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贵骤然回京,不知内情,且他的亲姐行此秽乱之事,即便是京中纨绔子弟,出于礼节与情面亦不会直言告之,只会旁敲侧击。
而顾玉娇乃圣上秘密鸩杀,若不是沈嵘在宫中有人,她亦无法得知顾玉娇的结局。
如此这般,京中纨绔亦不知顾玉娇的下场。
顾长贵探听到亲姐与瑞王的私情,且他在牢狱之中并未看见亲姐,定以为亲姐被瑞王所救,说不定还会以为顾玉娇此时便在瑞王府中。
瑞王乃皇子,更是宠妃淑妃之子,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在朝中的分量,皆高于郑国公。
顾长贵走不通国公府的路子,进入绝境之地,骤然得知亲姐与瑞王的瓜葛,对顾长贵来说,简直是柳暗花明。
顾婵漪起身,沿着长廊缓步走回听荷轩。
秋风乍起,乌云渐浓,遮挡住秋阳,凉风卷起院中落叶,在风中打了几个滚,飘向远方。
顾婵漪停下脚步,站在廊下仰头看天。
顾长贵自幼便去了江南,在都城中所结实的人并不多,寻人打探定要费一番功夫。
若是快些,或许三五日,若是慢些,或许十天半月,总归是在阿兄归来前,会尘埃落定。
顾长贵若是聪明,得知这桩丑闻后,讳莫如深,不去寻瑞王出手,或许他还能留的一命。
若是他误以为顾玉娇与瑞王有肌肤之亲,他便是瑞王的小舅子,在都城中有了靠山,甚至求瑞王出手救人……
顾婵漪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唇角,眉眼带笑地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然而,以瑞王的性子,被顾玉娇那般算计了一遭,又被圣上怒斥,尚未发泄心中怒气,顾玉娇便离世。
满腔怒火散不出去,若是此时,顾玉娇的胞弟送上门了……
第七十一章
连续小半月, 平邺城阴雨连绵,不见阳光。
直至过完重阳, 都城天上的洞才算补好, 不再无休止地下雨,却也未放晴。
秋雨过后,金桂秋菊落了满地, 眨眼功夫便有了初冬的模样。
清晨,深秋寒风阵阵, 吹动临街的招幌,哗哗作响。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自郑国公府后门而出,沿着偏僻小巷而行,七湾八扭, 最终在刑部牢狱外停下。
当值的狱卒只见车门打开, 从车上下来位身穿松花色衣裳的女婢,发间簪朵桃红绢花, 清秀可爱。
他原以为是哪家夫人前来探监, 谁知女婢身后却下来位年轻女子。
全身上下皆被玄青斗篷包裹,然而行走之间,却见藕荷色裙摆,纤细白嫩的手扯着斗篷边,衬得指尖越加白净圆润。
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 狱卒心下暗忖,世家女郎怎会来这种地方。
眼见女郎站定,狱卒正欲走上前, 却见狱吏弯腰躬身快步走了出来。
“一切皆安排妥当。”连说话的语调, 都比寻常恭敬了不少。
目送一行人走进牢狱, 守门的狱卒低声喃喃, “不知是谁家的女郎。”
喃喃几句后,他握紧身侧腰刀,直视前方,认真严肃地守卫牢狱大门。
跨进刑部牢狱大门,一股寒风穿巷而过,撩起顾婵漪的斗篷下摆,险些将兜帽掀开。
小荷惊了惊,伸出双手,却见自家姑娘摇了摇头,“无妨。”
牢狱内终年不见天日,前些时日阴雨不断,因此越加潮湿阴暗。
在刑部牢狱内的囚犯,皆非普通罪犯,是以牢房亦与寻常衙门内的牢房不同。
过道两侧仅有窄小牢门,以大石砌墙,并无木栅栏。
顾婵漪行走期间,只闻脚步声,不见罪犯之面。
狱吏在前引路,约莫走了一刻钟,狱吏停下脚步,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姑娘,便是此处。”
顾婵漪微微颔首,朝小荷使了个眼色,小荷拿出事先备好的荷包,笑眯眯地递给狱吏。
“麻烦大哥了,请大哥和底下的人打酒吃。”
狱吏连忙抬手推拒,甚至往后退了半步,“使不得。”
小荷直接将荷包塞到狱吏的手中,“小小心意,莫要推辞。”
狱吏看了顾婵漪一眼,这才收下荷包,笑了笑。
“姑娘委实客气。姑娘大可安心,四周狱卒皆在远处,有事高声喊一嗓子便可。”
宵练在牢门前守着,顾婵漪与小荷弯腰走进牢房。
四面高墙,唯有向西的墙上开了个幼儿脑袋大小的孔洞,此时正是午前,日在东方,无法照进朝西的小窗子。
光线幽微,仅比伸手不见五指稍好些。
小荷掏出火折子,快步走到小桌前,点燃桌上的油灯,又将小凳子搬至床榻前,拿出丝帕垫在凳子上。
顾婵漪在凳子上坐下,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缓缓出声。
“王蕴。”
王蕴在国公府时受了杖刑,养伤期间,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亲女儿丧命,还不能光明正大地立牌下葬。
骤然听闻噩耗,王蕴悲愤不已,伤处越加难以痊愈。
好不容易伤好些,王蕴又在京兆府中受了罚,再被转至刑部。
如此折腾,现今王蕴还留有一条命,皆是顾婵漪特意打点牢狱上下,用参汤等好物吊着她的性命。
小荷走上前,用力推了王蕴一把,“夫人莫要睡了,我家姑娘过来瞧你了。”
小荷的力道不小,险些将趴睡在床边的王蕴推至床下。
王蕴悠悠转醒,睁眼瞧见凑到近前的小荷,愣了许久,方认出她来,脸色顿时一变,疾言厉色。
“你怎的在此处?!”
