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日去马厩喂马时,曾看到一匹未足岁的小马驹,可是舅母或姨母送的?”
顾婵漪的脚步微顿,眼神飘忽,欲言又止,“不,不是。”
既然不是长辈所送,顾长策的面色微沉,送马之人便只能是亲王府的那位了。
眼见兄长的脸色不对,顾婵漪连忙转移话题,“阿兄今日进宫了?”
顾长策亦未隐瞒,颔首道:“向圣上求了道旨意。”
顾婵漪眨眼,她还未出声询问,兄长便直白道:“将王蕴的刑罚和刑期一道改了。”
顾婵漪惊了一惊,“改了?!”
“嗯。”
顾长策语气平淡,仿若在谈论都城的天气,“刑罚加重,刑期提前。”
“明日行刑。”顾长策停下脚步,正身看着自家妹妹,“刑场血腥气重,你明日便留在家中,可好?”
顾婵漪收敛笑意,亦是严肃正经,她摇摇头,“我要随阿兄一道去。”
次日天明,顾长策与顾婵漪皆着素服,立于小祠堂内。
兄妹二人手持三根线香,为父母上香。顾婵漪跪在蒲团上,默诵一遍心经,这才起身。
在前厅用早膳时,江予彤与盛琼静得知王蕴今日午时行刑,脸上的笑意散去,亦说要去刑场。
如此,国公府众人皆乘马车而行,前往刑场。
刑场一早便有人前来清扫,周边百姓得知今日行刑之人是害死顾大将军生母的恶人,纷纷气愤不已。
还未到时辰,刑场外便围了一圈百姓,或手提一篮臭鸡蛋,或手拿几棵烂青菜,只等狱卒将犯人押到,扔在那恶人身上,以泄心头之恨。
午时渐近,车轮碾压青石板,轱辘轱辘。
前面的刑车关押的是王蕴,后面的刑车则是王嬷嬷。
二人被押下车,先后跪在刑场上,当即便有百姓往她们的身上扔东西,眨眼间,稍稍干净的囚服便变得肮脏不已。
手持大刀的侩子手走上前,另有一侩子手站于台下,手上拿的却是一柄锋利的小刀。
众人面露不解,还是见多识广的老者为他们解了疑惑,众人这才知晓,原来王蕴所受之刑乃凌迟处死。
千刀万剐,刀刀割肉,却不能立即断了气,直至三千刀割完方能咽气。
时辰既到,扛大刀的侩子手立于王嬷嬷的身后。
手起刀落,王嬷嬷的头颅滚至台下,众人惊呼出声,纷纷捂住双眼。
旁侧的王蕴将此景尽收眼底,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七十七章
京州漳安, 顾氏祖地,灵幡舞动, 纸钱满地。
阴云密布, 北风呼啸,却迟迟未有雪花落下。
顾婵漪身穿素衣,头上仅有祥云白玉簪。顾长策亦身穿素色衣袍, 头戴玉冠。
二人身前是父母的合葬墓,蜡烛线香, 祭品供果。大仇得报,祭禀双亲。
从祖地回到老宅,已是午后。
路上积雪难行,兄妹二人, 打算在老宅休息一晚, 次日再回都城。
二人前脚踏入老宅,石堰后脚便进来通禀, “少将军, 族长求见。”
顾长策脚步顿住,回头道:“将人请去书房,我稍后便来。”
顾婵漪站在他的身侧,眼珠微转,明白族长此时上门所为何事。
她想了片刻, 方道:“当初顾砚等人被赶出府,另立门户,多亏族长出手相助, 才能如此顺利周全。”
顾长策颔首, 单手背在身后, 身姿提拔, “你且安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顾长策眼里含笑,“难道在阿媛眼中,为兄是不辨是非黑白的庸人?”
“自然不是。”顾婵漪亦笑脸盈盈,“阿兄且去忙,我去后厨瞧瞧。”
顾长策看着自家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转身去了书房。
老宅书房,顾荣柏端坐于书桌边,身旁的小几上,摆着碗热茶,然而他却无暇细品。
他双手交叠,置于腿上,时不时地抬头看眼门外,既焦急又忐忑。
顾荣柏将将听到脚步声,下一瞬,顾长策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顾荣柏连忙站起身,拱手行礼,恭敬道:“见过将军。”
顾长策跨步上前,双手托住顾荣柏的双臂,“族长与我阿父乃同辈之人,更是定安的长辈,族长无需多礼,快快坐下。”
顾荣柏在书桌下首坐定,顾长策绕过书桌,在桌后坐下,“不知族长今日过来,有何要紧事?”
