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婵漪垂下眼眸,额角碎发散落下来,“阿兄时有家书寄来,谁知王蕴竟会拦下书信,再令人模仿我的字迹回信,阿兄亦是被蒙在鼓里。”
祠堂人少,且无人敢来打扰。
顾婵漪便趁机将王蕴毒害母亲之事,尽数道出,让兄长知晓。
顾长策听完前因后果,气得脸色涨红,在祠堂内转了两圈,环顾四周,无可泄愤之物,只得紧紧攥拳。
指甲陷入肉中,献血沿着指缝落下,鲜红刺目。
“这等毒妇!”
顾长策咬牙切齿,眼眶泛红,“她如今在何处?!我定要亲手杀之!”
顾婵漪盯着地上的血滴,语速极快,“中秋过后,我便令稳婆去京兆府状告王蕴。”
“刑部已经查清,王蕴等人的罪责亦有决断。顾砚与王氏流放北疆,王蕴与其嬷嬷将被枭首。”
“何时行刑?”顾长策追问。
“九月廿九。”顾婵漪快速回他,“宫中十月初一举办庆功宴,他们都说你会在庆功宴前回来,是以行刑日便定在了九月末。”
担心自家小妹看到他眼里的浓浓杀气而害怕,顾长策紧闭双眼,许久,心绪稍定,他才缓缓睁眼。
他看着面前的小女郎,声音低沉,“是阿兄无用。”
顾婵漪笑着歪头,“阿兄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我怕阿兄分心,才故意瞒着阿兄,阿兄莫要自责。”
“况且。”顾婵漪顿了顿,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气势傲然,“况且,我是阿父的女儿,可不是娇养长大的小女郎。”
顾长策愣了愣,既怅然若失又骄傲自豪,他不在都城的这八年,幼妹彻底长大了。
她成为了独立生长的青松翠柏,长于石缝,历经风雨,仍然挺拔向阳。而不是养于花房的娇花,更不是攀援生长的藤蔓。
阿父阿娘看到妹妹长成如今模样,定会十分欣慰。
如此,日后即便他战死沙场,妹妹也能过得很好,无人能欺负了她去。
从小祠堂出来,兄妹二人并肩而行。
行至松鹤堂,顾婵漪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被薄雪覆盖的石榴树,轻声道:“松鹤堂已经收拾干净了。”
顾长策微微蹙眉,“你如今住在何处?”
顾婵漪偏头,指着西侧的院落,“自然是听荷轩了。”
顾长策后知后觉,自家妹妹已经是十六岁的女郎,自然不能与他再住在同一间院子。
思及至此,他又想起那位礼亲王,忍不住在心底冷哼一声。
两人回到前厅,已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厅中摆放圆桌,仆妇陆续上菜,酒是竹叶青,甜点是外城李氏糕点铺的桂花糕。
顾长策闻到竹叶青的酒香,心中又酸又涨,最终化为一片柔软。
离家多年,妹妹竟还记得他与父亲一样,皆爱竹叶青。
他在北疆时,便时常想着,若是归家,定要与身边的兄弟痛饮竹叶青。
他本打算过些时日,稍稍得空,便带他们去酒楼喝酒,谁知今日回家,便闻到了念念不忘的酒香。
竹叶青酒香清冽,闻之清淡,然而后劲却大。
盛铭怀与盛铭志跟在父亲身边,酒量并不差,然而顾长策却久居北疆,北疆皆是豪饮之辈。
三壶竹叶青下肚,盛铭怀与盛铭志已经满脸通红,昏昏欲睡。
而顾长策却面不改色,不动如山,甚至眸正神清地看着两个表弟。
江予彤轻笑出声,叫来身强体壮的嬷嬷。
“快将这两个小子搬回房里去,猫儿酒量,便想着喝倒定安,快让他们回屋去做梦吧。”
盛琼静亦捂唇轻笑,柔声叮嘱,“让贴身的小厮好生照顾,再熬两碗解酒汤喂他们喝下,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嬷嬷闻言点点头,两人架一人,扶着两个醉鬼回了客院。
顾长策偏头,看向坐在上首的大舅母,“回京路上,遇到舅舅身边的长随,说是要送信入京。”
“我瞧今年风雪来得比往年要早些,便将书信匣子拿了过来,让长随回新昌州了。”
江予彤一听这话,便知晓是何书信了。
上月得知阿媛与礼亲王之事后,她便立即写信给丈夫,前些时日,安仁府的小叔已经回了书信。
新昌州在大晋北边,往年九月便飘雪,今年天寒,约莫八月底便开始有雪花。
她算了算时日,路上积雪难行,丈夫的家书,约莫下月初方到。
“你竟遇到了他?”
江予彤既惊又喜,“原以为外面飘雪,书信会晚上许多才能过来,我还担心误了大事。”
“大事?”
