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漪右手握紧左手腕,极力遏制满腔怨恨, “若无那碗红花汤, 母亲的身子便不会受损, 亦不会未满三十便早早地去了。”
“母亲若还活着, 父亲去了北疆,我与阿兄也有母亲相伴。后来阿兄奉命前往北疆,若母亲还在,定会带着我一同去北疆。”
顾婵漪声音微哽,忍着哭意,“而不是如眼下这般,我孤身在都城,阿兄独自在北疆。”
既然说了,索性便一股脑全说了。
顾婵漪深吸气,下巴微抬,透着丝破罐破摔的桀骜。
“不仅如此,月初顾玉娇的丑事,亦是我在背后搞鬼。”
“佛欢喜日,顾玉娇出现在崇莲寺,假意偶遇瑞王,那时我便猜到她的打算。”
“被赶出国公府,断了她的荣华路,王蕴受伤卧床,顾砚万事不管,我便使人在她身边撺掇了几句。”
顾婵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她果然如我所料那般,入了圈套。”
盛琼静闻言,想起顾玉娇的下场,惊骇万分,甚是后怕。
她急急追问,“此事除我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顾婵漪摇头,轻笑出声,“姨母安心,说话的女婢是顾玉娇的贴身女婢,八月初二,忠肃伯府的寿宴,满城皆知瑞王会前往贺寿。”
“若她愿意安稳度日,便不会轻易被人撺掇,然而,那时的顾玉娇视瑞王为救命稻草,定不肯错过这等机会。”
“王蕴害我的母亲,我便要让王蕴亲眼看着她精心呵护长大的子女,一个个惨死在她的前头,让她尝尝我的苦痛。”
顾婵漪咬紧下唇,左手握成拳,右手紧攥左手腕,不复往日的温婉乖巧,而是怨气冲天。
杀母之仇,削发之恨,夺家之怨。
一笔笔清算下来,如今王蕴仅是在天牢里锁着,等待日后绳之以法,她还觉得便宜了王蕴。
盛琼静闻言大恸,抬手将顾婵漪搂进怀中,眼泪如流水般往下落,顷刻间便湿了顾婵漪的衣襟。
“姨母错了,当日便应该不管不顾地带你走,而不是留在都城。”
顾婵漪忍了许久的眼泪亦夺眶而出,她环抱住姨母,带着鼻音安抚。
“姨母莫要自责,是我年幼识人不清,况且,若我未留在都城,恐怕也无法得知母亲的死因。”
月色清冷,两人在月光下抱着哭了许久,直至月上中天,方才缓过劲来。
当夜,两人同睡一榻,盛琼静环抱住顾婵漪,轻拍其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哄她入眠。
翌日清晨,顾婵漪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伸手一摸,另半边床榻已是冰凉。
她翻被起身,披上衣裳,“小荷?”
小荷应了声,端着铜盆热水推门进来,“姑娘总算醒了,已是辰时末了。”
顾婵漪轻笑,“昨儿喝了几杯,便醒得迟了。”
顾婵漪撩起衣袖,抬手洗漱,指尖将将碰到水面,小荷骤然发出一声惊呼。
“姑娘,你这腕子是怎的了?!莫不是被虫咬了?”
顾婵漪垂眸,左手腕上一道道青紫,甚是显眼。
“昨日自个抓的,拿药膏擦擦便是,不算要紧,莫要声张,惹舅母姨母担心。”
昨日家宴,几杯果酒下肚,恰逢姨母追问,她便一时丢了冷静。
用膳擦药,顾婵漪拿起鞭子,在院内练了个把时辰,眼见日头渐高,舅母姨母还未归来。
她忍不住问,“小荷,去主院问问舅母的嬷嬷,舅母与姨母约莫几时回来。”
小荷得令转身离去,不多时便回来了,“舅太太和姨太太已然回来,正在主院,瞧见婢子,还让婢子回来请姑娘过去。”
姨母昨日明明说,今日与舅母一道去户部侍郎府中,商谈约见刑部左侍郎夫人的相关事宜。
既要约见,那便要开宴席,如今未及午时,她们便回府,难道进展不顺?