顾荣柏微微垂头,双手交叉,拇指不安地搓动着。
“当初将军前往北疆,将六丫头留在都城,是我的疏忽,并未察觉到大小王氏的狼子野心、恶毒心肠,以至于六丫头无依无靠,受了许多委屈。”
“若不是七叔送信于我,我或许至今仍被蒙在鼓里。将军出征在外,我却未照顾好六丫头,是我失职。”
顾荣柏站起身来,对着顾长策深深一揖,声音低沉却很是严肃认真,“我愧对将军与六丫头,自请辞去族长之位。”
顾长策眼睛微眯,食指与中指轻敲桌面。
阿父亡故时,被先帝追封为郑国公。既是国公,又有救驾之功,当时无论是平邺顾家,还是漳安顾氏,皆风头无两。
有目光短浅之人,怂恿撺掇族中长辈翻新祠堂,是当时的老族长竭力压制,不仅如此,老族长还借机让祖中年轻子弟好生读书习武。
族中向学之风愈浓,如此,漳安顾氏方渐渐兴盛。
老族长故去后,他的儿子顾荣柏成为族长。
这些年来,顾荣柏洁身自好,以身作则,约束着漳安顾氏子孙的言行。
是以,即便顾长策战功赫赫,在朝中亦有一席之地,漳安顾氏作为他的族亲,仍然低调本分。
若无他们父子二人的苦心经营,漳安顾氏定有不少如顾砚之人。
阿媛若果真嫁入礼亲王府,那漳安顾氏便越加不能有丝毫差错。
且他与礼亲王多次书信往来,他深觉礼亲王并非如表面这般简单。
若礼亲王日后身份尊贵,漳安族中无人坐镇,定会有无能鼠辈或目光短浅之人,狐假虎威,兴风作浪。
届时,朝中百官不仅会将这些人所犯下的错处算在他的头上,更会攀扯到阿媛的身上。
顷刻之间,顾长策便有了决断。
他弯唇浅笑,“族长莫要自责,漳安距离都城亦有不短的路程,且大小王氏乃内宅妇人,族长如何知晓她们的所作所为。”
“漳安顾氏有族长在,我方能安心。”顾长策轻声安抚。
顾荣柏长舒一口气,站直身子,压抑着激动,“多谢将军信任,我定会好好约束族人。”
送走顾荣柏,顾长策起身前往后院,与顾婵漪一道用晚膳。
漳安靠山,冬日的夜间比平邺城更冷些。
顾婵漪用过晚膳,便想回屋,谁知却被兄长叫住了。
“阿媛,你且随我来,我有话要与你说。”顾长策招了招手。
顾婵漪眨眨眼,乖巧地走上前,跟在兄长的身后,去了书房。
屋内灯火明亮,窗紧闭,屋内燃有炭盆,是以屋门稍稍敞开一条缝隙。
小荷与石堰具在外面,屋内仅他们兄妹二人。
顾长策拿出两封书信,放在桌面上,定定地看着顾婵漪。
“我已经看过大舅与小舅写给我的书信。”
顾婵漪微微垂眸,双手揪着袖口,默不作声。
“阿父阿娘走得早,所谓长兄如父。”顾长策停顿片刻,单刀直入,“一定要是他吗?”
顾婵漪闻言,抬起头来,直视兄长的眼睛,坚定地点了下头。
顾长策见状,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偏头看向燃烧的烛火,有寒风穿过门缝,灯火摇曳。
“大晋与北狄打了十年,北狄皆草原男儿,骁勇善战,我大晋地大物博,粮草充足,这十年来,有输有赢胶着不下。”
顾长策回头,看着消瘦的妹妹,意味深长道:“你可知,为何我此次得以快速将北狄赶至白梅河以北?”
无需顾婵漪答他,顾长策顿了顿,自顾自地往下说。
“六月中旬,盛夏时节,我在营中巡查,突有人报,有都城信使求见。我担心是你在都城出了事,连忙回到营帐。”
“然而,当营帐中仅我与信使二人时,他却拿出了礼亲王府的信物,并一本小册子。”
顾长策神色凝重,语气微沉。
窗外传来OO@@的轻响,是雪花落在屋檐,撒在地面的声音。
烛火哔啵,炸开一朵漂亮的灯花。
“他是从未离开都城的亲王,却对北疆战事知之甚详。他更未与北狄交过手,却知晓北狄的弱处和致命点。”
顾长策身子坐直,面容严肃,“正因他的书信和谋略,我方能如此迅速地结束战事。”
“阿媛,他并无看起来这般简单。”顾长策语重心长地劝解。
顾婵漪听到这些,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沈嵘的计谋与方法,并非沈嵘所想,而是兄长前世与北狄一次次的对战中,积累下来的经验。
若如前世那般,两三年后,兄长亦会将北狄赶至白梅河以北,令北狄不敢再犯。
今世沈嵘受伤后,不知她也是重生之人,他乃男子更是外人,无法插手郑国公府内宅之事。
是以,他不得不写信给兄长,让兄长速速解决北狄战事,得以归家。
最要紧的是大晋与北狄打了十年,即便大晋粮草充足,却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战事早日结束,北疆百姓便能早日修生养息,安居乐业。
然而,沈嵘却无法告知兄长实情,才让兄长误以为沈嵘在北疆,甚至在北狄境内埋了暗桩。
“他很好。”顾婵漪很是肯定,“若兄长与他深交,定会明白他乃真正的君子。”
顾婵漪抿了抿唇,骤然起身,走到书桌前方。
她压低了音量,正色道:“即便他日后登上至高之位,他也是个爱民如子的明君。”
顾长策听到这话,顿时一惊,亦压低音量,“你知晓他对那至高之位有意?”
