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接话道:“刚刚这老妇人便说了,诸多妾室中,有位聪慧谨慎的。”
他顿了顿,语气甚是意味深长,“这稳婆可以拿了王氏的钱去毒害妾室,妾室亦能拿钱买通稳婆,去毒害正房夫人。”
此话一出,周边围观的百姓纷纷侧目。
那人轻笑,又道:“当然,妾室不一定会这般做,但王氏由己及人,定会这般想,更会如此防备,她如何敢用这位稳婆接生?”
众人长呼,“原来如此。”
“多谢这位兄台解惑。”
“兄台见解甚沈。”
顾长安微微拱手,谢过众人的夸奖,回头直视大堂时,嘴角笑意依旧,但眼底却无丝毫温暖。
他盯着堂上之人,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攥成拳。
“既如此,次年夏日,王氏是否有再请你入府?你又是为何人接生?”茅文力语气平淡,问道。
稳婆闻言,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越加伏地,甚是恭谦。
良久,她的声音才缓缓传出,因身子伏低,声音有些低沉,尽管如此,却仍旧不掩话语中的颤音。
“那人便是已故郑国公的原配夫人,原鸿胪寺少卿盛大人的幼女。”
茅文力当即眸光一凛,险些站起身来。
如今顾长策的郑国公之位乃是承爵而来,已故郑国公顾川乃是救过先帝的人物,因救驾而亡,被先帝追封为郑国公。
先帝得知顾川与已故多年的结发妻子伉俪情深,在追封顾川时,亦追封其妻为一品郑国夫人。
不仅如此,前些时日,北疆大捷,顾长策俨然是都城权贵。
妾室如府中物件,生杀予夺皆由主家做主,王氏联手稳婆,毒害妾室及其子嗣,只能说她是妒妇,犯了七出之一,顾砚可当堂休妻。
然而,顾砚已然休妻,此事便无关紧要。
但是,眼下却牵扯到了已故郑国公夫妻的身上,那此事便不仅是内宅妇人的阴私手段。
茅文力紧抿唇角,此事事关重大,他需上报刑部,由刑部派人调查。
宜早不宜迟,茅文力当机立断,让人将稳婆与王氏收押,拍下惊堂木,回到后衙。
众人目送府尹起身离开,再瞧见衙役押着稳婆与王氏离开,纷纷傻眼。
“刚刚那稳婆说了什么?明明之前的嗓门还大得很,怎的突然变小了,害得我都未听清!”
站在后面的人,听不清稳婆的低声回答,眼见大堂内的人陆续离开,忙不迭地问道。
顾长安微微眯眼,低低地咳了两声,旋即提高音量。
“那妇人说,王氏暗中令她趁着国公夫人生产时,喂国公夫人喝下红花汤,是以国公夫人伤了身子,天不假年。”
轰――
如晴空响起霹雳,如热油滴入冷水,人群彻底炸`开。
“哪位国公夫人?!”
“你且想想,王氏原先住在哪处宅邸?郑国公府上,除了已故郑国公的发妻,还有何人是国公夫人?”
“她们竟有如此大的胆子,那可是一品郑国夫人!即便当时她未有此封,但她们可是妯娌!”
“妯娌又如何?王氏连妾室及其所生孩儿尚且容不下,何况妯娌。”
“这位已故郑国夫人着实可怜,年纪轻轻便去了,拼死生下的女儿,却被王氏那般苛待。”
“还好那顾姑娘安然长大,国公夫人之死,亦真相大白。”
那手持折扇的书生闻言,以扇击手,甚是愤怒不已。
“如今郑国公在北疆杀敌戍边,护卫大晋百姓,他的杀母仇人却逍遥法外多年,我定要让其余学子与我一道上书,让圣人重罚这等恶人!”
书生放下话,应和者甚多,众人簇拥着书生进入茶馆。
不多时,府衙门外便无多少百姓,倒是街道两侧的茶楼酒馆甚是热闹。
顾长安立于府门外,对着顾荣柏长长一揖,“这便是小子今日请族长过来的原因。”
顾荣柏抿唇,沉默良久方道:“是族中疏忽了,竟不知小王氏在国公府中兴风作浪多年,留下这等祸根隐患。”
“本以为小王氏是大王氏的亲侄女,亦有国公府的名头,你们这些小辈能平安长大,或读书习字,或天真玩耍,却不知祸起萧墙。”
顾荣柏长叹,“待定安归来后,族中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第六十四章
当日午后, 刑部捕头气势汹汹地走进平南门边上的药铺,三言两语, 便将铺内问诊的、买药的尽数请了出去。
铺子门口, 更有两个捕快挎刀而立,百姓纷纷噤声,不敢妄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 店内掌柜、小药童们一一被押解出来,身后跟着的捕快更是抬着两口小儿高的大木箱子。
落后的两位捕快, 将铺门一锁,贴上白纸黑字盖红大印的封条,转身离去。
目送捕快离开,远远观望的百姓一窝蜂涌上前, 奈何众人识字不多, 委实瞧不出什么名堂。
“瞎看啥呀,你识字嘛?连自个名字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便往上凑, 赶紧起开,给老先生让个路。”
人群向两边散开,有位身穿灰布长衫,头发花白,留有长须的老先生踱步上前。
他眯眼看了片刻, 手拍大腿,“了不得,这铺子竟摊上了刑部的官司!”
