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她陪着阿媛,阿媛便不是唯一去赴宴的女郎。
罗宁宁揪着锦帕,咬唇想了片刻,亦颔首。
“你若去,也让人送个口信给我。我阿娘与别驾夫人甚是交好,若是知晓你会去,阿娘定会带着我一道赴宴。”
顾婵漪莞尔,点点曹婉的鼻尖,捏捏罗宁宁的脸颊,甚是欢喜。
“嗯,我知道了。”
放下心中大事,四人在角落处坐下,小荷与宵练端来新鲜的茶点,并各色茶汤。
诸人边品茶,边说起都城中的热闹事。
“你们可知东庆州的前都督白泓?”
曹婉吃了块点心,喝了两杯清茶,将将放下茶盅,便眼睛明亮地看向身旁四人,仅差“速速答我,我有惊天消息”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顾婵漪在明面上,乃是久居华莲山的女郎,不闻窗外事,自然从未听闻“白泓”此人。
她微微垂眸,端起面前的茶盅,轻轻地抿了一口。
顾玉清自幼便养在深闺,顾长安亦不在朝中,除非是满都城皆知的消息,否则她并无其他获得消息的渠道。
她眨眨眼,在曹婉略带期待的眼神下,双颊微微泛红,缓慢地摇摇头。
曹婉只得扭头看向身侧的罗宁宁,眼底满含期待。
罗宁宁也并未辜负她的期待,锁眉想了好一会,才舒展眉头,对上曹婉的眸子,“可是前些年因贪墨军饷,被枭首的那位白都督?”
曹婉很是用力地拍了下巴掌,“正是他!”
罗宁宁见状,轻笑出声,“何至于如此激动?我也是听我爹爹说过几句,听闻这位白都督贪墨百万军饷,尽数挥霍一空,甚是骇人听闻。”
“非也非也。”
曹婉微抬下巴,甚是得意,她摇摇头,甚至学着前朝智者的模样,做了个捋胡子的动作,惹得其余三人轻笑出声。
“你莫不是得了什么新消息,快与我们说说。”罗宁宁戳戳她的手臂,好笑道。
顾婵漪倒是有几分猜测,但难得大家坐在一处,且如此轻松玩笑打闹,她也不欲扫了曹婉的兴致。
顾婵漪微微起身,手执茶壶,为曹婉斟茶,歪头眨眼,笑道:“喝了我的茶,便别卖关子了。”
曹婉笑着端起茶盅,仰头喝尽,赞道:“好茶。”
喝了茶,又勾起了大家的好奇,曹婉这才轻咳两声,很是满意地颔首,仍旧摆出一副老学究的架势。
“初五大朝会,我阿父当朝上奏,直言白泓贪墨军饷一案,实乃冤案。”
大晋逢五乃大朝会,文武百官皆在,而每月初五的大朝会,更是重中之重,百官无故不得缺席。
即便身患重病,只要还能喘气,也得爬起来参加初五的大朝会。
曹婉的父亲乃御史中丞,身负监察百官之职,于初五的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白泓并未贪墨军饷,无异于晴天霹雳。
若此事为真,那当初调查白泓贪墨案的所有官员,皆有渎职之嫌。
罗宁宁愕然,“我那时尚小,却也知晓白泓贪墨百万军饷之事,令朝野震动,消息传入丰庆州时,丰庆的都督与刺史亦将各色账簿细细核查过一遍,深怕有第二个白泓。”
顾婵漪稳稳地放下茶盅,垂眸不言,她终于明白沈嵘为何要让曹大人去点破此事了。
一则曹大人乃御史中丞,此乃分内之事,由他点破,不论是坐于高位上的帝王,还是朝中百官,皆不会怀疑到沈嵘的身上。
二则曹大人既然敢在初五的大朝会上奏天听,在旁人眼中,他定然手握关键证据。
那幕后之人便会盯住曹大人,从而为沈嵘派往东庆的人,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你阿父可在家中,还是被圣人留在宫中了?”顾婵漪微微蹙眉,神色很是严肃。
曹婉微微一愣,甚是诧异,“你怎知我阿父被圣上留在宫中?!”
