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推开门,一股不寻常的香味便飘了出来,我在远处闻到些许,顿觉头晕眼花,忙捂住口鼻,肃王当即察觉到不对,令人请来伯爷。”
绛紫夫人边说,边皱紧眉头,面露嫌恶,“侍卫将里面的女子捆了,拉到外面审讯,侍卫撩开她散落的头发,露出脸来,正是原先的顾家二娘!”
众人一愣,随即闹哄哄地说开了。
不多时,院中宾客尽数知晓此事,虽时不时地看西南角一眼,却未将此事牵扯到顾家身上。
前些时日,她们便知晓顾家两房早在十几年前便分了家,只是分家不分府。
顾家大房的姑娘,幼时长在自家父母膝下,随后又在崇莲寺中祈福,由慈空主持亲自教导,人品模样皆被人称赞。
且她是郑国公的胞妹,本应在国公府中娇养着长大,却被狠心的祖母婶娘磋磨,前些时日方回到平邺。
若不是她外家及时来人,还不知会被王蕴等人如何折磨。
眼下发生这种事,众人自然不会将顾婵漪与顾玉娇等同而言,顾婵漪的名声也不会因此事而有损半毫。
唯有顾玉清垂首低眉,双手紧紧地攥着帕子,面色煞白。
绛紫夫人灌下一杯冷茶,稍稍缓口气,又道:“她今日混在戏班子里,乔装进府,不知如何哄骗了瑞王,将侍卫尽数驱赶。”
说着说着,绛紫夫人的声音徒然压低,仅附近几位夫人能听见。
她眼珠一转,透着几丝疑惑,以及浓浓的厌恶嫌弃。
“不知她从何处得了那种东西,学了那等手段,瞧着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反倒像是勾栏院里的姐儿。”
其中一夫人嗤笑,以帕捂唇。
“她父亲前些时日刚为了个花娘当街撒泼,闹得整个都城人尽皆知,房中又有几位美妾,耳濡目染,她学到些下作手段,也并非不可能。”
此话一出,顿时说什么的都有。
顾婵漪眼见顾玉清的脸色越加苍白,宛若白纸,当即起身,牵起顾玉清的手,走到长辈们身边。
“舅母姨母,我带妹妹出去透透气。”顾婵漪轻声道。
顾玉清乃初次出门赴宴,旁人不知她的身份,但江予彤与盛琼静却是知晓的。
听到顾婵漪的话,二人便知她是何意,纷纷点头,江予彤道:“去吧,切莫走远,如今外面且乱着。”
盛琼静唯恐她们不知府中地形,又叮嘱道:“最远只能去菩提树边,万不可去前院瞧热闹。”
顾婵漪自然点头应下,曹婉见她们二人准备离席,立即快步走上前,急急道:“我随两位妹妹一道去。”
曹夫人见状,急忙拉住顾婵漪的手,“好姑娘,帮婶娘看着这只猴儿,莫让她去不该去的地方。”
顾婵漪轻笑出声,连面白的顾玉清都透着浅淡笑意,不似刚刚的紧张害怕。
三人离席,贴身的女婢立即抬步跟上。
沿着长廊而行,行至菩提树下,三人在石桌边坐下,女婢在不远处站着。
顾婵漪捏捏顾玉清的脸,眸光柔和,带着淡淡的安抚意味,“她们说的是顾玉娇,与你何干?”
顾玉清瞧了曹婉一眼,咬着下唇,沉默无言。曹婉虽性子活泼,却并未蠢笨之人,她笑着起身。
“我去瞧瞧那株地涌金莲,刚刚人多,我还未仔细瞧呢,便被舒云清扰了兴致,眼下那里定然无人,我正好独自赏花。”
目送曹婉离去,顾玉清沉默了好一会,方抬头直视顾婵漪的眼睛。
“她们猜的没错,她的那些手段,确实是我阿娘和刘姨教的。”
第五十一章
秋风习习, 枝叶簌簌。
茂盛的菩提树下,两位年岁相当的女郎并肩而坐。
顾婵漪恍然大悟, 她前世便想不通, 瑞王乃皇子,从不缺美人相伴,顾玉娇并非容貌娇艳之人, 为何瑞王会纳顾玉娇为侧妃,甚至宠爱有加。
如今听到顾玉清的话, 她终于想明白了。
我朝虽未禁止官员狎妓,但若是皇子出入烟花之地,于名声有碍。
若是身边有个清白的良家子,却又懂得勾栏里的那些手段, 瑞王沾了身, 即便他想松手撒开,顾玉娇也不会让他全身而退。
“我十二岁时, 阿娘与刘姨便时常被小王氏叫去菊霜院, 直至点灯方归。初时,我总是追问她们,小王氏寻她们所为何事,但她们却总也不告诉我。”
顾玉清缓慢地说着,手指不安地揪着手上的帕子, 垂眸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看顾婵漪的神色。
“那时我年岁尚小,正是对诸事好奇的年纪, 她们越瞒着我, 我便越想知道。某日便趁夜色溜进了菊霜院。”
顾玉清顿了顿, 头垂得越加低了, 耳尖泛红,言语支支吾吾的,“便听到了那些东西……”
顾婵漪轻叹,无法想象十二岁的小姑娘,万事不知的年纪,骤然听到那等骇人的东西,会有多么害怕。
她抬手揉了揉顾玉清的脑袋,轻声安慰,“那是小王氏与顾玉娇自己选的路,与你的阿娘和刘姨无关,更与你无关。”
“况且,你与十二兄已经是七叔公的孙儿,那些嚼舌根的人,若是在你的面前说嘴,你大可让人将他们打出去。”
正因顾砚这些妾室和庶出子女乃无辜之人,是以顾婵漪在东篱轩的人夤夜拜访后,便有了打算。
让他们成为七叔公的嗣孙,顾砚拿出刘氏苗氏的身契,放她们二人自由。
如此这般,今日寿宴,即便顾玉娇做下了伤风败俗之事,也不会再牵连到这些人的身上。
顾玉清深吸气,站起身来,朝着顾婵漪屈膝行大礼。
顾婵漪面露不解,连忙起身,伸手去扶她,然而顾玉清却并未止住动作,认认真真地行完礼。
“她既然学了那些东西,定有用上的一日。初时,我娘与刘姨打算早早定下我的婚事,奈何一时寻不到好人选,只得拖着耗着。”
顾玉清眼底满是感激,“若不是六姐姐出手相助,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我与阿娘刘姨,定无活路,甚至会牵连到十二兄的科举仕途。”
