鞋扣耷拉在地,足面干净得像一块白璧,隐隐可见肌肤底下河流一般的青色筋脉,十个脚趾,每个都均匀涂上了娇艳的玫粉甲油。足尖位置,若不是悉心察看,是不会发现她大脚趾的外侧已经被鞋带勒得微微泛红。
“凯茜,有空吗?”
凯茜不明所以地望向江与舟:“江总您吩咐。”
“上回团建毅行,公司是不是采购了一批鬼冢虎?Check一下仓库里33码女士的还有吗?”
凯茜微仰下巴,瞄了一下沙发上的那位女士,恍然大悟般,“好的,我马上去check。”
“我们在车库里等你,有的话直接送下来。”
见人走远,祝之繁这才耸肩道:“眼镜赔不起,一双鞋我还是买得起的,不劳江总您费心。”
江与舟没听她的,蹲下来细细查看了一下她擦伤的位置,“祝之繁,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温顺一点?说话这门艺术博大精深,可惜你永远是个门外汉。”
祝之繁毫不留情地顺手抄起小包砸了他的胳膊一下,咬牙切齿道:“跟你我费那功夫干嘛?赶紧走吧,没眼色,没看见人家一副刚下班又被你吓回来的模样?老板不下班,受罪的是小弟。”
***
凯茜送鞋子下来的效率很高,江与舟车子的发动机刚点了火,凯茜就急匆匆地从电梯口那边跑了出来。
祝之繁刚系上安全带,就解开搭扣下车,接过鞋来,弯腰90度对跑得面红耳赤的凯茜表示感谢。
凯茜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车上的老板,诚惶诚恐地回敬祝之繁同样一个90度弯腰鞠躬。
江与舟嘟了一声喇叭,“祝之繁你上不上车?”
他不耐烦别人用那种眼神看他,像是他在金屋藏娇,又或者跟祝之繁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暧昧地下情,藏着些不见天日的龌龊。
将自己的私生活过多曝露在员工面前,或多或少会有损他在员工心中的形象,在男女问题上,有了业界众多的前车之鉴,他一向谨慎。
凯茜听到从他口中唤出的名字,惊吓不小,皮毛都惊怵地耸立起来,她将眼睛撑得大大的,表示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那个名字,凯茜曾在交接总助工作的时候听上一任说起过,也是上任总助交接给她的最后一棒和忠告,凯茜知道这三个字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几乎是外人眼中完美孝子的江总,身上所剩的唯一逆鳞,便是祝之繁这三个字。
英俊、多金、智商与能力皆卓绝的男人,身边总是不乏莺莺燕燕的,但上一任总助离职的时候却偶然讲起一个八卦。
沪城公司所有人都曾猜测过老板之所以这些年不近女色,大概是有什么隐秘的性癖,或许是他对女人根本不感兴趣?
只有跟着江与舟从纽约回国的老人才知道一些内情,据说江总以前也谈过一个女朋友,两人感情甚笃,不过江总铁面无私,几乎不把个人的私生活带到工作中来,所以即使听说有这么一位“老板娘”,但公司里的人却从来不曾见过这位的庐山真面目。
就在江总年纪渐渐向三十大关迈进的时候,纽约公司众人八卦闲聊之余,猜测江总是不是早已秘密隐婚,时任总助却私下劝诫众人千万不要在公司议论江总的私事,因为那位“老板娘”不知何故,已于近期身故。
如果不是见过侍亲至孝的江总为了维护祝之繁的身后名声,在母亲面前勃然大怒,甚至摔得满屋狼藉的样子,恐怕谁也不会知道,就是这样一个从不曾在公司抛头露面过的女人,这样总被公司员工背后诟病“老板娘之位摇摇欲坠”的女人,居然死了都能将江总这样沉潭一样的人,掀起滔天骇浪。
那时凯茜听说了这些后,便由衷感慨:确实,祝之繁这三字,说是逆鳞,丁点不为过。
第7章
◎得到与失去◎
这几天,祝之繁小鸟筑巢似的从外面衔点东西回酒店。
比如想吃的老字号红宝石蛋糕,奶油小方一买就是四五个,一个人自然是吃不完的,她就摆在酒店的小冰箱里,每天早上起来要打开冰箱先过过眼瘾;再比如沪城的小笼包和油条豆浆,酒店每日供应的免费早点她看都不要看,起床穿戴齐整,就一头窜出门去,直奔街边热气腾腾的早点店。