小荷弯唇浅笑,甚是无辜的模样,“婢子自然是随我家姑娘一道来的。”
王蕴闻言,猛地仰起脖颈,看向小荷的身后,对上顾婵漪冷静的眸子,心中无端地发慌发憷。
“你,你还欲如何?!”
王蕴握紧双拳,猛地捶向床面,木板床被捶得砰砰作响,“娇儿已经丧命,我亦落得这般下场,你还想怎样?!”
顾婵漪摘下头上的帽子,歪头笑看她,静静地欣赏王蕴如今的狼狈模样。
无助却无可奈何,使劲挣扎却是徒劳无功,正如前世她被王蕴的人按住双手,只能无望地看着顾玉娇手上的剃刀落在她的发上。
“八月末,顾长贵回京当日,便迫不及待地入狱看你,如今半月过去,他却迟迟未再来,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顾婵漪理了理衣襟,微微抬眸,嘴角含笑地看向王蕴,慢条斯理地问她。
王蕴转动眼珠,盯着面前发黄发皱的床铺,身下是干枯的稻草,微微挪动,便会发出O@声响。
“我儿何时归京了,他在江南求学,我从未见过他。”
顾婵漪闻言,轻笑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王蕴。
她不知王蕴竟如此蠢笨,她既说出那些话来,自是将顾长贵的行踪尽数掌握,王蕴却还企图欺瞒掩盖。
思及至此,顾婵漪微微皱眉,她前世委实弱懦无能,区区王蕴,便将她逼至绝境,既未护住小荷,更命丧古寺。
顾婵漪紧抿唇角,声音冰凉,“八月廿九,酉时初刻,顾长贵入定南门,半个时辰后,在此处与你相见,是与不是?”
王蕴咬紧下唇,死死地盯着顾婵漪,“我儿如何了?”
顾婵漪嗤笑,双手交叠,缓声道:“不知他从何处探听到他姐姐的事,竟私下去寻了瑞王。”
王蕴听到这话,登时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
当日她见到儿子后,并未提及娇姐儿的事,便是担心儿子鲁莽之下,行将踏错,犯下无法弥补的错处。
王蕴猛地抬头,脖颈上满是青筋,她伸手指着顾婵漪,咬牙切齿。
“是你!定是你告诉他的!否则他怎会知晓此事!”
顾婵漪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点了下头,“确实是我。”
王蕴气急,却双眼含泪,不得不哀求顾婵漪,“当初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我儿无辜,求你放过他吧。”
顾婵漪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扬起唇角,“夫人此话却是说的迟了。”
未等王蕴出声询问,顾婵漪便主动道:“初四那日,有人瞧见顾小公子从瑞王府后门进去,却再未出来。”
王蕴双手难以支撑,颓然摔回稻草堆里,双眼无神,茫然无助。
“顾长安如今虽是七叔公膝下的嗣孙,但听闻顾小公子消了踪迹,他看在做过一场兄弟的份上,便使人暗中打探了一番。”顾婵漪柔声道。
顾婵漪说到此处,故意顿住不言。
王蕴闻言,双眸有了亮光,急急追问,“我儿是否安好?”
顾婵漪挑了下眉,笑道:“那是自然。”
“大晋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且瑞王身份尊贵,自不会像夫人这般胆大妄为,敢轻易要人性命。”
“我儿如今在何处?”王蕴双手撑床,半仰着身子,声音急切,眼底满是恳求。
顾婵漪抚摸着手腕上的长命缕,“出定西门,约莫三十里处,有座采石场,不知夫人可曾听过?”
王蕴终于明白过来,两行泪瞬间落下,她单手撑床,挪动身子,另只手伸向前方,企图拉住顾婵漪。
“姑娘,我罪该万死,即便千刀万剐也是我应得的,但我儿年幼无辜,求姑娘救救他吧。”
“他自小从未吃过苦,采石场那等地方,他去了便是要他的命,求求姑娘了。”
王蕴使劲往前爬,整个身子裹着破旧棉被从床上滚下来,伤处着地,鲜血慢慢洇湿囚衣,却也顾不得了。
顾婵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爬行的王蕴,眸光冰冷,面无表情。
“我阿父临走时,本欲将我与兄长送去江南,是你说江南路途遥远,你能照顾我们兄妹。”
“阿兄去北疆后,你便原形毕露,逼我去崇莲寺,以待日后时机成熟,逼我落发为尼,彻底将整座国公府占为己有。”
顾婵漪的声音陡然升高,“是也不是?”