顾婵漪换了身衣裳,便急匆匆去了主院,却见舅母与姨母面带笑意坐于院中,满脸喜色。
她的脚步稍缓,上前行礼。
未等她出声询问,舅母便欢喜道:“刚刚在户部侍郎府中,得了好消息。”
“她昨日收到我们的帖子,便私下写信问过她的表姐。”
江予彤眨眨眼,眉梢眼角皆是喜色,“她说,这个案子昨儿午前便送到了刑部,午后,瑞王府与长乐侯府皆有人去了刑部,让主管此案的官员抓紧时间,莫要拖拖拉拉。”
长乐侯府?瑞王府?
顾婵漪蹙眉,月初忠肃伯府的丑事,虽仅在私下传播,但时至今日,京中权贵应当皆有所耳闻。
瑞王被禁足,长乐侯自觉丢了颜面,这半月来,两府甚是低调。
无缘无故,他们怎的贸然出手?
盛琼静看了顾婵漪一眼,主动解惑道:“瑞王因顾玉娇而禁足,顾玉娇是王蕴亲女,王蕴亦被我们早早地赶出府。如今定安有军功在身,瑞王此时插手,一则泄愤,二则提前给国公府卖个好。”
“至于长乐侯。”江予彤轻笑一声,“应当是其夫人吹了耳旁风吧。”
“长乐侯夫人心心念念想将女儿嫁入皇家,却因那桩丑事,长乐侯夫人看清瑞王的本性,同时,她们母女二人亦在都城中丢了好大的脸。”
“我年轻时,便与这位长乐侯夫人见过几次,她甚是看重脸面,王蕴与顾玉娇让长乐侯府沦为都城的笑话,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江予彤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顾玉娇有圣人发落,长乐侯夫人便只得将这口恶气发泄在王蕴那贱妇身上。”
顾婵漪恍然,原来如此。
她却想到舒云清离京前,寻她单独说话时,向来高傲的贵女,在她面前不再趾高气扬,而是别别扭扭地告诉她,日后有事,可去长乐侯府。
如今回想,可能寿宴后,舒云清将她的提醒之言,告诉了长乐侯及夫人。
如若不然,长乐侯夫人若要泄愤,可私下行事,长乐侯府无需专程派人前往刑部。
瑞王并非良配,舒云清不再如前世那般,坐在瑞王妃的位置上,委曲求全,忍辱负重。
舒云清离京之后,天高地广,自有良缘。如此,她与舒云清便算是两清,不再相欠。
明面上有瑞王与长乐侯,暗地里还有沈嵘出力,王蕴毒害国公夫人一案,进展甚是顺利。
顾婵漪暂且放下此事,开始准备下月底迎接阿兄归来。
如此忙碌了两天,眨眼便是中秋佳节。
桂花飘香,瓜果成熟,金菊绽放。
今年江予彤与盛琼静皆在都城,顾婵漪便留在盛家过中秋。
主院院内,江予彤令人将长长的案桌搬至院中,摆放各色竹篾、浆糊、薄纱或洒金纸。瞧这架势,便是要自己制花灯。
顾婵漪还未自己动手做过花灯,瞧着甚是稀奇,两位表兄倒是驾轻就熟。
盛铭怀拿着竹篾,坐在石凳上,手腕翻转,一只灵巧的兔子便有了雏形,糊上纸画上红眼睛,活脱脱一只可爱的小白兔。
盛铭志拿着两根竹篾,笑眯眯地看着双眼明亮、满脸好奇惊叹的小表妹。
“妹妹喜欢什么样式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但凡妹妹说得上来,表兄皆能扎出来。”
顾婵漪眨眼,沉思片刻,“那劳烦四表兄扎只百兽之王。”
盛铭志蹙眉,拿着竹篾开始搭骨架,随口说道:“我记得妹妹比我小两岁,应当属马才对,为何要扎小老虎?”