顾长策喃喃,大舅舅亦给他写了书信,他在路上时便已经展信阅过,心中已经猜到大舅母说的大事是何事。
顾长策饮了几壶酒,虽未喝醉,但情绪却外露了许多。
江予彤闻言,看了看顾婵漪,又看了眼顾长策的神色,忍笑道:“并非大事,仅是要紧事罢了。”
盛琼静打量着顾长策的神色,已然明白过来,心中忍笑。
自家小妹仅有定安与阿媛,两个孩子年幼时,妹夫既当爹又当娘,定安年长阿媛六岁,妹夫去北疆后,定安便亲自照顾阿媛。
虽然他们兄妹二人久未相见,但兄妹情分却比寻常日日相见的兄妹还要情深。
如今定安刚刚归京,还未与阿媛相处几日,便得知有人打算求娶阿媛,心中定会不爽快。
想到亲王府里的亲王,盛琼静一言不发,他既心仪她们家阿媛,且阿媛是她们的掌中珠,自然不能让他轻易求娶了去。
之前都城中仅有她与长嫂,身为内宅妇人,不好为难亲王,且礼亲王府的老王妃又是和善之人,她们亦不好开口推拒。
然而,如今定安回来了,他是男儿是朝中的镇北大将军,更是阿媛的同胞兄弟。
由他出面,见见这位礼亲王,却是极其顺理成章的事。
顾婵漪并非痴傻之人,兄长的心思情绪皆写在脸上,她仅是思索片刻,便猜到了缘由。
但是她却不好主动开口,若是她开口,却是火上浇油,兄长心中定会不快。
顾婵漪垂下眼睑,拿起筷子,夹了块桂花糕。
糕点清香软糯,她忍不住弯起唇角,不知沈嵘会如何面对兄长的刁难。
第七十六章
翌日一早, 顾长策便换了寻常武将官服,进宫面圣。
顾婵漪尚在床榻上, 得知兄长早起入宫, 顿时一惊,她裹紧被子,探身看了眼窗外。
“眼下是何时辰?”
顾婵漪皱紧眉头, “阿兄不是说,圣上怜惜他路途奔波, 特意让他在府上修养,无需上朝?”
小荷不知上朝的时辰,但宵练却清楚,她摇摇头。
“少将军并非去上朝。眼下已是辰时三刻, 少将军入宫时, 早朝已过。”
顾婵漪面露不解,“既非上朝, 为何入宫?”
罢了, 许是北疆战事。她顿了顿,脑子稍稍清醒,眼睛瞪圆,“竟是辰时三刻了吗?!”
小荷边拨了拨炭盆,让红炭烧得更旺些, 边回头笑看自家姑娘。
“刚刚婢子还说呢,少将军一回来,姑娘便睡得沉了, 往日卯时便要起的, 今日过了辰时还未醒。”
说到此处, 小荷脸颊微红, “莫说姑娘,少将军回府,连婢子都觉得心安许多,今晨若不是小宵喊婢子,婢子或许睡得比姑娘还迟些。”
顾婵漪莞尔,阿兄回来,阖府上下便像有了主心骨。
小荷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床边,“姑娘可要起了,还是再睡会?”
顾婵漪捧着被子蹭了蹭脸颊,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在床上滚了几圈,她才睁开眼,“还是起吧,我还要练鞭呢。”
顾婵漪起身洗漱,在院中练了半个时辰鞭子。
日头渐高,连醉酒的两位表兄都起了,在马厩内兴致勃勃地看阿兄带回的北疆好马,她却迟迟未见阿兄的身影。
而被顾婵漪牵挂的顾长策,此时却刚从宫中出来。
他站在宫门外,左手背在身后,望着长长的街道,眼睛微眯。
石堰牵来顾长策的马,“少将军,可要回府?”
顾长策紧抿唇角,翻身上马,“先去刑部。”
刑部乃六部之一,距离皇宫不远,顾长策绕过刑部大门,策马行至刑部牢狱。
守门的狱卒不认识顾长策的面貌,却识得他身上一品武将的朝服,立即行礼,“见过将军。”
顾长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石堰,跨步走进刑部牢狱大门。
狱卒眼见不妙,连忙转身去寻狱吏。
狱吏闻声而来,瞧清顾长策的长相,声音恭敬,“郑国公怎的过来了?”
顾长策开门见山,“王蕴被关押在何处?”
狱吏连忙在前方带路,行至牢门外,却见牢门未关,床榻边站着狱卒并一位头发灰白的老大夫。
顾长策登时皱紧眉头,狱吏见状,急得搓手,深怕这位大将军怪罪。
他压低嗓音,小声且快速道:“上头交待了,不得轻易让她死了,前些时日,她得了风寒,眼见出气多进气少,小的便使人请了大夫。”
顾长策面无表情,轻轻颔首,“且让她吊着口气,莫让她在行刑前便死了。”
老大夫喂王蕴喝完药,提着药箱,颤颤巍巍地离开。
顾长策抬步进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床榻上的妇人。
石堰环顾四周,点燃油灯,快步行至床榻边,食指中指并拢,贴紧王蕴的脖颈。
几息过后,他收回手,回身对着顾长策道:“少将军,此人确实是重病之身。”
顾长策面若寒霜,“让她醒来。”
石堰并未多问,当即在王蕴的身上点了几下,眨眼功夫,王蕴悠悠转醒。
室内光线明亮,王蕴愣了许久,慢慢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转头,边喊道:“三姑娘,千错万错皆是我的错,求三姑娘放过我儿!”
