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宵练快步回来,面色严肃。
“禀主子,这些人乃是受顾砚之妾楚氏所托,前来绑走姑娘,他们知晓姑娘的身份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意图谋害姑娘的性命。”
沈嵘微微眯眼,侧首望着顾婵漪,“你欲如何?”
顾婵漪沉思片刻,方道:“这些人送交官府,至于楚氏,我想明日出城见她一面。”
今世重生,若不是楚氏出手相助,她在崇莲寺中无依无靠,既无法送信给阿兄,也无法那么快地寻到稳婆的下落。
沈嵘听到这话,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将杏子巷的诸事处理妥当,沈嵘与顾婵漪各自提灯,回到主街。
沈嵘看了眼天色,面露不虞,“时辰已过,错过了舞龙舞狮。”
顾婵漪眉眼弯弯,笑得温柔和婉。
“明年元宵佳节亦有舞龙舞狮,且烟火未迟。”
沈嵘闻言,面色稍霁。
二人提灯,离开主街,穿过城中小巷,前往城楼。
湛泸与宵练紧跟在二人身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月光如水,晚风温柔。
沈嵘缓缓出声道:“先帝忌惮我父王,如今圣上亦忌惮我,自我幼时,父王母妃便让我隔三差五装病卧床。”
顾婵漪原本不明白,但在听到沈嵘那句“保命的手段”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沈嵘的父亲深受高宗的喜爱,若沈嵘亦聪明伶俐,再加上密旨传言,沈嵘定无法安然长大。
“祖父驾崩前,曾问过我父王,可要这大晋江山,父王自认无法担此重任,祖父便将身边的影卫交予父王。”
巷子岔口猛地跳出只野猫,沈嵘当即伸手,握住顾婵漪的手,将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发现是野猫,沈嵘微不可察地松口气,正准备松手,却发觉顾婵漪手腕一转,他的手心被握住了。
沈嵘惊了一惊,耳垂泛红,他轻咳一声,继续道:“后来,父王又将这支影卫交予我,便是你刚刚看见的赤色海棠。”
第六十八章
城楼之上, 俯瞰全城。
灯火璀璨,游人如织。
秋风寒凉, 沈嵘慢了两步, 接过湛泸手上的披风,双手展开,行至顾婵漪的身后, 动作轻柔地披在她的身上。
“城楼上风大,小心风寒。”
披风柔软, 顾婵漪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沈嵘背手站在她的身侧,湛泸等人皆远远地立于远处。
“咻――嘭――”
烟火点燃,照亮夜空,五光十色, 绚丽夺目。
顾婵漪微微仰头, 笑得眉眼弯弯。沈嵘不看烟火,微微偏头, 看向身侧的小女郎, 眸光温柔缱绻。
烟火照亮她的眉眼,如画如诗,明媚姣好。
沈嵘不禁想,若顾家大夫人并未遇害,有亲母相伴, 即便父兄不在身边,她亦能过得很好,便与平邺城中, 大多无忧无虑的女郎无异。
但经过前世种种, 她变成如今模样, 亦是不错。
烟火绚丽, 花灯满城,行人的欢笑喧闹随风飘来。
人间烟火,万家灯火,盛世之景,约莫便是如此。
烟火散去,顾婵漪回眸眨眼,轻声问道:“去街上吗?还是回去?”
沈嵘沉思片刻,定定地看着顾婵漪的眼睛,犹豫片刻,“你明日要去见楚氏?”
在杏子巷时,她便说明日见过楚氏后,她再决定如何处置楚氏。
顾婵漪不解其意,但仍乖乖点了下头。
沈嵘抿了下唇角,面露难色,甚是犹豫不决的模样。
顾婵漪眨眨眼,直白问道:“难道,她有问题?”
凉风吹拂,衣袂飘飘。
不知过了多久,沈嵘左手轻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方道:“你可知,你前世便是死于楚氏之手。”
顾婵漪顿时愣住,双眼瞪大,满脸难以置信,“你、你怎的,怎的知晓?!”