江予彤闻言,当即便想起属虎的是何人,心下微惊,唯恐盛铭志追问,她拿起手上的竹篾便拍了他一下。
“阿媛喜欢老虎,你便扎一只,嘟嘟喃喃什么,快扎,这么多婢子还等着你们的花灯呢。”
盛铭志嘻嘻哈哈地躲了躲,手上动作却不停,不多时,一只小老虎的骨架便扎好了。
他正想拿起桌上的洒金纸,却被小表妹伸手拦下。
“糊纸这等小事,便交予妹妹吧。”
顾婵漪歪头轻笑,“我还未制过花灯,瞧着有趣,四表兄让我试试,可好?”
小表妹既这般说了,盛铭志怎会说不好,当即便将小老虎递了过去,不忘叮嘱她。
“竹篾多刺,虽处理干净了,但或有漏网之鱼,妹妹小心些,若有不顺手的,唤我便是。”
顾婵漪抱着小老虎的骨架行至一旁,挑来挑去,选了块明黄的薄纱,仔细裁剪,糊在骨架上。
神情专注,宛若殿试考场上答题的学子。
府中小厮女婢开始往长廊上挂花灯,打打闹闹,欢欢笑笑。
四表兄不肯老老实实地扎灯,时不时地招惹下自己的阿兄,惹得三表兄放下花灯,追着四表兄满院子地打。
顾婵漪却如置身事外的高人,仔细地护住身前的小老虎,糊好薄纱,老虎已有雏形。
她手执狼毫,笔尖蘸墨,细细地描画出眉眼口鼻,再在额间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王”字。
第六十六章
夕阳西下, 天色微暗,华灯初上。
平邺城中, 内城四扇城门尽数打开, 由皇城通往外城四城门的四条主街,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顾婵漪提着老虎灯, 走下马车,尚未来得及环顾四周, 便被舅母牵着了手心。
“时辰尚早,我们且去茶楼等等,罗家与曹家的姑娘,今日也会来这处看花灯。”
入茶楼, 上二楼雅间, 众人用过一盏茶,曹家夫人与曹婉便到了。
她们母女前脚进入茶楼, 罗家的马车后脚便停在了茶楼门口。
三户人家在二楼雅间齐聚, 曹夫人身后仅有曹婉,倒是罗家夫人不仅带上了罗宁宁,身后还多了位面生的儿郎。
罗夫人主动介绍道:“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前些时日方回到都城,明承, 还不快过来行礼。”
顾婵漪侧眸,惊觉此人瞧着甚是面熟,想了片刻, 便想起来了。
那日在府衙门口的茶楼上, 右侧雅间里的两位品茶人, 其中之一便是此人, 原来他是罗宁宁的兄长。
罗明承走上前,向各位夫人行礼问安,随即对着盛琼静又是一揖,眉眼柔和。
“那日在府衙外的茶楼,隐约瞧见夫人,却又担心眼拙认错了人,是以并未贸然打扰夫人。”
盛琼静莞尔,“仔细算来,我们亦有三年未见,一时未认出来也是正常。”
盛琼静招手,将顾婵漪唤至身前,介绍道:“这是罗家二兄,在丰庆州时,时常来府上,你的三表兄与四表兄来丰庆州时,亦时常与他往来。”
顾婵漪屈膝,“罗二兄。”
罗明承亦行礼,“顾妹妹。”
夫人们各自见过,小辈们亦各自见礼。
天色彻底暗下来,小辈们便有些浮躁了,不愿继续留在茶楼。
盛铭怀沉稳,罗明承温雅,最后这项差事便落在了盛铭志的身上。
他走上前,对着江予彤与盛琼静行礼道:“伯母姨母,天色都暗了,外面的人也多了,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啊?”