“如今,我与十二兄记在祖父的名下,从庶出子女成为嫡出,不必再瞧嫡母的脸色。阿娘与刘姨亦是良籍,我能堂堂正正地唤一声阿娘姨母。”
顾玉清神情激动,眼眶含泪,轻轻眨眼,泪滴便落了下来,“日后六姐姐但凡有事,尽管差遣,即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定会为六姐姐办妥。”
顾婵漪轻笑出声,眸光柔和,抽出身上的帕子,细细地擦了擦顾玉清的脸。
“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十二兄已经给过酬劳,无需你再为我冲锋陷阵。”
顾玉清不服,抬眸撞上顾婵漪带笑的眼睛,顿时明白过来,六姐姐这说的是玩笑话。
她又哭又笑,声音娇娇的,带着些许鼻音,“六姐姐你欺负我。”
顾婵漪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快去洗洗,园子里的人多着呢,且各个是人精,打眼一瞧便知你哭过,无事也能编出二三事来。”
顾玉清扯住她的衣袖,眉梢眼角满是依赖,“六姐姐你不陪我去吗?”
“我还有旁的要紧事,你修整妥当了,便先回园子,向我姨母舅母说一声,我很快便回。”
既然如此,顾玉清只得松开袖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菩提树下。
目送顾玉清走远,顾婵漪抿了下唇,转身准备溜去前院瞧瞧。
她原定的计划,本是让舒云清去前院,撞破瑞王与顾玉娇之事,却未料到,事情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推门之人竟是肃王。
肃王与瑞王本便不和,今日来伯爵府贺寿,简直出人意料。
他亲眼目睹瑞王的丑事,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定会告到御前,那此事的性质便完全不同了。
计划被打乱,事情完全失控,顾婵漪无法判断此事是否会牵连到国公府,她必须亲自去前院瞧瞧。
她提着裙摆,带着宵练急匆匆地往前走,刚走了两步,便撞到了人。
顾婵漪骇了一跳,躲闪不及,脚步踉跄。
眼见对方穿的是长袍,是位男子,她立即侧身,准备摔向旁边。
谁料,对方伸出手来,稳稳地扶住她的双肩。
顾婵漪站定,虚惊一场,轻舒口气,抬眸道谢,“多谢公……”
话未说完,她便对上了沈嵘安静幽深的眸子。
“如此着急,是要去何处?”沈嵘低声问她。
顾婵漪呆愣愣的,实话实说,“想去前院瞧瞧。”
沈嵘面露不虞,微微蹙眉,收回手背在身后,径直走向石桌,“随我来。”
沈嵘在石桌边站定,抬手挥了挥,湛泸与宵练便分别走向两端,守住了月亮门与长廊,若有旁人过来,定能立时知晓。
沈嵘在石桌边坐下,微微仰头看向站立的顾婵漪,“坐吧。”
顾婵漪乖乖在旁边坐下,右手不安地抚摸左手腕上的长命缕,无需沈嵘盘问,便将原本的打算尽数说了出来。
她边说着,边小心地打量着沈嵘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且不像生气的模样,心底的忐忑稍散。
“我原本是想让长乐侯夫人与她家姑娘去撞破此事,却未料到,肃王横插一脚。”
顾婵漪顿了顿,踌躇片刻,方低低道:“因此,我才想去前院看看。”
“此事牵扯两位皇子,眼下伯爵府的前院已然被禁军围困,你若冒冒失失地过去,定会引人怀疑。”沈嵘语气平缓,解释道。
顾婵漪垂眸低首,“我知错了。”
“一日之内,已是第二次。”沈嵘淡淡道。
顾婵漪闻言,抿唇默然,过了片刻,才小声辩解,“但我委实放心不下,不知何处出了差错,会否牵连阿兄。”
“是我让人引沈谆过去的。”沈嵘轻描淡写地出声。
话音落下,顾婵漪顿时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眼底满是好奇与惊诧。
“你让长乐侯夫人与她女儿过去,此计虽好,但日后她们母女回过神来,定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沈嵘手指轻叩桌面,将自己的所思所虑,掰开了揉碎了说与顾婵漪听。
“但若是换成沈谆,无人会想到是你在背后,旁人只会在暗中猜测,此事应是两位皇子在斗法。”
沈嵘眸光一转,状似无意般透出些许自己的野心。
“沈谆让沈谦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颜面,日后二人定势同水火,朝中局势越加风谲云诡,便于我有利。”
沈嵘定定地打量着顾婵漪的神色,然而,坐在身侧的女郎神色如常,并未出声询问他为何要让朝堂动乱,也未询问于他何处有利。
似乎,她并不意外他的野心与打算,宛如她一直便知晓这些。
沈嵘眯了眯眼,眸光越加幽深,他之前的猜测应当有所偏差,若她仅是困于墓中,再世为人,那她不该知晓太多事。
例如白家冤案,再如一眼认出曹大人的身份,甚至是他的野心。
顾婵漪沉思片刻,终于明白沈嵘此举实乃一箭双雕的妙计,既为她转移了旁人的注意力,也让沈谆沈谦兄弟二人彻底撕破脸。
顾婵漪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肃王今日来贺寿,是你特意安排吗?”