顾婵漪轻舒口气,曹大人在宫中,有禁军护卫,定安然无虞,无性命之忧。
“白泓乃一州都督,位高权重,他若真是被冤死,那此案定然还有幕后黑手,你阿父贸然上奏……”
顾婵漪并未言明,仅屈起手指,轻轻叩击桌面,眼睛微眯,意味深长地看向曹婉。
“你觉得,你阿父会无凭无据地上奏吗?”
曹婉闻言,拧眉想了片刻,终于想通其中关窍,顿时脸色煞白,全无刚刚的欢脱得意。
顾婵漪见状,深怕自己这几句话吓着曹婉,连忙出声安抚。
“眼下圣上将你阿父留在宫中,你自可安心。”顾婵漪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声音轻柔缓慢。
况且,有沈嵘在背后看顾着,曹大人甚至整个曹家,皆不会有事。
然而,曹婉终究不复最初的轻松,眉间透着淡淡的愁绪,忧心忡忡。
茶宴散后,顾婵漪送曹婉上马车时,特意往曹婉的手上塞了两个香囊。
“这是我从慈空主持那儿学来的方子,皆是安神的药草,你与你阿娘挂于床头,更易入眠,不易多梦。”
顾婵漪捏捏她的手背,“你且安心,万事还有圣上在前头顶着呢。”
曹婉闻言,终于露出一抹浅笑,她闻了闻香囊,味道甚是清雅,浮躁的心绪似乎渐渐冷静下来。
“我收下了,等会便给阿娘。”
说罢,曹婉作势便要转身上马,却骤然回身,她站在马凳上,微微低头,再次叮嘱顾婵漪,“后日你若去,务必告诉我,我定会去的。”
顾婵漪莞尔,轻轻地点了点头,“知道啦。”
二人依依不舍,曹夫人撩开车帘,探出头来,笑看两位小女郎。
“天色不早,阿媛也忙了整日,婉儿莫要再缠着她了,让她早些进去歇息。”
目送曹家马车走远,顾婵漪这才转身回府。
穿过长廊,顾婵漪在花园中站定,偏头看向西斜的落日,转身走向后院厨房。
姨母与舅母操持茶宴,今日忙于应酬,甚是疲累。
若不是她在都城,两位长辈无需如此操劳,她们如此待她,她亦铭感五内。
顾婵漪做好满满一桌子菜,分作两份。
一份送往前院,是两位表兄的晚膳;另一份则由小荷与宵练提着,随她一道去舅母的院子。
顾婵漪将将走进主院,便见舅母与姨母坐在廊下,面色凝重,气氛亦是沉重凝滞。
两位长辈听到脚步声,齐齐抬眸看向院门处,眉间愁色顿时消散,仅剩满心欢喜。
第六十章
八月初十, 盛家马车缓缓停在礼亲王府门前。
马车尚未停稳,周嬷嬷便笑着行至马车边, 立即有小厮搬着下马凳走上前。
江予彤与盛琼静先后下车, 顾婵漪落在最后。
周嬷嬷微微屈膝,向两位夫人行礼,“老奴向夫人们问安。”
江予彤见状, 连忙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周嬷嬷的手臂, 并未让周嬷嬷行完此礼。
周嬷嬷是老王妃的贴身嬷嬷,自幼便陪在老王妃身边,江予彤等人不敢受她的礼。
进府门,沿长廊而行, 穿过姹紫嫣红的前花园, 行至主院。
早有女婢侍立两侧,微微屈膝行礼, 门边站着的清秀女婢上前半步, 撩开门帘。
廊下铜铃微响,屋内轻笑阵阵。
江予彤与盛琼静带着顾婵漪踏进屋内,屋中众人皆默契地止住笑声,纷纷回头看向这三人。
三人依次行礼,江予彤与盛琼静在侧位坐下, 老王妃将顾婵漪唤至身前,细细打量。