顾婵漪的脑子一片空白,惊诧过后,她稍稍冷静,试探出声,“难道,你也有前世的记忆?”
回想这两月来的种种,她不得不作此猜想。
她原本便想不通,明明前世沈嵘与阿兄是在北疆相识,后为至交好友,怎的到了今世,他们便早早相识了。
还有东庆州的白泓冤案,自她寻过白芷薇后,沈嵘便接手调查此事,然而,沈嵘身处平邺城中,却对东庆州了解颇深。
白泓冤案,进展甚是顺利,顺利得宛如沈嵘早便知晓幕后真凶。
思及至此,顾婵漪灵光一闪,急急问道:“你何时知晓我有前世记忆?”
回想这些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顾婵漪脸颊泛红,甚是羞恼,不敢直视沈嵘的眼睛,垂首低眉,只得盯着裙摆上的绣花。
“六月初五,府中潜入刺客,我被暗箭射伤,昏迷两日,醒来时便有了前世的记忆。”
沈嵘眉眼含笑,嘴角微微上扬,声音轻柔。
“前世我在北疆时,受你兄长所托,回都城后照顾你,谁知,我却迟了。今世醒来,亦不忘前世所托,故而伤势好转,我便去了崇莲寺。”
沈嵘顿了顿,忍住笑意,“那日破晓,你潜入我房中,我看到那张药方,便明白了。”
顾婵漪瞬间红了脸,双颊滚烫,耳尖红得似要滴血。
她不安地揪着身上的披风,她前世是以灵体之姿陪伴在沈嵘身边,沈嵘应当从始至终都不知她在他的身侧。
“小王氏请术士布阵,将你困于墓中,我却不知,你从何处知晓那张药方。“
沈嵘微微蹙眉,迟疑片刻,“且我将楚氏之事尽数写于纸上,于忌日烧之,你为何对楚氏无丝毫警惕之心?”
原来沈嵘以为她死后化为冤魂,一直困守在墓穴中?
顾婵漪皱紧眉头,沉思许久,恍然发觉,她的记忆似乎有所缺失,“你去过我的墓地?还写过祭文?”
沈嵘颔首,“正是。每年忌日,我都会去看你。”
顾婵漪捂住脑袋,她陪在沈嵘身边多年,并无丝毫沈嵘祭奠她的记忆,她知晓沈嵘重新收殓了她的尸身,却完全不记得沈嵘在她的忌日去看过她。
“我不知道这些事,更不知道楚氏有问题。”
顾婵漪双眼茫然,声音发颤,无意识地抓紧手腕上的长命缕,“所以我才从未怀疑过她。”
沈嵘至此终于确定,顾婵漪并非通过他的祭文而得知事情真相,而是有其他途径。
但当务之急却是楚氏。
他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微微低头,眉眼温和,声音轻柔。
“深秋夜半,夤夜推窗,害你患上风寒之人,便是楚氏。”
顾婵漪错愕,自她重生后,她怀疑过李婆子,怀疑过喜鹊,却从未怀疑过楚氏。
在楚氏向王蕴供出稳婆之前,她一直将楚氏视作同盟。
楚氏并非蠢笨之人,这么些年,自然明白若不是当年她怀有身孕时,王蕴暗下毒手,她的孩儿定能安然康健,而不是如今这般痴痴傻傻。
王蕴是害他们母子至现下境地的仇人,楚氏为何还要帮王蕴害她。
顾婵漪猛地想起,她回华莲山时,曾目睹喜鹊以顾二郎的性命安危要挟楚氏。
她微眯着眼,除了顾二郎外,楚氏无其他软肋与把柄。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却并非楚氏,她不自觉地扯住沈嵘的衣袖,担忧万分。
“那,我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可有疏漏,是否有妨碍到你?”
