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顾长策已然有所决断,他定了定神,再次弯腰,长长一揖。
“亲王日后定有大造化,但我家妹妹天性与人为善,在崇莲寺中礼佛八年,更是随和任人揉捏,不知他人未达目的,会使出何等手段,更不知人心险恶。”
沈嵘听到这话,默然无语,他眼神诡异地看着顾长策。
看来顾长策离家八年,委实不太了解他的亲妹妹,他妹妹这几个月来,所做的桩桩件件,如何算得上“任人揉捏”。
若是前世的顾家姑娘,定是当得这句“任人揉捏”,正因她前世所受的那些委屈,是以今世才如此行事。
但报了杀母之仇,泄了前世之恨,顾家姑娘便是善良且随和的女郎。
她与都城的寻常女郎皆不同,她胆大心细,且识大局。
并未因白家姑娘的落难而心生嫌弃,更未因白家姑娘得封郡主而刻意逢迎,她活得坦荡且率真。
唯有当初为了复仇,而颇是激进,行事欠缺思量。
但有他在身后,这些缺漏也补上了。
这样好的女郎,心仪于他,他亦对她有意。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他不愿因俗世而错过她。
“我父王与母妃鹣鲽情深,我父王亦是从未有侧妃。”
沈嵘缓缓出声,眉眼柔和,在烛光下,英俊温润,如清透的翡翠,君子端方。
“我外祖周家,乃书香世家,嫡支嫡脉亦是仅有发妻而无妾。”
沈嵘郑重其事,“我刚刚既说过我此生无妾,便不会出尔反尔,无论身处何地,所坐何处,皆不会更改。”
顾长策听到这话,心中大安。
两位舅舅皆应允此桩婚事,姨母亦点头同意,最最要紧的是,阿媛喜欢面前的人。
他们二人彼此皆有情意,他本便不欲阻止,但他仅阿媛一个妹妹,血肉至亲,他自然要为妹妹谋划好后路。
“若亲王日后有违今日所言。”顾长策顿了顿,“可否写下和离书,让我妹妹归家。”
沈嵘愣住,在心底叹了口气,顾长策不信他。
他们二人并未如前世那般,出生入死,并肩作战,顾长策不信他,倒也在理。
“日后我若纳妾,便写下和离书,不会将你妹妹困于后宅之中,定会放她离去。”
沈嵘缓缓出声,直视顾长策的眼睛,“如此,你可满意?”
顾长策眸光复杂,沈嵘贵为亲王,却愿意说出这些话,委实难能可贵。
且沈嵘知晓他手握重兵,他是阿媛的依靠,日后沈嵘若辜负阿媛,他定不会放过沈嵘。
沈嵘心中一清二楚,却还是允诺日后不纳妾,即便纳妾也会与阿媛和离。
那他也无话可说,看来阿媛与这位礼亲王,是姻缘树上,月老牵的红绳,是定好的姻缘。
“那亲王打算何时上门提亲?”顾长策语气稍缓,不似刚刚那般咄咄逼人。
然而,沈嵘却摇摇头,“此时并非最佳时机,暂且不急。”
顾长策闻言,登时皱紧眉头,面露不虞。
沈嵘见状,急急开口,“母妃已经见过她,且十分喜爱。不仅如此,母妃还将我舅母接来了都城,亦见过她,舅母更是赞不绝口。”
听到老王妃与周家主母皆见过阿媛,且喜爱不已,顾长策这才稍稍舒展眉头。
“何时才是最佳时机?”顾长策追问,“她还未行笄礼,需亲王定下时日,我方好为她筹备笄礼。”
“年后。”
沈嵘掷地有声,“最迟明年三月,冬雪消融前,我定会请人前往国公府提亲。”
有了确切的时日,且见沈嵘心有成算,并非糊弄敷衍,顾长策颔首道:“既如此,我便在府中安心等候。”
顾长策正欲转身告辞,却皱眉止步,“庆功宴后,我离开都城前往葫芦山,国公府仅她与姨母,皆是手无寸铁之人,还请亲王多多看顾。”
他们要彻查葫芦山,揪出刘帜及他身后之人,定会牵扯到都城中人。
若幕后之人得知是他在葫芦山探查,他们奈何不了他,定会寻阿媛的麻烦,他届时鞭长莫及,如何保护阿媛与姨母。
“我自不会让她陷入险境。”沈嵘轻声道。
顾长策这才抱拳行礼,“既如此,末将先行告退。”
穿过甬道,回到偏僻小院,石堰听到动静,立即站起身,快步走到屋门外。
几息之后,顾长策拉开屋门,大步出来,“回家。”
石堰快速转身,将二人的坐骑牵过来。
有人在夜色中打开院门,他们牵马而出,踏着月色悄无声息地回到国公府。
国公府后院马厩,顾长策安顿好自己的马儿,转身准备回屋。
却在廊下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影,在月色下,亭亭而立。
顾长策快步上前,微微蹙眉,打量妹妹单薄的身子。