“前些时日,好不容易见你一面, 奈何人多眼杂, 诸事不好细问, 今日可得让我好好瞧瞧。”
盛淮在世时, 在京中算得上是言情书网,所娶儿媳亦是都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女郎。
且盛家儿郎具是痴情男儿,仅娶妻并无纳妾,家风肃正,都城中无论是世家还是清流,皆与之交好。
自盛淮乞骸骨后,盛家儿郎具外放为官,十几年未回都城。
今年盛家大夫人以及外嫁的女儿骤然回来,于八月时节举办茶宴,所请宾客甚多,凡收到帖子的人家皆前往赴宴,来者只多不少。
是以,即便那日老王妃去了盛家的茶宴,且将顾婵漪唤到身边,奈何周边宾客太多,二人也仅是粗粗地说了几句话。
如此算来,自国公府门前一别后,她们二人已有月余未见。
顾婵漪扬起唇角,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甚是乖巧可人。
“老王妃安心,阿媛诸事安好。”
老王妃微微蹙眉,佯装生气的模样,“既然安好,为何迟迟未来见我这个老婆子?莫不是嫌弃我?”
顾婵漪轻笑,再次屈膝行礼,讨饶道:“阿媛知错了。”
老王妃轻笑出声,点点她的鼻尖,随即拉住顾婵漪的手,转向左侧。
“这便是我在寺中静养时认识的小姑娘,郑国公的胞妹,慈空主持亲自教养,精通佛法,性子亦是随和讨喜。”
左侧上首坐着位身穿石青绣玉兰花褙子的夫人,神情和蔼可亲,身材丰腴,仅是一眼,便让人心生亲近。
顾婵漪定睛,认出此人是沈嵘的小舅母,愣了一息,上前行礼。
老王妃的父亲乃高宗时的太傅,高风亮节,声望极高。
周太傅故去后,周家谨遵周太傅的遗言,族中嫡支远离朝堂,回到祖地隐世而居。旁支即便入朝为官,也多是些无足轻重的小官。
老王妃似乎不想让旁人知晓周夫人的身份,并未向诸人道明,顾婵漪便当做不知。
周夫人托住顾婵漪的手臂,将她扶起后,微微侧身,露出身后站立的女郎。
“这是我的小女儿,你们小女郎们陪着我们枯坐,定觉无趣,不如去外面玩。”
那位面生女郎走上前,举止大方有礼,牵住顾婵漪的手,笑着对周夫人道:“阿娘放心,我自会照顾好妹妹。”
二人离开主院,沿着长廊而行,便至后院花园。
虽已入秋,但王府中的花园不见秋色,仍旧百花齐放,好不热闹。
“我比你大两岁,你便唤我婷姐姐可好?”周婷侧首,笑眯眯地看向身旁与她一般高的小女郎。
顾婵漪自然点头,“婷姐姐。”
周婷眉眼含笑,漂亮的桃花眼与沈嵘甚是相像。
顾婵漪前世并未见过这位周家女郎,仅在沈嵘与周家来人的交谈中,略微听过两耳朵。
她前世初次听闻周婷此人时,周婷已然成婚,且为人母。
顾婵漪在心中默默算了算,心中微惊,若无意外,周婷的人生轨迹亦如前世,那她此时不应在都城,而是在家中待嫁才是。
穿过后花园,周婷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前。
“我今年已有十八,这府中的两位主子,一位是我的亲姑母,另一位则是我的亲表兄。”周婷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顾婵漪,“你可知,我为何会在此处?”
