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漪敏锐地感受到悄悄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或打量或同情或感激,她抬起头来,眉眼含笑,对着大家点了点头。
众人微惊,忙不迭地低下头,继续做手上的事。
听荷轩屋内已然收拾得差不多了,顾婵漪起身,缓步走到廊下,看到屋内搬动案桌的小厮,脚步顿住。
若她没有瞧错,那小厮似是沈嵘身边的侍卫。
顾婵漪抿了抿唇,大步进去,屋内烛光明亮,她歪着头,定定地看着那小厮,过了片刻,她嘴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浅却明媚的笑。
她没有看错,他确实是沈嵘的侍卫。
顾婵漪站在门边,将正在屋内屋外忙活的人,皆细细地看了一遍。
除了搬案桌的小厮外,里面正在擦书架的女婢,也是熟悉的面孔。
顾婵漪将小荷唤到身边,附耳低声交待了两句,小荷转身便将那两人带到她的面前。
顾婵漪言语带笑,“你们何时入府的?叫什么名字?”
小厮拱手行礼,“小的是一个月前进府的,平日在门房当差,名唤小钧。”
顾婵漪忍笑,此人乃沈嵘身边的影卫纯钧,素日隐在暗中,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
女婢屈膝行礼,“婢子是半月前进府的,负责各院的热水,名唤小宵。”
此人真名乃宵练,虽是女子,武功却极高,使得一手好剑法,连纯钧都打不过她。
前世顾婵漪初次见她,是跟着沈嵘回到礼亲王后,她指使院内女婢小厮洒扫庭院,不怒自威。
沈嵘院子里的一应事务,皆由她负责。
当时顾婵漪以为她仅是沈嵘院内的掌事大丫头,谁知,某日沈嵘在府中遇刺,敌众我寡,沈嵘节节败退。
说时迟那时快,宵练直接撩开裙摆,从小腿肚边抽出一把匕首,眼带杀气地冲了出去。
眨眼之间,局势逆转。
从此以后,顾婵漪再也不敢小瞧沈嵘身边,以宝剑为名的侍卫、小厮与女婢。
“你们二人,可愿来听荷轩?”顾婵漪轻声问道。
即便盛嬷嬷归来,听荷轩也只有她们主仆三人。王蕴送过来的人,她不敢用,从府中其他地方挑人,她用的也不放心。
她原本想等姨母抵京后,再让姨母帮忙挑选,但在姨母抵京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一开始打算向楚氏借人,但眼下她离开崇莲寺,与楚氏联络不便。
纯钧与宵练的出现,顿时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既知他们是沈嵘的人,她又何须担忧其他,回想沈嵘与她说的那些话,纯钧与宵练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沈嵘的安排。
纯钧和宵练面露惊诧,不知这位顾三姑娘怎会在近三十个人中,精准地挑中他们两个。
二人脸上的诧异转瞬即逝,随即便是浓浓的欢喜,一点都瞧不见做戏的模样。
“小的愿意。”
“婢子愿意。”
屋内其余人皆羡慕地看向他们,三姑娘性子和软,出手也大方,在她身边当差,总比洒扫之类的杂务要好得多。
顾婵漪颔首,“明日见到婶娘,我便与她说。”
第二十三章
翌日,破晓之际,平邺城门将将打开,便有一辆青布马车急急驶出城门。
一个时辰后,旭日东升,朝霞漫天,马车回城,在郑国公府的后门停下。
车帘掀开,从里面下来位身穿粗布衣裳的妇人,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身上无一件首饰。
后门垂手等着的王嬷嬷,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盛嬷嬷,走吧,莫让二太太久等。”
盛嬷嬷瞧着面前的郑国公府,低头抹了下眼角,抬步跟上王嬷嬷。
穿过长廊与小径,走进菊霜院,王嬷嬷推开偏房屋门,“盛嬷嬷,请吧。”
盛嬷嬷理了理衣襟,昂首走进去,屋内仅王蕴一人。
盛嬷嬷背脊挺直,双手端于腹前,并未屈膝行礼,姿态傲然。