她不知道自己丢失了哪些记忆,她私下去寻白芷薇,翻出白泓冤案,甚至将沈嵘牵扯进来。
若是她的记忆出现差错,那她便是将沈嵘置于危险之地。
右手衣袖被小女郎扯住,沈嵘左手微微握成拳后轻轻松开,他抬起左手揉了揉身边小女郎的头,莞尔道:“并无妨碍。”
顾婵漪闻言,这才稍稍松口气。
“我是在六月过完生辰时,才有了上一世的记忆。”
顾婵漪松开扯住的衣袖,不敢抬头看沈嵘,只能微微垂首,不安地盯着自己的裙摆,“我原以为,我知晓所有,是以才敢这般行事……”
知晓所有?
沈嵘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暗暗点了点头,不仅知晓可以根治箭伤的药方,还知晓白芷薇在千姝阁,更清楚白泓冤案的诸多隐秘细节。
然而,这些事情,他前世从未在顾婵漪的墓前谈及,若她知晓前因后果,定然是在他的身边。
沈嵘眸光流转,心中已然有了猜测,却并未向小女郎求证,而是话音一转,“你明日还要去见楚氏吗?”
顾婵漪愣了愣,反问道:“前世,楚氏是何下场?”
沈嵘皱了皱眉,双手背在身后,紧绷着唇角,面容冷肃,“她自知事情败露,便放火烧了整座庄子。”
顾婵漪闻言,错愕片刻,却觉得这正是楚氏会做的事情。
她沉默了好一会,方摇了摇头,“罢了,还是不去了。”
既然知道是楚氏雇的人,且明白楚氏的身后是王蕴,何须再走那一遭。
“那明日便让纯钧过去处理此事?”沈嵘试探道。
顾婵漪自然点头应好,然而,翌日清晨,小荷得知此事,便气呼呼地说要跟着纯钧一道去。
二人午后方回,小荷一脸惶然。
顾婵漪细问方知,他们二人到庄子时,庄子上一片寂静。
推开院门,李婆子与喜鹊躺在院门口,面色发青,唇色发紫,双眼睁大,血迹已干。
行至楚氏所住院落,踏进屋门,楚氏与顾二郎衣着齐整地躺在床榻上,显然楚氏母子特意梳妆打扮过。
然而,待他们走近一瞧,母子二人已然命绝。
窗边梳妆台上,留有楚氏的书信。
妾身自知李狗子等人毫无胜算,但王蕴声称手中有解药,可治我儿之症,妾身不得不铤而走险。
妾身彻夜未眠,黎明破晓,迟迟未见李狗子等人,妾身便知事情败露。
妾身此生,卖身为奴,为王蕴而活,却落得这般下场。唯有一子,却因误信歹人而耽误终身。
妾身不配为母,明知害人真凶,却无可奈何,现今终于得以解脱。
妾身自知愧对顾大夫人,无颜面见姑娘,故留下此信及画押供词,望姑娘看在妾身当初施以援手,将妾身与孩儿收殓安葬。
顾婵漪看完手中书信,又打开楚氏亲笔画押的供词,细细查阅。
她沉默半晌,低声道:“让人好生安葬楚氏母子,再将这份供词交予小钧。”
纯钧拿到供词,转身便去了京兆府。
茅文力整理好供词,提出在牢里关押的李狗子等人,人证物证一并递交刑部,作并案处理。
如此,无王蕴等人在面前碍眼,顾婵漪便有了许多闲暇。
她手持狼毫,坐于书桌后,细细地写下尚有印象的前世之事。
她不敢坦然告诉沈嵘,她前世陪在他的身边,直至他寿终正寝。
因此,她只能凭借自己仅存的记忆,慢慢梳理,找出缺失的是何时段的记忆。
万事有因有果,抽丝剥茧,总能寻到衔接不上的那段时光。
奈何,前世以灵体之姿存于世上几十年,除了那些要紧之事外,其他无关紧要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