顾婵漪确实不知缘由,很是坦诚地摇摇头。
周婷骤然停下脚步,回身直视她的眼睛,面容严肃,不似玩笑作假,“我此次离家来到都城,仅为一件事。”
周婷定定地看着顾婵漪,声音细小,“便是嫁予我表兄沈嵘为妻。”
话音落下,周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面前的小女郎,然而,这位小女郎面不改色,毫无预想中的惊慌失措。
周婷蹙眉,右手抬起摸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顾婵漪的神色,疑惑不解。
“我要嫁予表兄了,你怎的无动于衷?”
顾婵漪歪头,乖巧地眨眨眼,恍若不觉,“婷姐姐想要看到怎样的情景。”
周婷蹙眉,想了片刻,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是不是猜到了?”
顾婵漪笑而不语,周婷顿时瞪大眼睛,难以置信,“你怎会猜到?!”
周婷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宵练,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垂眸,“是不是宵练告诉你的?”
顾婵漪轻笑出声,老王妃今日在府中设品香会,主要目的便是请她的姨母与舅母入府,试探两位长辈的口风。
且她了解沈嵘,君子一诺,他既然答应了她,便不会出尔反尔。
“好吧。”周婷耷拉着眉眼,很是垂头丧气,“我已然定亲,但未婚夫婿并非表兄。”
“我既已坦诚相待,现在,你该告诉我是如何猜到的了吧。”周婷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向顾婵漪。
顾婵漪笑眯眯地伸出手,竖起食指。
“亲王乃皇族,若是定下婚事,都城中定然无人不知,即便圣上并未赐婚,刚刚在屋内坐着的诸位夫人,亦会有所耳闻,看你的眼神定是充满好奇与打量。”
周婷若有所思,顾婵漪心中暗笑,再次竖起中指。
“若仅是老王妃与你的阿娘口头定下,并未言明,但亲王府中的奴仆最明白主人的心思,应当知晓你是未来的王妃,待你与待寻常宾客定是截然不同,更恭敬有加,然而……”
顾婵漪侧身,环顾四周,笑得很是清甜可爱。
“然而,在这些奴仆眼中,你与我并无不同,皆是王府中需以礼相待的宾客罢了。”
周婷焕然大悟,轻叹一声,面露钦佩,甚至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果然观察入微,见微知著,心思灵敏。”随即声音转低,周婷喃喃,“两只狐狸凑一块,倒是天生绝配。”
不知不觉,周婷将顾婵漪带至偏僻处,她看向不远处的月亮门,目露调侃。
“月亮门内,某人在等你,半个时辰后,我再来接你。”
顾婵漪微微屈膝,真心实意地道谢,这才满心欢喜地走向月亮门。
月亮门的另一侧,沈嵘背手站在院中,阳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仿若镀上一层金边,清隽俊秀。
沈嵘听到脚步声,走上前来,眉眼柔和地看向顾婵漪,“你来了。”
顾婵漪颔首,眼眸明亮,脸颊上的梨涡深深,“嗯,我来了。”
话音落下,二人齐齐轻笑出声,沈嵘微微缩手,隔着自己的衣袖,牵住顾婵漪的手腕,将她带进了院子。
院中石桌摆放食盒,更有几碟时令瓜果,清香扑鼻。
顾婵漪在桌边坐下,沈嵘收回手,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碟碟地端出来,放在顾婵漪的面前。
“皆是今日晨起新做的糕点,尚有余热,你且尝尝。”
说罢,沈嵘又手执茶壶,为顾婵漪倒了杯茶。
“此茶入口时微苦,但回味甚是甘甜,配这些甜糯的糕点甚好。”
顾婵漪不由得双手托腮,看着沈嵘忙前忙后,微微出神。
她前世在沈嵘身边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知晓她的喜好,便早早地准备妥当,细致周到,甚是贴心。
前世的礼亲王府,老王妃已然故去,偌大的府邸中仅沈嵘一人,府中仆妇只需伺候这仅有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