透过盛嬷嬷的身影,王蕴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盛琼宁,同样不卑不亢,同样宁折不弯,同样令人憎恨,让人想要生生掰断她们的傲骨。
王蕴冷笑两声,盛嬷嬷不愧是盛琼宁养的好狗,“盛嬷嬷倒是好骨气。”
“你对盛琼宁和顾婵漪如此忠心又有何用?盛琼宁早亡,顾婵漪养在我的膝下,对我百依百顺,仅差喊我一声阿娘了。”
王蕴嘴角微勾,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盅,揭开杯盖吹了吹。
“我家姑娘是老奴看着长大的,她是何品性,老奴自然清楚,无需二夫人在此嚼舌。”
盛嬷嬷面色不变,微抬下巴,“二夫人关了老奴六年,骤然让老奴回府,有话不妨敞开了直说。”
王蕴放下茶盅,右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左手捏帕子,压了压嘴角。
“昨日我接顾婵漪回府了。”王蕴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直视盛嬷嬷,“今日让你回府,便是想让你回到你家姑娘身边。”
盛嬷嬷立即紧锁眉头,下意识地提高警惕,眼底满是防备,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盛嬷嬷并未接话,王蕴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回去后,可要想好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盛嬷嬷顿时明白了,王蕴这是还想当她家姑娘的好二婶,唯恐暴露真面目,是以才让她回府做戏。
盛嬷嬷心底怒气丛生,恨不得立即向姑娘禀告实情,揭露这个佛口蛇心之人的真面目。
王蕴瞥了她一眼,满含不屑地轻笑。
“如今府中,除了你,哪里还有盛琼宁的人?你一个老婆子,独木难支,你护得住顾婵漪?”
“整个郑国公府,尽皆是我的人。”
王蕴眼眸流转,甚是得意,“七月流火,季节更替,一场秋雨,天气转凉,可太容易患上风寒了。”
“顾婵漪自小体弱多病,患上风寒若是没挺过去……”
王蕴话未说尽,她定定地看着盛嬷嬷,一字一顿,冷冷道:“届时,你还有何颜面去见盛琼宁?”
盛嬷嬷气得手抖,指着王蕴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喘着粗气,恨恨道:“你这个毒妇!”
王蕴撇嘴轻笑,抬手扶了扶发间的金簪,“你家姑娘的安危,尽在你一念之间,你可要想好了。”
盛嬷嬷深吸口气,沉思许久,才不得不妥协。
“好,老奴应了。这六年来,老奴一直在府中,只是前些时日,城外庄子上出了些事,二夫人腾不出人手,老奴便过去了一趟。”
盛嬷嬷直直地看着她,“如此,二夫人可满意?”
王蕴颔首,眼珠一转,乘胜追击,“既如此,库房钥匙,盛嬷嬷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盛嬷嬷咬紧后槽牙,这毒妇贼心不死,竟还惦记着大房的东西!
但眼下姑娘在府中,且这毒妇说的没错,如今府中没有盛家的老人了,她一个人护不住姑娘。
当初王蕴送姑娘去崇莲寺,她之所以没有阻拦,原因有二。
一则,自少将军走后,姑娘养在二房,王蕴借机打发了不少大房的老仆,她渐渐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二则,她旧时曾陪着太太去过崇莲寺,寺中的慈空主持是个懂佛法的慈悲人,且寺中比丘尼皆是和善之人。
她便想着,与其让姑娘在这虎狼窝朝不保夕,还不如送姑娘去崇莲寺。
至少在崇莲寺中,有慈空主持和其他比丘尼看护,日子即便清苦,好歹也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
日后少将军凯旋,自然能风风光光地接姑娘回府,再为姑娘出气。
熟料,眼见少将军便要回来了,王蕴却提前将姑娘接回了府中,且还拿姑娘的性命威胁她。
盛嬷嬷怒目瞪圆,双手攥紧成拳,咬着牙道:“二夫人关了老奴六年,老奴何曾松过口。”
“二夫人既然如此逼迫老奴,老奴别无他法,只能一死了之!”