唯有沈嵘年迈的那些年,她能细细地回想起来。
如此回想了四五天,写了厚厚一沓的宣纸,顾婵漪终于寻到了某处异常。
那年深秋时节,沈嵘已然病重,却不忘交待底下的人准备几盆绽放的菊花,以及时令瓜果点心,相应的香烛纸钱。
她当时便猜测沈嵘要去祭奠故人,然而,翌日清晨,廊下的菊花不见了踪影,沈嵘亦未出门祭扫。
她原以为沈嵘安排了人前去祭扫,如今回想,再推算时日,当时沈嵘要去祭奠的人,是她。
原来自她死后,每年的头七,她便宛若真正的游魂,无思无想。
第六十九章
过了中秋, 日子似乎走得极快。
稍不留神,大雁已然南飞, 清晨寒凉, 日落的时辰也早了许多。
八月末尾,盛嬷嬷来盛家接顾婵漪回府,国公府已然修缮齐整, 需顾婵漪回去看看是否妥当。
国公府中无长辈亲眷,盛琼静不放心顾婵漪, 自是收拾妥帖,随顾婵漪一道回了国公府。
月余时光,国公府便焕然一新。
府门上新漆,庭院洒扫干净。廊下菊花盛放, 屋中金桂插瓶。
松鹤堂中的石榴树, 果子尽数采摘,唯有郁郁葱葱的枝叶。
听荷轩内的残叶枯荷已然清理, 澄澈湖水, 锦鲤摆尾,静等来年夏荷。
沿长廊而行,松鹤堂后方便是宽敞的练武场,左右两侧各摆武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一应俱全。
练武场西侧,菊霜院的牌匾已然摘下。
“姑娘命老奴重修菊霜院,想来原先的院名便不能用了, 姑娘可有好名?”盛嬷嬷眉眼含笑, 柔声问道。
顾婵漪沉思片刻, 摇摇头, “待阿兄归来,让阿兄拟定吧。”
踏进院门,院内东侧植有红枫,如火如霞,既喜庆又热闹。
此院原本种植菊花的位置,已然被各色花卉替代。
行至屋内,往日浮夸之气尽扫。
浅色窗纱,光线明亮,窗边高花几上摆放汝窑天青鹅颈瓶,内插几枝红枫,增添一抹亮色。
顾婵漪环顾四周,挑了下眉,暗暗点了点头。
“布置得甚是雅致,嬷嬷辛苦费心了。”
从此院中出来,继续往后走,绕过练武场,便是扩宽扩大的马厩。
此时马厩中的马儿不多,显得甚是空荡,但日后阿兄归来,既有他从北疆带回的马匹,还有阿兄好友们的坐骑,届时马厩便热闹了。
顾婵漪正欲转身离去,却见小隔间里有马儿探出头来,她惊了一惊,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抬步走上前。
红棕皮毛,眼睛大且明亮,身量仅比栅栏稍高些,显然是未足岁的小马驹。
顾婵漪歪头看它,它瞧见顾婵漪过来亦不躲闪。
仅是一眼,顾婵漪便知晓此马的来历。
中秋佳节,沈嵘曾言寻到一匹不错的小马驹,乃名马宝驹之后,长成可日行千里,日后便是她的坐骑。
她亦言家中的马厩尚未修建齐整,待翻新建好后,便去接它。
熟料,她眼下竟在自家马厩中看到了它。
“何时送来的?”她一眨不眨地看向小马驹,眼底满是欢喜,头也不回地问宵练。
宵练端着一小筐苹果走上前,“昨日小荷说盛嬷嬷今日会接姑娘回府,婢子便自作主张去寻了亲王。”
“昨日午后,亲王便命人将此马送了过来。”宵练顿了顿,抿唇忍笑,“亲王有言,既是送予姑娘的马驹,岂有姑娘去接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