这些家乡味,这两年在外倒也不是一点没尝到过。她好说歹说,让席岸非从沪城挖来一家传统糕点店的总厨,专在游轮上给乘客们供应中式早点,却始终做得差强人意,专业厨师缺少街头巷尾的烟火气,忒不是那个意思。
除了吃的,还有一些过几天要准备带回船上的生活用品和衣物,祝之繁每天出去逛半下午,左右手拎回来琳琅满目的纸袋。也不尽是给自己买,她还是很有良心的,去逛商场的时候,也给席岸非买了一套zegna的男装,另外还给他捎了两本从二手书店淘来的绝版季羡林《糖史》。
席岸非是个生意人,却喜欢读书,床头柜上总是像模像样摆着几本书,薄的、厚的、市井的、学术的,有诗歌、有散文,小说也读,大多是阿城《棋王》这种第一人称偏好的书,席岸非说,看这样第一视角的小说,好比自己也过完了一遍那样的人生。祝之繁有一次去他的房间拿东西,看见他的床头柜上居然摆着一本关于黑格尔哲学的演论,才发现此人看书的品味,恰如其人,都是狡猾刁钻的典型代表。
席岸非的游轮后天晚八点在沪城港靠岸,虽然他嘴上没说这趟是专程来接她,但这条从原本从南美洲开来的游轮,本可不必经过此地,想来到底是他不放心自己,所以还是改了航线,亲自捉拿她回去。
江与舟将她送到下榻酒店的楼下,路上二人寡言以对,祝之繁本以为他会在路上说些什么,毕竟两人已经五年未见,没想到他一路专心开车,鲜少出言,就连车里的音箱都安静如斯。
期间祝之繁嫌车内气氛太过凝固,自己动手调出了一段深夜电台,发现电台主持人居然正在向听众征集“覆水可收、破镜可圆”的旧爱复合故事,柏林之声播放出来的电台BGM煽情程度可堪感动中国,慌忙紧张地关了电台,大有避嫌之意。
倒是江与舟,明明看着在开车,专心致志无比,目不斜视紧盯前方车况,却在祝之繁慌乱关掉电台之后,十分自然流畅地随手重摁开关,甚至对电台故事饶有趣味评头论足一番,并祝故事里的主人公早生贵子、幸福平生。
祝之繁自然是不搭他腔的,眼睛幽幽地打量他那松懒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看着袖扣位置两颗蓝宝石暗夜流光,若有所思地发呆出神。
她在想,这对从耳上取下来的宝石,是不是有什么绝世诅咒,拥有它的人,似乎永远不会得到幸福。
曾祖母是这样,她也是这样,痛彻心扉爱过的人,最后竟不得不沦落至形同陌路。
“明天早上七点半我来接你,宝山离这太远了,不早点出发,路上堵起来会没谱。”江与舟没容她拒绝,几乎以陈述的形式通知她。
祝之繁大力出奇甩上车门,有点报复的语气说:“江与舟,我长了脚,除了你的眼镜我暂时赔不起,但还用不着你把我当残障人士车接车送。”
江与舟降下车窗一哂应之:“陵园园区很大,你知道你爸墓碑在的那个区怎么走?”
祝之繁一阵语塞,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珠落在他袖子的位置,脸上很快浮上一丝解恨的笑意。
“大热天穿长袖,人人都像你这么斯文败类,这世界上卖短袖衬衫的厂家都要欲哭无泪了。江总您贵人多忘事,这么多年,是不是忘了还我什么东西?”祝之繁不疾不徐地倚在门边,故作清闲拨弄自己垂在香肩上的卷发,洒脱将长发往颈后飞扬,“搬出纽约公寓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我一概没拿,同样,我送你的,江总也不该这么吝啬克扣。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也该两讫了。”
她大大方方地把目光停留在江与舟的袖扣上,他自然秒懂她要的是什么。
江与舟冷冷哼笑道:“祝之宇作的孽,我都替他还了,真论起来,你们祝家还倒欠我几世还不清的债。两颗芝麻粒大的袖扣,你还跟我锱铢必较上了。”
祝之繁立掌打T字状,忙不迭打断说:“停停停,法治社会,江总您财大气粗替祝之宇擦屁股干我什么事?法律上明文有令,父债子不偿,更何况哪来兄债妹还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