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的这般近,且仅有月亮门,不说阿娘,若是换成她睡不着,她也抱着被褥去寻姨母。
穿过月亮门,便是阿娘自幼所住的院子。
院中搭葡萄架,初秋时节,紫红的葡萄挂满了葡萄架。
屋檐下有鸟窝,这般时候,飞鸟已然南去,徒留空空鸟窝。
长廊下台阶边种有各色菊花,清新淡雅。
屋门敞开,屋内窗明几亮,角落的高几上摆汝窑瓷瓶,上插新折的金桂。
窗牖尽数朝外打开,秋阳洒进整间屋子,亮亮堂堂。
盛琼静牵住顾婵漪的手,踏进屋门。
右侧用五折屏风隔出里外间,里侧则是寝屋。左侧的窗台下放置琴案,不远处则是书桌,书桌后靠墙处,正是满书架的书册,乃平日看书弹琴之处。
顾婵漪走向左侧,正对整面墙的书册,眼睛微微瞪大,不由轻声感叹,“如此多的书!”
盛琼静见状,轻笑出声,“你阿娘自幼便喜欢看书,不拘品类,四书五经且读,野史趣闻杂记亦看。”
“阿父在时,她便常常去阿父的书房,誊抄了不少书卷。
后来你的两位舅父外出游学,但凡瞧见好书,便誊抄回来,经年累月,可不是积攒了这满墙的书册?”
顾婵漪走进细瞧,各种书册皆分门别类地放好,用纸笺写好品类,甚是清晰明了。
顾婵漪正想拿出一本有意思的杂记细看,余光且瞥见右侧的空墙处挂着一副画。
顾婵漪走上前,微微仰头。
画卷上的女子柳叶眉杏仁眼,明眸皓齿,巧笑嫣然,手持团扇,立于花丛中。
更有彩蝶或立于花蕊处,或停在女郎的发间,或振翅翩飞。
顾婵漪眼眶微微湿润,舅母与姨母以及盛嬷嬷,皆未骗她,她果然长得像极了阿娘。
顾婵漪抽了抽鼻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盛琼静走上前,将顾婵漪搂进怀中,轻抚其背,并未多言。
良久,顾婵漪慢慢止住哭声,盛琼静唤人端来清水,让顾婵漪洗漱修整。
她们二人还需去主院,顾婵漪整理好衣裳,出门时,却止步回眸看向画卷。
她的眼眶仍旧泛红,眼睛因哭过而略微红肿,她定定地看着娘亲的画像,过了片刻,方抬步离开。
行至主院,院内闹哄哄的,盛铭志不知从何处逮住只野灰兔,正在满院子地追兔子玩。
盛铭怀坐于江予彤的身侧,帮着江予彤一道写请帖,瞧见同胞弟弟将院子闹得鸡飞狗跳,忍不住皱眉。
他扫了眼桌面,拿起果盘上未剥皮的石榴,朝着弟弟扔了过去。
熟料,石榴却被弟弟一把接住,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倚着廊柱,慢悠悠地剥开石榴,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这石榴的味道委实不错,不愧是祖父精挑细选的石榴树。”盛铭志挑眉,耀武扬威般朝着兄长举了举手上的石榴。
盛铭怀面无表情地瞧了他片刻,轻哼一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廊下女婢的竹筐上。
盛铭怀放下手中毛笔,径直走到女婢身边,直接将整个竹筐端了起来,作势便要扔到弟弟的身上。
盛铭志当即变了脸色,“盛铭怀!那可是一竹筐未剥壳的板栗!”
顾婵漪便是此时踏进院门,尚未瞧清院内的景色,姨母便被人拽了一把,姨母又牵着她的手,连带着她也踉踉跄跄,眼见便要摔倒在地。
宵练见势不妙,快走几步,左手托住顾婵漪的腰,右手扶住盛琼静的背,右腿抵住往下倾倒的盛铭志。
好险将三人稳稳接住,并未摔倒在地。
落后几步的盛铭怀见状,手中竹筐都顾不上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宵练,由衷赞叹,“真是好利落的身手!”