沈嵘回神,轻笑一声,很是淡然,“并非特意安排,仅是顺水推舟罢了。”
顾婵漪闻言,越加钦佩不已,她敢肯定,沈嵘在今日之前定然不知她的计划。
但今日他来贺寿,短短两三个时辰,他便将此事料理得干干净净,诸人诸事无一错漏,亦无一多余。
如此一来,她与他在旁人眼中,皆是清清白白的旁观者。
顾婵漪眼睛泛光,崇拜不已地看向沈嵘。
前世她在他的身边待了几十年,原以为学到些许皮毛,然而如今重活一世,所思所想,她竟还未有二十岁的沈嵘这般周全。
有的人天生聪慧,心有七窍,行事周全谨慎,是天生的执政者。
顾婵漪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合该站在最耀眼的地方,受世人的尊崇。
沈嵘被她瞧得不甚自在,抬手抵唇,轻咳一声,起身站立。
“既无旁的事,你便先回去吧,天色不早,你早些离开。今日伯爵府中,还有乱的。”
顾婵漪亦起身,却未转身离去,而是微微仰头,直视沈嵘的眼睛。
“刚刚在席间,我听到一句玩笑话,想问问殿下,是不是真的。”
沈嵘挑眉,竟不知还有与他相关的玩笑话,双手背于身后,坦坦荡荡地道:“你问。”
顾婵漪咬了下唇,右手紧紧握住左手腕,面颊微红,直白问道:“听闻殿下欲娶妻?”
沈嵘错愕,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顾婵漪的眼睛,不待他出声否认,便见身前的小女郎,嘴巴一张一合,语出惊人。
“殿下觉得我如何?”
秋风吹拂菩提,沙沙作响。飞鸟划过天际,啭啭鸟鸣。
然而,这些风声鸟鸣,沈嵘尽数听不见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攥成拳,神情有些呆愣。
“你、你说什么?”
顾婵漪的双颊已然红透,却强忍着羞意,不闪不避地看着沈嵘的眼睛。
“我掐指一算,殿下与我有前世今生的缘分,合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五十二章
前世相伴, 今世相知。
顾婵漪不知她是何时动了心,只知听闻他要娶妻, 她便坐立难安。
她陪他看过北疆的日照金山、东庆的海上明月, 赏过南夏的百花绽放、新昌的万马奔腾。
她陪他藏在南疆的丛林之间,躲避叛军的追杀;她见过他站在清水河大堤上,顶着暴雨疏散百姓。
她跟在他的身边, 走过大晋的锦绣河山,经历四季转换时光流逝。
虽然他从未知晓他的身边有她相伴, 但前世的几十年,在她的心里,并非过眼云烟,而是至今无法忘记的刻骨铭心。
顾婵漪微微仰头, 定定地直视沈嵘的眼睛, 神情认真严肃,不似玩笑, 若不是脸色酡红, 还以为她在说朝中大事。
“殿下以为如何?”
曾经孤身面对数万敌军,尚能面不改色的礼亲王,如今却耳尖泛红,神色慌乱。
曾经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能言善辩的礼亲王, 此时说话却难得一见的结巴了。
“你、你可是认真的?”沈嵘沉默片刻,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愣愣地问道。
顾婵漪眉眼弯弯, 眉梢眼角透着淡淡的笑意, 她用力地点了下头, “婚姻大事, 岂能儿戏?我自然是认真的。”
沈嵘抿唇,蓦地想起那日母妃为他支的招。
母妃说,沈谦乃皇子,若他想要求娶顾家的女儿,淑妃在皇帝面前吹吹枕边风,直接请旨赐婚便可,征得顾长策的同意,仅是全了顾家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