王蕴的身子猛地一抖,甚是惊骇,明显是戳中心事后的心虚害怕。
额头满是冷汗,混杂脸上的泪水,王蕴的脸色煞白。
“自我知晓你害死了我阿娘,我便想明白了,忍耐只会让利欲熏心之人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顾婵漪抬步行至王蕴的身侧,微屈右膝,蹲身看着王蕴的眼睛。
她微微张口,一字一顿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你既将顾玉娇与顾长贵视作掌中珠、心尖肉,我便要你亲眼瞧着你的儿女行至绝境,你却无可奈何,只得看着他们丧命。”
顾婵漪戴好帽子,大步走出牢房,身后是王蕴的嚎啕大哭。
出牢狱,日光洒在身上,顾婵漪愣住,仰头望天,不知何时,乌云已彻底散去,秋阳暖暖地悬在空中。
顾婵漪出神地站了许久,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欲上马车,却被纯钧笑眯眯地拦下。
“姑娘,且瞧那处。”
顾婵漪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视野之中,是熟悉的马车。
车帘掀开,沈嵘眼神温柔地看过来。
顾婵漪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心中郁气与怨气缓慢消散。
她走到马车前,湛泸早已搬好马凳,她走上马车,与沈嵘相对而坐。
“桂花初开时,府中厨娘采了许多,酿制桂花蜜。这是今晨让厨子做的桂花糕,你且尝尝。”
沈嵘打开食盒,桂花清香顷刻间溢满车厢。
顾婵漪却并未伸手,而是双手攥紧身上的斗篷。
沈嵘见状,拿出随身带着的锦帕,隔着衣袖握住顾婵漪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指尖。
第七十二章
午前阳光穿过细纱窗, 光影朦胧。
马车缓缓向前,不知驶向何方。
顾婵漪微微垂眸, 她的手腕被沈嵘托在手心, 手掌向上。
沈嵘蹙眉,手上的月白绣青竹的锦帕,轻轻地扫过她的指腹, 神情很是认真。
顾婵漪不由自主地抽了下手,却被沈嵘有些用力地握紧。
“别动。”顾婵漪闻言, 当即乖乖坐好,不再乱动。
“白泓的案子,朝中已经查清,过两日, 便有追封白大人的旨意下来。”
沈嵘仔细地擦拭干净顾婵漪的指尖, 收好锦帕。
两人中间的小案桌上,食盒的盒盖打开, 尚有余热的桂花糕散发出清香。
沈嵘端起芙蓉点心瓷碟, 放置顾婵漪的面前,又从食盒底下,拿出用小木盒装着的银筷。
顾婵漪抬眸看他片刻,这才拿起银筷,夹起一块桂花糕, 小口小口地吃着。
沈嵘见她面色好转,这才轻松口气。
“白家姑娘已经离开千姝阁,现下住在德妃宫中。圣上原本打算让肃王娶她为侧妃, 但白家姑娘不愿。”
沈嵘知晓顾婵漪记挂白泓的案子, 无需她开口, 便主动道出。
顾婵漪闻言, 并无丝毫诧异。
她虽见白芷薇的次数不多,但她却知晓白芷薇并非寻常女子。
父亲蒙冤,白芷薇亦流落风尘,却并未因此怨天尤人,而是不断寻求洗冤之路。
当她寻去千姝阁,出现在白芷薇面前时,白芷薇亦果断答应合作,并非忸怩之人。
白家还未出事时,白芷薇是父母疼爱的女郎,她却并未成为娇花。
白家败落,白芷薇便是白家残垣断壁中盛开的蔷薇,满身尖刺,却明媚张扬。
白芷薇活得清楚明白,且聪明敏锐。
她应当知晓如今朝野上下的目光,皆在她的身上,她自然不会嫁给皇子,让白家及白家身后的那些人,轻易卷入皇储之争。
顾婵漪沉思片刻,便想清其中的道理,吃下口中的糕点,轻声问道:“那白姑娘有何打算?”
小火炉上的铜壶开始咕噜咕噜冒热气,沈嵘提起铜壶,倒入紫砂壶内又倒出,“她本欲回东庆,却被我拦下。”
顾婵漪错愕,面露不解,“为何?”
“若我未记错,她前世亦回了东庆。”
沈嵘挑了下眉,中秋灯会,他见她心绪不稳,便未追问她如何知晓这些事。
眼下她既主动提及,沈嵘莞尔,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婵漪,“你怎知她前世回了东庆?”
顾婵漪歪头浅笑,眉眼弯弯,穿过纱窗的阳光散落在她的脸上,肌肤白皙,双颊红润。
“我不仅知晓她回了东庆,还知她嫁予何人为妻。”
脱口而出后,顾婵漪方觉察到不对,脸上的笑意散去,不敢直视沈嵘的眼睛。
沈嵘忍笑,往紫砂壶内倒入些许茶叶,再用热水冲泡。
茶叶徐徐舒展,香气细润,茶汤橙黄。
沈嵘盖上茶壶盖,抬眸看向对面的小女郎,忍笑问道:“所以,你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