盛铭志站稳后,边揉着后腰,边双眼放光地看向宵练。
“少侠好身手!不知少侠可有收徒的打算?”
宵练却连眼神都欠奉,细细地观察顾婵漪的神色,眼含关切。
“姑娘,可有受伤?”
顾婵漪揉了揉手腕,宵练正想撩起衣袖细细查看,手指刚落在袖口上,骤然想起周边还有两位外男。
宵练拧眉,只得以身子挡住他们二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掀起袖口,肌肤泛红。
其余诸人大气都不敢喘,安静地盯着她们主仆二人。
江予彤已经走了过来,见状微微蹙眉,小声问盛琼静,“这位女婢,似乎并非小姑陪嫁的女婢。”
连盛铭怀与盛铭志两兄弟都察觉到了宵练的不同,更不用说阅人无数的江予彤和盛琼静。
盛琼静轻微地摇摇头,打量着宵练的背影,“听盛嬷嬷说,她是阿媛回府后,从王蕴手上买过来的女婢。”
江予彤闻言,眸光越加幽深,碍于眼下人多,不便细问,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疑惑。
盛琼静与她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尽管她们压低了音量,但宵练自幼习武,耳朵比寻常人更灵敏些,将她们二人的对话,尽数听清。
但她面色不改,仍旧小心地检查顾婵漪的伤势,轻轻地按了按。
宵练轻松口气,“仅是轻微的拉伤,稍后婢子用药酒揉开便好。”
顾婵漪莞尔,声音轻柔,既是安抚宵练,还是安抚诸位亲人,“放心,并无大碍。”
江予彤意味不明地看着宵练,正欲出声,便听到盛铭志大大咧咧地开口,“女侠,你还懂医术啊?”
盛琼静忍不住轻笑出声,江予彤无奈扶额。
宵练微微欠身,恭敬有礼,“婢子并非精通,只略通一二。”
盛铭志还要追问,江予彤便不耐地挥了挥手,“快去前院瞧瞧,是否还有疏漏之处,莫要以为你们阿父阿娘不在身边,便真的无人管得了你们了!”
盛铭志依依不舍地看着宵练,只差拽着宵练的衣袖,“女侠,我办完了正事,再来向女侠讨教。”
盛铭怀委实看不下去了,连拖带拽地将盛铭志拉走。
偌大主院,总算是清净了不少,连躲在花丛中的野兔子,也探出了头,大摇大摆地走在院中。
江予彤让身边嬷嬷取来药酒,无需他人帮忙,江予彤自顾自地撩起顾婵漪的衣袖,倒上药酒,轻轻揉搓。
“新昌北侧便是北狄,你舅父隔三差五便要舞刀弄枪。
偏生他是个文官,只拿得起刀剑,连弓都拉不开,时常受伤,家中旁的不一定有,这治跌打损伤的药酒,倒是齐全。”
盛琼静挥退周边的仆妇女婢,院中石桌边,仅剩她们三人。
江予彤瞥了盛琼静一眼,却见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江予彤不解其意,正巧院内无旁人,便主动出声。
“你姨母应当与你说过礼亲王之事,刚刚你也瞧见你的两位表兄,铭怀沉稳,铭志跳脱,各有各的好处,你可有喜欢的?”
江予彤边说,边打量顾婵漪的神色,谁知,小女郎面色不变,倒是身旁的大姑咳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江予彤正在给顾婵漪上药, 骤然听到这般咳嗽声,险些未控制好手上的力道。
江予彤回头, 却见大姑咳得脸色发红, 顿时担忧不已,“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受了风寒?”