顾婵漪颔首,“都城世家之中,盛传高宗驾崩前,曾留下密旨。”
“有所耳闻。”顾长策眸光幽深,“正因如此,为兄不愿你嫁入礼亲王府,卷进此事。”
“自古以来,但凡皇位之争,便是你死我活。礼亲王府,一则朝中无人,二则手中无兵,他如何与当今相争?”
顾长策顿了顿,微微仰头看着满脸坚决的妹妹。
“况且,瑞王与肃王仅比礼亲王小几岁,他们是当今的皇子,继承大统乃顺理成章之事。高宗密旨,仅是传言,如何能当真?”
顾长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然而,顾婵漪紧抿着唇,态度坚决。
仅是高宗密旨的传言,沈嵘从小到大皆被高位者疑心。
即便是传言,无论真假,日后礼亲王府的子孙,定会被上位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不能光明正大地除之而后快。
再者,那日在国公府的后门,沈嵘曾说他的父亲之死存有疑团,能对高宗幼子下手之人,定是皇室宗亲。
以沈嵘的性子,若是查出杀父真凶,定要为父报仇。
早在最初,沈嵘便将个中缘由,一一告知,礼亲王府并非好去处,他亦非良人,让她权衡利弊,莫要一时冲动。
但她前世陪在沈嵘身边数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岁月,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沈嵘的为人。
沈嵘君子端方,心怀大爱,他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皆是有情之人,为何要放弃这段姻缘。
“当今若真是明君,他便不会对北疆百姓的安危视若无睹。”
顾婵漪直言,“阿兄,北狄果真坚不可摧吗?”
“阿兄你刚刚便说,北狄骁勇善战,我朝粮草充足。但兵法有云,兵贵神速,对战亦然。”
顾婵漪张开双手,撑在桌面上,微微俯身,直视兄长的眼睛,定定道:“阿兄,十年交战,不觉得太久了吗?”
顾长策的瞳孔猛地放大,他并非蠢人,听到妹妹的这番话,已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神色一凛,“长久交战,需大量人力物力,更是耗费大笔银钱,国库空虚,于国不利。”
顾婵漪扯了扯嘴角,站直身子,双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意有所指。
“阿兄莫不是忘了,我朝与北狄开战之时,当今的圣上,尚且还是个皇子,并非九五之尊。”
顾长策闻言,面色骤变,他猛地站起身来,忍不住在屋内踱步。
阿媛从未去过北疆,不知北疆战况,更不知北疆现下如何,他却了然于胸。
每回他将北狄赶出拒北关,打算乘胜追击时,北狄便会迅速改变行军路线,潜回常安府,绕至他的后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曾怀疑过军中藏有细作,然而,细细排查之下,却一无所获。
十年之间,常安府有三四年的时光,风调雨顺,穰穰满家。
然而,北狄却如有神助,迅速出击,对北疆百姓烧杀抢掠,百姓家中好不容易装满的粮仓,被洗劫一空。
若无内应,北狄军如何绕过拒北关,怎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常安府腹地,犯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他令人暗中查了多年,却毫无头绪。
若是,若是……
顾长策突然不敢再往下想。
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红烛落泪,在烛台上慢慢堆积。
“阿兄。”顾婵漪突然出声,轻柔唤他。
顾长策的脚步一顿,抬头看过去。
“当初,北狄突然犯边,北疆战士英勇应敌,战场之上,我朝有极大的优势,士气极高。”
顾婵漪行至他的身侧,微微仰头看着高大的兄长,眸光不闪不避。
“战场远在北疆,平邺乃至京州,安然无虞,先帝为何突然想要御驾亲征?”
顾婵漪声音微低,缓缓道出,“若不是先帝执意御驾亲征,阿父也不会为了保护先帝,无暇顾及自身。”
顾婵漪的眼眶噙泪,声音透着哽咽,隐隐有抽泣之声。
顾长策听到这话,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这些年在北疆,他一直在寻找当年的射箭之人,他从未放弃过为阿父报仇。
然而,那人却如水滴落入江河,青树种于群山,彻底销声匿迹,仿若世间从未有过此人的存在。
第七十八章
冬日, 天黑得极早,酉时过半, 天色便彻底暗了下来。
郑国公府后门, 两位身穿黑衣的男子,牵马从门内出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 二人翻身下马,站在礼亲王府旁侧的小宅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