然而,光影之下,来人并非纤细修长的顾婵漪,而是人高马大的青壮男子。
王蕴下意识看向床榻,见自己身上皆盖着薄被,方才缓缓松口气,怒目瞪着顾长策,“你是何人?”
“王蕴,八年未见,你便不识得我了?”顾长策的语气极其平淡。
然而,王蕴听到这话,身子却猛地一抖,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顾长策的面容。
与心底之人极为相似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不是。
王蕴终于明白此人的身份,她并未求饶,而是抱着薄被往里侧瑟缩,面色雪白,犹如看见冥府修罗。
顾长策扯了扯嘴角,抚摸手腕上的长命缕,“想来,你猜到我是谁了。”
“我今日过来见你,是有两件事要告知你。”
顾长策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视床榻上枯瘦如柴的妇人,眸光狠厉,目露凶光。
“一则,我刚刚入宫求见圣上,将你的枭首之刑,改为凌迟,再将刑期提前至明日。”顾长策缓慢道。
王蕴闻言,面色煞白,枭首之刑,快刀斩下便能命绝,但凌迟之刑却是钝刀子割肉,令人痛不欲生。
然而,王蕴却不敢如前次见顾婵漪那般,出声向顾长策求饶。
顾婵漪是京中世家姑娘,从未见过人血,她若苦苦哀求,顾婵漪或许会心软。
然而眼前这位,却是真正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活阎罗,心如顽石,求他无用。
王蕴咬紧下唇,浑身发抖地看着顾长策。
顾长策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嘴角微弯,冷笑一声。
“二则,便是你的好儿子。”
王蕴闻言,眼眶噙泪,下唇已有血珠溢出,滴落在脏乱的薄被上。
尽管心中害怕,她却忍不住开口,“少将军,我儿无辜,并不知我所做恶事,求少将军饶我儿一命。”
顾长策盯着她的眼睛,恶狠狠道:“我妹妹难道不无辜?!”
“我离京之时,阿媛不足八岁!你却将她送去崇莲寺,不管她的死活!如此便罢,你告知我实情,不欲继续照拂阿媛,我即便远在北疆,亦会将阿媛安排妥当。”
顾长策目眦欲裂,“你千不该万不该,拦下我的书信,让阿媛陷入孤苦无依的困境!”
“无亲人庇佑,她独自住在崇莲寺,我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顾长策直身而立,长呼口气。
“你困了阿媛八年,你的好儿子便要在采石场中做八年的苦力,八年内我会留住他的性命,至于八年后……”
王蕴听到这话,心中燃起希望,眼睛明亮且满是哀求地看向顾长策。
顾长策却冷笑一声,斜眼看着王蕴,意有所指。
“我在战场中,学到的最要紧的道理,便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话未明说,王蕴已然明白话中的意思,她登时跌坐在床上,双眸空洞无神。
八年在采石场做苦力,八年后,顾长策便会斩草除根。
王蕴顿时嚎啕大哭,双手大力敲打床榻。
“长贵,是阿娘害了你啊,阿娘错了,真的错了。”
顾长策面色平淡地瞥她一眼,转身大步跨出牢门。
策马回府,顾长策将将下马站定,两位表弟便缠了上来。
“表兄表兄,我见你马厩里的那匹黑色骏马与我们南边的马匹很是不同,很是威武雄壮,马蹄都比寻常马儿更有力。”
盛铭志将那匹马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这才“图穷匕见”,道出真实意图,“我瞧见那马儿,实在心痒,表兄能否借我骑两日?”
顾长策抬手便拍了下他的肩,莞尔道:“那马是我专程从北疆带回来的,性子极烈,等闲人近不得身,平日仅跟着我。”
盛铭志闻言,略微有些失落,顾长策见状,话音一转,“你若是有能耐让它老老实实套了马鞍,送予你也无妨。”
盛铭志当即喜形于色,快步冲进府门,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到顾长策身边,眼睛一眨一眨。
“我若降服它,表兄当真送予我?不是玩笑话?”
顾长策自是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哦!”盛铭志欢欣鼓舞,信心满满地跑去马厩。
顾长策进府门,一眼瞧见自家妹妹站在廊下,快步走上前,微微低头,声音温柔。
“我在北疆时,专为你挑了匹好马,只是我赶着回京,便分作两路,东西略多,冬日北边的路也不好走,约莫年前方能抵京。”
“如今都城亦飘雪,城郊积雪泥泞,我平日出门皆是乘车,不着急骑马,等阿兄的马儿到了,正是开春时节,届时阿兄再教我骑马,可好?”
顾婵漪笑靥如花,很是善解人意。
既提到马匹,顾长策停顿片刻,装似无意般,出声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