顾婵漪笑眯眯地看向姨母, 正巧二人的目光对上。
顾婵漪抽手起身,神态自若道:“姨母常年住在南方, 骤然来到平邺,又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我让厨房准备川贝百合秋梨汤,润肺润燥。”
顾婵漪屈膝行福礼, 施施然走出主院。
姨母应是要与舅母商谈她的婚事, 她乃未嫁女郎,不好主动张口说明, 只能借个由头离开, 让姨母告诉舅母。
果然,在顾婵漪走后,盛琼静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铭怀铭志虽好,但阿媛已有心仪之人。”
江予彤错愕, 终于反应过来,难怪大姑刚刚那般模样。
她急急追问,“阿媛可与你说过是何人?”
盛琼静面露难色, 又是一声长叹, 右手忍不住拍了拍石桌, 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正是礼亲王!”
“怎会是他?!”江予彤错愕, 直接站起身来。
她皱紧眉头,绕着石桌走了两圈,“你可有和阿媛说过那个要命的传言?”
“自然说过。”盛琼静蹙眉摇头,“但偏偏阿媛认定了他。”
“听阿媛说,她在崇莲寺时,老王妃与亲王在寺中修养,她与老王妃相处甚好,颇得老王妃照拂。”
“若仅是如此,待定安回来后,我们登门拜谢便是,何须赔上终身?!”
江予彤既气又急,当即便要去寻顾婵漪,好好与她说道说道,却被自家大姑拉住了手臂。
“你以为阿媛是以身报恩?”
盛琼静缓缓地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便好办了。”
江予彤意味不明地看向她,盛琼静微微用力,将江予彤按在石凳上坐好。
“你刚刚也瞧见阿媛身边的那位女婢了,她并非我们盛家的家生子,更非顾家自小养的女婢。”
盛琼静眸光幽深,看向院墙边栽种的紫菊,右手微微握成拳。
“我昨日夜间悄悄问过盛嬷嬷,约莫六月中旬,老王妃与亲王入崇莲寺修养。六月底,王蕴因七月佛欢喜日,诸事繁忙,放出一批人又买进一拨人。”
“阿媛回府当日,她便从众多洒扫的奴仆中,一眼挑中了这个女婢以及赶车的小厮,自此之后,但凡她出门,便带着这两个人。”
盛琼静扯了扯嘴角,对上江予彤的眸子,意味深长道:“长嫂细想,是否可疑?”
江予彤并非蠢笨之人,几息之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她顿时瞪大双眼,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这两人是老王妃或亲王安排的人?!”
盛琼静肯定地点点头,“否则以阿媛的性子,在回府的头一日,诸事尚未理清楚,她定不会留下王蕴采买的奴仆。”
江予彤很是赞同,阿媛性子谨慎,且行事周全稳妥,除非有意为之,不然她断不会在身边留下隐患。
盛琼静顿了顿,眼睛微眯,不疾不徐地淡淡道:“且此二人并非出自老王妃的授意。”
江予彤呆愣,礼亲王府中仅有两位主子,除了老王妃还能有谁。
她还想着,今日见大姑,怎的脸色如此不对,刚刚回到都城时,还是好好的人,住了几日反倒水土不服了?
原来如此,竟有这般内情。
“他对阿媛,倒是有心。”
江予彤喃喃,“若是除去那条要命的流言,却也算得上良配。”
盛琼静拧眉,面上忧愁更甚,“然而,那却是最要紧的东西,若传言是真的,若日后他有……”
盛琼静并未将话说完,但江予彤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江予彤忍不住起身踱步,眉间染上浓浓愁色。
良久,她方止住,挨着盛琼静坐下,声音压得极低,仅她们二人能听见。
“若他府上果真有那样东西,他们母子二人何必深居简出?先帝驾崩之时,他便能拿出密旨,登基为帝。”
江予彤顿了顿,语气越发肯定,“他乃高宗之孙,手握密旨,荣登大宝乃顺理成章之事。”
盛琼静拧眉沉思片刻,缓缓摇头,对上江予彤的眸子,面色严肃郑重。
“你莫不是忘了,先帝乃五年前驾崩,当时他仅有十五岁,但当今圣上却正值壮年,且两位皇子与他一般年纪,即便他拿出密旨,无人无权,如何保住帝位?”