“刑部?!那不是京兆府都处理不了的官司, 才会递交给刑部吗?”
“这掌柜的犯了何事?竟惊动了刑部?!莫不是人命官司吧!”
话毕, 众人纷纷后退几步, 退得不及时的, 甚至被前面的人踩了几脚。
大家虽识字不多,但好歹是在皇城根底下住着的,诸如偷鸡摸狗、赵五占了钱二的地、张三打了李四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仅需上告京兆府。
“瞧那些官爷搬的两口大箱子,箱面上还有厚厚的尘土,俨然是刚从库房深处搬出来的老账本。”
老先生抚须,若有所思,“看来此事牵扯甚深,我等还是莫要多打听了。”
整条巷子最有学识的老先生都这般说了,众人不敢再凑热闹,纷纷走远。
那些开了药方,取了药的老百姓,见到这般阵仗,也不敢用这家铺子的药方药材了,宁愿走远些,去旁家药铺。
巷子尽头,顾婵漪缓缓放下车窗帘子,心中大定,笑容明媚灿烂,“多谢。”
此案已经上报刑部,然而刑部主管天下刑狱,若无人出面,不知要耽搁到几时,如今亲眼看到刑部捕快过来抓人,她便安心了。
坐于对面的沈嵘轻咳两声,声音轻柔。
“刑部主管此案的李郎中熟知律法,铁面无私,人证物证俱全,若无意外,最迟月底便能定案。”
最迟月底?
六部事务繁杂,仅是等半月已是最快的时间了。届时,王蕴的亲子应当已经到了都城。
顾婵漪心中明了,乖巧地点头表示明白。
马车缓缓向前,马蹄声声,沈嵘余光看向对面的女郎,面容姣好,不再如以往那般忧心忡忡,而是眉眼舒展。
沈嵘置于大腿上的双手轻握成拳,他沉默片刻,试探地出声。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北疆大捷,圣上有意大肆操办,届时城中无宵禁,内城四城门尽数打开,主街挂满各色彩灯。”
顾婵漪眨眨眼,她幼时每年元宵中秋,父兄都会带着她去街上看花灯,她尚小,父亲便让她坐在他的肩上,不仅看得比旁人远,还不会被旁人挤开。
然而,去了崇莲寺后,便只剩供佛的长明灯,不见花灯。
后来,她去了北疆,八月中秋,北疆已是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军中将士戍守边疆,城中百姓在大雪之中只能蜗居家中避寒。
无论元宵佳节,还是中秋团圆日,北疆从未有过花灯满街的盛景。
沈嵘初时既要自保又要为她查明真相,后来一心为民,适逢佳节亦是留在府中处理政务。
且周氏子孙不在都城,皇室宗亲对沈嵘敬而远之,旁人的团圆日,沈嵘却形单影只。
沈嵘却不知,他孤身一人时,亦有她在身侧。
顾婵漪想到此处,歪头笑了笑,目露狡黠,犹如丛林深处的小白狐。
沈嵘一愣,越发不敢看她,膝上的衣摆微皱。
秋风吹起车帘一角,眼见马车便要驶进盛府所在的长巷,沈嵘抿抿唇角,问道:“那日,可要出门赏灯?”
顾婵漪登时愣住,一双杏仁眼灿若星子,既惊又喜。
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沈嵘会主动开口,邀她出门赏灯。
她正欲点头应允,却骤然一顿,面露迟疑。
她垂首低眉,双手不安地揪着荷包,“如今舅母与姨母皆在都城,且母亲之事进展顺利,中秋那日,长辈约莫会带着我与表兄们出门。”
沈嵘嘴角微弯,抬手隔着衣袖,揉了揉顾婵漪的头。
“无妨,那日你尽可安心赏灯,我会去寻你。”
顾婵漪红着脸下了车,闷头回到住处,狠狠地灌下一盅凉茶,脸上燥热才稍稍散开。
她快步走到衣箱前,让小荷将里面的衣裳一一展开,置于榻上。
这些都是舅母姨母抵达都城后,请绣娘为她赶制的新衣裳,贴合身子的尺寸,时兴的花色料子。
然而,桃红太过娇嫩,鹅黄太过明艳,石绿又显得老气……
挑来挑去,顾婵漪怎么瞧都觉得不甚满意,摸着下巴紧锁眉头。
沈嵘喜穿月白色的衣裳,顾婵漪挑了下眉,指尖划过衣裳裙摆,最终在一套衣服上点了点,她歪头对着小荷道:“中秋赏灯,我要穿这件。”
晚间,江予彤在主院设宴,并未宴请旁人,仅是普通家宴。
两位长辈坐于上首,三位小辈分坐两侧,灯火明亮,满桌佳肴。
五人面前皆放置大酒杯,女婢上前为各人斟酒,酒入杯中,声音清越。
江予彤举起杯盏,面带喜色,“今日大喜,当浮一大白。”
众人举杯,纷纷饮下杯中酒。
江予彤准备的酒乃普通果酒,即便饮下一大杯,也不会轻易醉过去。
江予彤放下酒盅,长舒一口气,“痛快!”