说罢,盛嬷嬷便朝着屋中柱子撞去。
王蕴大惊,高声叫人,王嬷嬷听到喊叫,一个跨步冲进来,死死地抱住盛嬷嬷的腰。
盛嬷嬷大力挣扎着,嘶喊道:“松开!”
“好!好!好!”
“我不要那劳什子的钥匙了!”王蕴起身,怒怕桌子,高喊道。
盛嬷嬷闻言,渐渐不再挣扎,怒气与怨气慢慢散去,理智恢复。
盛嬷嬷想通其中关窍,在心底冷笑,王蕴不敢让她死了。
姑娘还在等她,王蕴若是逼死了她,王蕴该如何向姑娘交待,扮了近十年的好人,可不能轻易出岔子。
盛嬷嬷猛地一挣,挣开了王嬷嬷的束缚。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微皱的衣裳,嘴角微勾,慢悠悠地蹲身行礼。
“既然二夫人暂无旁事,那老奴便先告退了。”
说完,不等王蕴开口应答,盛嬷嬷便施施然站起来,身子一转,大步走出了菊霜院。
踏出院门的那一瞬,盛嬷嬷听到身后响起瓷杯碎裂的声响,委实清脆悦耳。
盛嬷嬷嘴角微弯,眉眼含笑,心情甚是愉悦,她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
日头已然高升,阳光洒满小花园,盛嬷嬷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盛嬷嬷径直走到松鹤堂,却见院门紧锁,她停了片刻,转身离开。
姑娘已然长大,不再是幼时懵懂的小女郎了。
盛嬷嬷转身走向西侧的听荷轩,尚未走近,便瞧见听荷轩的院门敞开着,里面洒扫一新。
然而,踏进院门,盛嬷嬷却觉得整个院子甚是冷清。
小荷端着铜盆从屋子里出来,一眼瞧见院中站着的人,她定定地站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手中铜盆都来不及放下,快步跑了过去。
小荷红着眼眶,语带哽咽,“阿娘。”
盛嬷嬷莞尔,眸光柔和,抬手摸了摸小荷的发顶。
“都多大的人了,怎的还哭哭啼啼?这般毛躁,在山上如何照顾姑娘?”
“嬷嬷安心,小荷甚好,我们在山上过得也很好。”
顾婵漪站在廊下,笑脸盈盈地走下台阶,眼底满是欢喜地看着盛嬷嬷。
走到近前,顾婵漪才看到嬷嬷发白的鬓角,眼角的皱纹,她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盛嬷嬷转头,看到自家姑娘,立即蹲身行礼,“老奴给姑娘请安。”
顾婵漪连忙伸手去扶,双手相碰,嬷嬷的手掌枯瘦粗糙,宛若秋日树皮。
顾婵漪抿唇,对王蕴的怨恨越深,她深呼吸,让自己的情绪渐渐平缓,随之笑道:“嬷嬷莫要多礼。”
“日头渐高,外面热起来了,嬷嬷,我们进去再说话。”
三人走进听荷轩,屋内的博古架和书架皆是空荡荡的,屋内无屏风、纱幔,转头便能瞧见里间的黄花梨架子床。
床上铺的还是顾婵漪从山上带回来的被子,瞧着甚是冷清艰苦。
盛嬷嬷心中一酸,落下泪来。
“是老奴疏忽了,竟未将听荷轩收拾妥当,让姑娘受委屈了。”
顾家大房二房已然分家,且顾婵漪此次回府,并非王蕴主动为之,王蕴怎会为顾婵漪打理妥当。
若不是为了给顾婵漪一个下马威,昨日王蕴甚至不会安排人手洒扫。
顾婵漪安抚地拍拍盛嬷嬷的背,小荷赶忙找来干净的巾帕。
如今大房仅她们三人,盛嬷嬷明白自己不能轻易倒下,哭了一会便止住了,“姑娘莫怕,稍后老奴便开库房,必将听荷轩布置妥帖。”