江予彤闻言,连连长叹,一时之间,院内只闻秋风扫落叶的簌簌声。
灰兔误以为院内无人,大着胆子从花丛中窜出来,眼珠骨碌碌直转,打量着石桌边的两人,一蹦一蹦地跳到她们身边。
盛琼静静默许久,缓缓出声道:“这些时日,我陪在阿媛身边,这丫头不仅相貌随了小妹,性子也随了她。”
江予彤闻言,垂首低眉,盯着桌下的灰兔,显然想起了顾婵漪的阿娘。
“当初我与阿娘极力反对她嫁给顾川,她却铁了心要嫁。”
盛琼静轻叹,“阿媛已然认定了他,劝阻无用,反倒让她与我们离了心。”
思及至此,盛琼静又是万分自责。
“这些年来,我们明明未收到她的只言片语,却从未想过回都城见见她,以至于她被王蕴那个贱妇百般欺辱,我们却不知。”
盛琼静恨恨地拍了下石桌,手掌霎时变得通红。
江予彤骇了一跳,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仔细地揉了揉。
“万幸阿媛在寺中得慈空主持的照拂,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那贱妇也被我们赶出了顾家,何必为这种人置气,反倒伤着自个。”
确认盛琼静的右手并未伤到筋骨,江予彤松了口气,柔声劝解。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阿媛的婚事,江予彤愁得连茶宴都不想办了。
“左右定安还未回来,阿媛的婚事一时半会也无法定下。昨日,老王妃差人送了帖子,到了初十那日,我们再寻个空儿,探探老王妃的口风,再瞧瞧亲王的人品性情。”
盛琼静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暂且只能如此了,我再写信告知两位兄长,让他们也知晓。”
“那是自然。”江予彤边说,边将桌上的请帖推至一旁,拿出信笺,狼毫蘸墨。
顾婵漪端着川贝百合秋梨汤回来时,江予彤与盛琼静将将写好家书,正令人快马加鞭送往各处。
顾婵漪心中清楚信中写的是何事,却装作不知,乖乖巧巧的在石桌边坐下,将秋梨汤放置两位长辈身前。
江予彤与盛琼静自然不会推拒,各自品尝,又是连声夸赞。
顾婵漪笑得眉眼弯弯,长辈喜欢,她自然开心,“这是崇莲寺中的比丘尼教我的食单,轻微咳喘,无需用药,便饮此汤,连饮七日,便能好全。”
顾婵漪特意谈及此事,便是想告诉两位长辈,她在崇莲寺中的这些年,除了过得清苦些外,旁的皆未受委屈,且寺中比丘尼何人不清苦,并非独独她过得冷清。
听到这话,盛琼静的面色总算好看了许多,她弯弯唇角,眉眼柔和。
“昔日你阿娘去崇莲寺上香,便与慈空主持颇聊得来,但成婚后,她却去的少了,后来生了你,身子受损,也不便出门见风。”
王蕴并非土生土长的平邺人,乃是到了议亲的年纪,被王氏的兄长送到了平邺,希望王氏能为侄女寻个好亲。
是以,王蕴并不清楚盛琼宁出阁前的琐事。
都城郊外,叫得上名号的宝刹仅有护国寺与崇莲寺。护国寺为比丘,崇莲寺却是比丘尼。
那时王蕴行事尚有所顾忌,不敢将顾婵漪送去外地,更不敢将顾婵漪送去顾家的田庄。
思来想去,王蕴便挑中了崇莲寺。
熟料,崇莲寺的慈空主持与盛琼宁相识,甚至对顾家内宅之事,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