她握住顾婵漪的手,正色道:“你娘的案子,京兆府尹已经递交至刑部。”
“阿媛莫要担忧,我与你姨母已然有所筹谋。”
江予彤揉揉顾婵漪的手背,语气轻柔,“有我们在,阿媛可安心玩乐,无需再挂碍此事,安心等着判决便是。”
两世仇恨,顾婵漪自然不会轻易忘记,若真的放下,今日午后她也不会趁着长辈们休憩时,偷偷溜出府去,亲眼瞧着刑部的捕快抓人。
若真要不再挂碍,只有王蕴等人绳之以法后。
但舅母此言乃是长辈的关切之言,顾婵漪点了点头,做出乖巧听话的模样。
盛琼静偏头,定定地看着顾婵漪,眉头微蹙,嘴巴微张,过了片刻,她却垂眸拿起筷子,并未多言。
宴席散后,盛琼静与顾婵漪结伴离开,女婢提灯在前方引路。
临近中秋,又是无云之夜,接近满月的明月悬在天际,犹如一颗夜明珠,即便无灯,也能看清脚下的路。
盛琼静牵住顾婵漪的手腕,缓缓出声道:“户部侍郎的夫人与我在闺阁中时,有几分交情,她的表姐嫁予刑部左侍郎为妻。”
“今日从外面回来,我便写了帖子令人送去户部侍郎府中,明日我与你舅母便会登门拜访,由她出面,让我们与她的表姐见上一面。”
顾婵漪静静地听着,心中甚是诧异,原来舅母说的“有所筹谋”是这个意思。
但如此曲折,委实让舅母姨母费心了。
“刚刚在席间,你舅母让你安心玩乐,我瞧你的模样,似乎另有打算。”
盛琼静顿住脚步,正身直视顾婵漪的眼睛,“我知阿媛是个心有成算的女郎,即便困在崇莲寺中,也能想到法子送信。”
“然而,阿媛你并非独身,凡事必须自己冲在最前面,你还有我们这些亲人,如旁的女郎般,亦有依靠。”盛琼静眼底满是疼惜。
顾婵漪闻言,微微蹙眉,面露不解,“姨母此话,阿媛听不明白。”
“我与你舅母抵达都城后,除了在小祠堂中,将顾砚一房逐出国公府外,并未为你做旁的要紧事。”
盛琼静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若是无需长辈在场,你便能要回他们侵占的东西,想来你也不会主动给我送信吧。”
顾婵漪心下一惊,她不知姨母何时看破了她的心思。
当初给姨母送信,却未告知两位舅母,只因姨母离都城最近,而赶人之事,一位长辈在场便足够了。
顾婵漪双手交叠,右手不安地揉搓左手腕上的长命缕,垂头认错。
“我只是不想让姨母与舅母担心……”
“果真如此,你为何又敢劳烦礼亲王?”盛琼静追问,“今日午后,你可是悄悄出府,去见礼亲王了?”
此话问得甚是突然,顾婵漪措手不及。
盛琼静见她这般慌乱,心中顿时明了,果然。
她抿唇,语速极快,又道:“你母亲的事,可是他帮忙查的?”
那日阿媛告诉她们,小妹之死有疑时,她与长嫂便私下商讨过。
阿媛幼时一直在府中,后来去了崇莲寺,被王蕴那贱妇看管着,整年整日不见外人,从何处得知自己母亲的死因有疑。
若无旁人告知,阿媛定与她们般被蒙在鼓里。
而今日见阿媛行事,成竹在胸,俨然知晓真相多时,且人证物证齐全,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她与长嫂思来想去,却只能想到那一人,也只有他能在都城中,将此事查的这般清楚明白。
且今日午后,阿媛未告知她们,便悄悄出府,能让阿媛这般行事的,也只有那一人。
顾婵漪闻言,轻松口气,坦然承认,“确实是亲王帮忙查的。”
母亲的死因,正是前世沈嵘查她的死因时,牵扯出来的旧案,若不是沈嵘心细如发,察觉到异样,下令彻查,她也不会知晓母亲死的那般冤屈。
第六十五章
秋日晚风习习, 带着些许凉意,远处的桂花盛开, 随风散至各处, 清香沁鼻。
明月高悬,群星失色,梁上燕子已南去, 仅剩秋虫在鸣唱。
顾婵漪抚摸腕间的长命缕,深吸口气, 眼眸坚定。
“最初便是亲王察觉到不对,暗中查到稳婆身上,只是彼时仅有人证并无物证。”
“后来,我助顾长安过继在七叔公的名下, 他为谢我, 便送来母亲生产那日所饮汤药的药渣。”
顾婵漪顿了顿,眸光微闪, 语气稍弱, “今日午后,我便是随亲王去了药铺,刑部的人已经搬走药铺的陈年旧账。”
“只需找到我出生那日,稳婆在这间药铺买了红花汤,再对上顾长安藏的药渣, 至此,物证便也齐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