顾婵漪连忙按住她,“嬷嬷莫忙,我还有事要与嬷嬷说。”
顾婵漪给小荷使了个眼色,小荷转身去了院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留意四周的动静。
“嬷嬷,我已然知晓嬷嬷这些年是如何过的。”顾婵漪轻轻开口。
盛嬷嬷大惊,脸色骤变,下意识抬头看向院外,随即对着顾婵漪正色道:“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顾婵漪莞尔,避而不答,而是柔声宽慰,“嬷嬷安心,我已传信给姨母,姨母不日便会抵京。”
顾婵漪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未将母亲之事告诉盛嬷嬷。
“在姨母抵京前,还请嬷嬷将过往账本册子一一整理出来。”
顾婵漪眼露寒光,“待姨母抵京,我们便能与二房好好算算账了。”
盛嬷嬷闻言,既欣慰又欢喜。
“姑娘放心,老奴皆细细地记下了,账本册子也放在库房的大箱子里,仔细地封着,耽搁不了姑娘的大事。”
第二十四章
平邺城东北角,礼亲王府,府内大书房。
夏末的日光斜斜地射进窗子,落在书房内,穿过书架,留下暖色光影。
沈嵘坐在书桌后,正在拆读最新送达的书信,面色严肃。
湛泸脚步匆匆地走进书房,抱拳行礼道:“爷,宫里传来的消息,今日清晨,瑞王进宫见淑妃,欲求娶郑国公的胞妹。”
沈嵘闻言,眉头紧皱,尚未看完的书信放置一旁,沉声道:“沈谦欲求娶顾三姑娘?”
湛泸点头,垂首低眉,“但淑妃并未答应瑞王。”
沈嵘冷笑,若无要紧缘由,淑妃自然不会轻易答应沈谦。
在沈谦出宫之时,淑妃便已然定下瑞王妃的人选,只因太史局有言,沈谦今年不宜成婚,婚期尚未选定,是以宫中迟迟未有旨意赐下。
沈谦生性轻浮浪荡,并非良配,定是昨日他在崇莲寺,见色起意,方才求娶顾三姑娘。
淑妃此时并未应允沈谦,日后却不好说。
他上月已经传信给顾长策,顾长策根据他提供的情报,率先出兵,边疆原本胶着的战局转瞬被打破。
边疆战士在顾长策的带领下,势如破竹,横扫千军。
若无意外,冬日年前,顾长策便能凯旋,届时加官进爵,重权在握,朝中局势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明朗。
彼时,若沈谦还未与长乐侯嫡女定亲,恐怕沈谦越加想要聘娶顾三姑娘为妻。
长乐侯府作为沈谦的外家,血脉亲缘本就是天然盟友,淑妃当初为沈谦定下长乐侯嫡女,主要是为了忠肃伯。
忠肃伯乃长乐侯夫人的嫡亲兄长,在兵部任职,负责各地粮草调运,与朝中武将甚是交好。
若是娶了忠肃伯的亲外甥女,淑妃便将忠肃伯拉到了他们的阵营,有忠肃伯从中说和,朝中武将便会渐渐投向沈谦。
圣上尚未立储,沈谦若有武将的支持,便会有更多胜算。
然而,顾长策却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战功赫赫,整个西北军尽皆听从顾长策的调遣。
顾三姑娘是顾长策的嫡亲胞妹。
沈嵘起身,踱步到窗边,双手背在身后。
窗外云卷云舒,烈日高悬,夏末暑气仍在,沈谦微微拧眉。
在军中的威望,顾长策远超忠肃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