四位长辈互相看了看彼此,颇有些心照不宣。
江予彤轻咳两声,“我们便不去了,难得一见,便留在茶楼喝茶听书,你们三个带着三位妹妹去玩吧。”
盛铭志没心没肺,听到能出去玩了,顿时蹦了两下,转身便走到顾婵漪的面前。
“妹妹,走,四表兄带你去猜灯谜赢花灯!”
顾婵漪尚未来得及应答,身侧的曹婉便站了起来,两眼放光,拉住顾婵漪的左手。
“阿媛,我会投壶!我给你赢花灯!”
顾婵漪轻笑出声,不得不将老虎灯暂时交由宵练保管,左手牵曹婉,右手拉罗宁宁,三人身后跟着三位兄长。
四位长辈目送六人离开,先后轻笑出声,甚是意味深长。
楼下商铺尽数打开,牌匾下挂着各色花灯,颜色不一,款式不同。
商铺为招揽顾客,门口或挂灯谜,或摆投壶,或架箭垛,赢了便能拿走店内设的彩头。
顾婵漪左瞧右看,眼睛都有些忙不过来。
曹婉虽长在平邺,但今年的中秋花灯格外热闹,行了几步,便换成她站中间,向两位妹妹介绍各个商铺门口的玩法。
离开茶楼不足百步,行经一家糕点铺时,罗明承的脚步顿住,他抬手拍了位身穿藏青锦袍男子的后肩。
那人回头,罗明承面露喜色,“关兄!”
话音落下,锦袍男子身侧的另外三人亦回头。
顾婵漪眨眨眼,这不正是关辙山、李赭罗以及湛泸,那这位身穿天青色锦袍、戴面具的儿郎……
顾婵漪抬眸,直直地对上沈嵘的眸子,即便他戴着面具,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她顿时笑弯了眉眼,脸颊微微泛红。
明亮灯光下,少女身穿石榴红的衣裙,衬得肤如凝脂,杏眼桃腮,灿烂夺目,让人移不开眼。
沈嵘不自觉地扬起唇角,眉眼柔和。
“罗二兄,这是何人?”盛铭志出声问道。
罗明承回眸,眼珠微转,“若说起来,你与此人的渊源可比我深。”
此处不宜说话,众人移步至街角的桂花树下。
顾婵漪故意落后几步,与沈嵘并肩而立,曹婉与罗宁宁被罗明承吸引了注意力,并未发觉顾婵漪不在她们身侧。
那方,罗明承向盛铭志等人介绍道:“此人可是你大伯在江南时收的弟子,与你大表兄顾大将军乃是至交好友。”
话音落下,连向来稳重的盛铭怀都惊了惊,连忙作揖行礼。
桂花树下,花灯烛火穿过树梢,在地面上落下细碎的光影。
顾婵漪瞥了眼罗明承,压低声音问道:“罗明承,是你的人吗?”
沈嵘坦然承认,“前些时日,他刚从东庆州回来,你与曹罗两家姑娘私交甚笃,我便想着今日或许能借此见你一面。”
沈嵘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露出手上提着的花灯,扎成小马驹,光影憧憧,宛若奔驰的骏马。
“此花灯,可喜欢?”沈嵘轻声问道,语气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顾婵娟抬手接过,放至近前,看清马腹上提着的一首小诗,且细瞧此灯的工艺不若老师傅的精巧,顿时明了此灯的来历。
她不由得柔和了眉眼,眉眼弯弯地看着沈嵘,眉梢眼角是浓浓的情意。
“喜欢,很喜欢。”
沈嵘微不可察地松口气,神情自然许多,然而,耳尖却微微泛红。
“前些时日,得了一匹小马驹,长大后可日行千里。它如今年岁尚小,伴在你身边,你们多多相处,日后它便是你的坐骑。”
顾婵漪闻言,很是欢喜。
“正巧我让嬷嬷推了国公府的许多院落,扩大了马厩,待府中修缮好了,我便去接它。”
顾婵漪回身,朝宵练招招手,宵练快步走上前,将手中花灯递了过去,随即消失在暗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