“如今天寒地冻,你怎的站在此处?身上可有穿我带回来的毛袄?那些皮毛最是挡风御寒。手里可有暖炉?女郎的手最不能受冻了。”
顾长策一叠声地问出口,顾婵漪则笑脸盈盈地抬头看他,眉眼弯弯,眉目如画。
“皆穿着呢,穿着阿兄带回来的毛袄,还穿着阿兄带回来的厚厚毛靴,更有暖烘烘的手炉。”
即便如此,顾长策仍旧皱着眉头,“你有事寻我?且去书房说话,此处正是风口处,仔细着了凉。”
“你自幼时起,便不愿喝那些苦药汤子,若是着了凉,可有苦头吃。”
顾长策宛若盛嬷嬷附体,全然不似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顾婵漪莞尔,跟着兄长抬步往里走。
“旧时,阿父出门上衙,你我皆在府门外相送,日落时分,又在府门外迎阿父归家。”
顾婵漪声音轻缓,带着淡淡的笑意。
顾长策显然也想起了旧事,眸光柔和。
“当时,你仅有我腿高,站得累了,还要我抱,让嬷嬷抱你,你都不愿,非说我抱着,看得会更远些。”
顾婵漪轻笑出声,“后来,我渐渐长大,阿父说,我一个女郎,整日在府门外被兄长抱着,委实不像样子。”
“我便寻人制了张高几,专为你在府门外踩着,让你早些看到阿父归来。”顾长策缓缓接话道。
“是呀,阿父归家,有我们接他。”
顾婵漪转头,温柔含笑地看着自家兄长,“是以,阿兄出门,我亦想迎阿兄归家。”
顾长策脚步一顿,定定地站住,喉间微哽,眼眶微热。
他看着自家已然长大的妹妹,着实温柔贴心,他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这般好的妹妹,日后竟要嫁予沈嵘为妻,想想便觉沈嵘委实可恨。
第八十章
十月初一, 大雪初晴。
北疆大捷,圣上特在今日举办庆功宴, 犒赏三军。
申时末刻, 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宫门外排起长队,达官显贵及其家眷陆续入宫。
顾家马车缓缓而行, 两侧排队的马车瞧见顾家的家徽,纷纷避让。
但驾车的石堰与纯钧并未上前, 而是按着先来后到的次序,排队入宫。
入宫门下马车,顾长策直身玉立,身姿挺拔。
他身侧则是盛装打扮的顾婵漪, 鲜妍夺目, 灿若明珠。
兄妹二人进入大殿,在宦者的引领下, 行至相应的案桌边。
顾长策坐于御阶下方左侧, 他身后便是顾婵漪的案桌,而他的左侧,则是关辙山的位置。
无人知晓关辙山早早便到了都城,皆以为他与顾长策一道回的平邺。
关辙山玉簪束发,身上依旧是儒生衣袍, 手上甚至拿着柄羽毛扇。寒冬时节,他还时不时扇两下羽毛扇,很是儒雅俊逸。
顾婵漪端坐于兄长的后方, 正襟危坐, 俨然世家女郎的模样。
然而, 众人皆知她是顾长策的胞妹, 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的身上,满是打量。
顾婵漪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迅速环顾四周。
她将将抬眸,入目便是位极美艳的女子。
螓首蛾眉,雾鬓云鬟,一双含情桃花目,轻轻抬眸便摄人心魄。
不似年轻女郎清新淡雅,而是身着宫装,头戴红宝石步摇、金累丝凤簪。
如此夺目耀眼,妍资艳质,然而殿内其余人却似殿中并无此人,视若无人。
并非旁若无人的傲慢,而是不敢直视的小心谨慎,唯恐惹来滔天大祸。
顾婵漪微微皱眉,面露疑惑,她放下茶盏,抿唇沉思。
尽管知晓她前世化为灵体时,记忆有所损伤,但她仍然可以肯定,自己无论前世还是今生,皆从未见过这个女子。
若是普通嫔妃,此时应当在皇后宫中,亦非世家夫人,她梳的是眼下都城时兴的女郎发髻。
顾婵漪紧锁眉头,如今都城中的世家和皇亲国戚,似乎并无相应的身份可以对应此人。
此人可以坐在大殿上,甚至坐在御阶下方右侧,定然身份尊贵。
这样一位女郎,骤然出现在此次的庆功宴上,不知身份,不知年岁,更未成婚……
顾婵漪担忧地看着自家兄长的背影,微微垂眸,掩下眼中的焦急担忧。
她稍稍侧身,看向身后的宵练。
宵练察言观色,立即上前,躬身弯腰,隐于烛光暗处,屈膝蹲于顾婵漪的身侧。
“姑娘?”
顾婵漪以帕掩唇,压低声音,眼睛往对面瞥了眼。
“可知她是何人?可是宫中尚未成婚的公主?”
宵练快速瞥了眼对面,迅速低下头,面露难色,甚至有几分尴尬无措。
她斟酌着字词,许久方小声道:“姑娘,莫往她那儿看。”
宵练似乎清楚顾婵漪的担忧,她踟蹰片刻,又道:“那女子并非公主,姑娘可安心,圣上并不会肆意指婚。”
顾婵漪听到这话,心绪稍定。
既如此,那此人的身份便无关紧要,顾婵漪微微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
皇宫并非寻常之地,无论是否开席,皆不可肆意走动。
为减少更衣,顾婵漪只是端坐席间,并未喝茶吃茶点,喝茶也仅是以唇略微碰了碰。
万幸姨母知晓她今日需随兄长入宫,特意使人在午后做了新鲜吃食,用食盒装着,放在马车上。
食盒内有各色她与兄长爱吃的糕点,她和兄长在来的路上便以糕点果腹,并不觉腹饿。
殿内其他赴宴之人皆是如此,仅是安坐,并未吃用案桌上的茶点。
若有面熟之人,或交好之人,则在殿中攀谈。
兄长是得胜归来的将军,更有不少人上前恭贺,顾婵漪坐在后方,看着兄长与其他朝臣谈笑,心中暗赞不已。
兄长不愧是北疆的大将军,身强体壮,若换做是她,仅需两刻钟,便能嗓子干哑,再说不出话来。
如此等了半个时辰,赴宴之人尽数到齐,又等了半刻钟,方有宦者进入殿内。
攀谈者,接头交耳者,尽皆回到自己的位置,端坐于案桌后。
脚步声渐近,众人皆噤声,神情严肃。
身穿龙袍者,跨门而入,众人皆肃穆,纷纷起身行礼。
顾婵漪亦起身,垂手低眉,余光只能看到绣金龙的绛红衣摆。
行礼毕,众人纷纷起身。
顾婵漪此时方发觉,对面的女子并未起身行礼,仍旧安坐于席间,自斟自酌。
她顿感诧异,直觉此人的来头定不小,难怪殿中诸人皆对此人视若无睹。
圣上在阶前停顿一息,往右侧看了眼,方抬步上御阶,高坐于龙椅之上。
有初次入宫的小女郎,偷偷抬眸往上看,顾婵漪依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般,丝毫不失礼数。
众人见她这般镇定,皆啧啧称奇,心中连连称赞。
甚至连对面的女郎也放下茶盏,抬起眼眸,满含打量地看向顾婵漪,宛若瞧见了新鲜稀奇事。
并非顾婵漪成熟稳重,若她真是十六岁的小女郎,初次入宫,定也会激动紧张,对御座上的人充满好奇。
但她前世便随沈嵘入过宫,不仅目睹圣颜,甚至还凑到近前,仔细瞧了瞧。
传闻真命天子,有龙气护体,百邪不侵。
然而,她为灵体时,亦算得上是邪祟,却能行至他近前,想来此人并非真龙天子,或传言有误,不得当真。
圣上将顾长策唤至近前,很是一番夸赞,又将关辙山唤至御阶前,问了许多北疆之事。
关辙山退下,圣上的目光落在顾婵漪的身上。
他笑问顾长策,“这位女郎可是定安的胞妹?”
顾长策躬身行礼,“回圣上,正是。”
圣上浅笑,声音柔和,“且上前来。”
顾婵漪起身,行至殿中,蹲身行礼。
圣上点了点头,亦赞道:“举止有礼,端庄娴雅,抬起头来,让朕瞧瞧定安的妹妹是何模样。”
话音落下,众人皆惊,神色不一地看向大殿中央的女郎,或担忧或嫉妒,或事不关己。
顾婵漪微微抬头,目光落在龙椅前的御阶上,并未直视座上之人。
明亮烛光下,女郎面容姣好,身形纤细,令人眼前一亮。
圣上语气含笑,“果然与定安甚是相像。”
众人皆以为圣上会赐婚,谁知圣上夸赞了几句,便让女郎退下了。
顾婵漪回到席间,依旧嘴角噙笑,宛若天真明媚的寻常女郎。
顾婵漪的耳朵微动,听到身后隐于暗处的席位,传来窃窃私语。
她略微听了一耳朵,席间之人,借着殿内歌舞丝竹之声,轻声交谈,圣上为何不给她赐婚。
顾婵漪不动声色地弯起唇角,眼底笑意越盛。
圣上自不会为她赐婚,更不会将她嫁给皇子。
圣上将将年过不惑,身强体壮,尚未定下皇太子。
兄长率领北疆西北军,手握重兵,朝中局势未明,错综复杂,若给她赐婚,便是将兄长与某位皇子拴在一处,只差圣旨点明此子日后继承大统。【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如今后宫之中,已然出宫开府的皇子,唯有肃王与瑞王。
除此二人外,后宫中其他皇子,或身体残缺,或体弱多病,或年岁尚小,皆非皇储的最佳人选。
肃王已有正妃,且正妃家世亦不俗。兄长仅她一个妹妹,圣上定知晓兄长不会让她入肃王府为侧妃。
而瑞王与顾玉娇有首尾,圣上知晓郑国公府之事,更明白顾玉娇父母所行之事,圣上清楚兄长定不会让她嫁给瑞王为妃。
最要紧的是,圣上眼下并非年迈昏聩之人,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即便是自己的亲儿子,坐在那高高的皇位上,也免不了有猜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