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策环顾四周, 确认周边无人后,方抬脚走上台阶。
顾长策屈指,指节轻叩木门。
哒――哒――哒哒。
两长两短,几息之后, 木门由内向外打开, 顾长策与石堰牵马进入院中。
顾长策将马鞭与缰绳递给石堰,独自走进正前方的屋子。
屋内光线昏暗, 仅在帘幔后方有一盏烛火。
顾长策快步走上前, 借着烛光看清来人,面露喜色,“先生,许久未见,安好否?”
关辙山微微躬身行礼, 亦是欢喜不已,“得亲王照拂,自是安好无恙。”
他微微垂眸, 快速扫过顾长策全身, “看到将军一如往昔, 我亦心安。”
闲话少叙, 关辙山拧动墙上的机关,书架转动,露出后面的通道。
关辙山手持烛台,在前方带路,顾长策紧随其后,行了约莫半刻钟,豁然开朗。
烛火通明,出口处是李赭罗,顾长策朝他点了点头。
李赭罗满脸欣喜,正欲说话,却意识到屋内还有旁人,顿时噤声,小心地立于一旁。
顾长策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抱拳行礼,恭声道:“顾长策,见过亲王。”
沈嵘上前一步,伸出双手,隔空虚虚地扶了扶,“将军莫要多礼,且坐下说话。”
四人依次坐好,沈嵘开门见山,直白问道:“关先生抵京时,送来将军的书信,将军曾言,已有细作眉目,如今进展如何?”
顾长策神色一凛,正身而坐,“收到亲王的信后,末将便在暗中排查掌管仓储之人,果然寻到蛛丝马迹。”
夜色渐深,月朗星稀。
礼亲王府偏院小书房,依旧烛光明亮。
顾长策道尽前因,食指指腹轻点了下桌面,“是以,末将怀疑常安府刺史刘帜。”
话音落下,关辙山与李赭罗具是惊诧不已,唯有沈嵘面不改色,宛若早已料到。
“刘刺史在常安府近二十年,北狄还未南侵时,他便是常安府的长史。他升任常安刺史后,亦时常巡查下辖诸镇,颇得北疆百姓的拥戴。”
关辙山拧眉沉思片刻,正色道:“将军,此间是否有误会?”
顾长策微微侧身,直视关辙山的眼睛,同样严肃认真。
“我怀疑,刘刺史这些年巡边,正是为了画下北疆边防图纸,秘密送入北狄。万幸北疆的布防,我们隔些时日便会有所变动。”
“但凡我们乘胜追击,要深入敌军腹地时,便有刘刺史的人快马而来,直言府城被围,请我们过去支援。”
顾长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关辙山,“先生,你细细回想,是否如此?”
关辙山陷入沉思,脸色越来越难看,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愤怒至极。
李赭罗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满脸悲愤,“将军!”
顾长策愣了一瞬,立即起身,朝上首的沈嵘拱手作揖。
“亲王恕罪,赭罗并非有意唐突。”
顾长策嘴角紧绷,“三年前秋日,我们追击残敌时,刘刺史身边的长史来报,府城被围,让我们速去解救。”
“赭罗的同胞弟弟,自请留下继续追击敌军。”顾长策止声,深吸口气,心绪稍缓,“然而,他却再未归来。”
沈嵘前世在北疆,奉旨监军,在军中的时日长了,自然知晓顾长策及他身边小将的事。
李赭罗家有三兄弟,他参军时,幼弟亦吵着要参军,李赭罗的父亲不允,熟料,这小子竟瞒着父兄独自去了参军处。
“将军与李小将稍安勿躁,且安坐。”
沈嵘起身,行至博古架前方,挪开上面摆放的白瓷梅瓶,露出后面小小的暗格。
沈嵘将手上的薄薄绢纸,在书案上徐徐展开,让顾长策上前。
顾长策上前一观,上面却是常安府葫芦山的堪舆图。
山水丛林甚是详尽,仿佛整个葫芦山近在眼前。
正因如此,顾长策很快便发现,此张堪舆图与他军中所绘堪舆图,多了一条狭长的小道。
“亲王,此处……”
顾长策隔空指着那处小道,疑惑不解,“莫不是画错了?”
沈嵘摇头,“并未。”
顾长策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当即面色大变。
他看着那条小道,沿山壁而行,墨迹止于西北未知山脉,“此地是何处?”
沈嵘沉思片刻,此图是他前世回葫芦山时,踏遍周边诸山后,所绘堪舆图。
然而,他今世从未去过北疆,若知晓太多,恐惹顾长策的怀疑。
“我寻的堪舆先生,只画到此处。他说当地百姓唤此山为绝命山,山中多怪石巨石,若山上起风,便会将山上巨石吹落。”
前世他与顾长策在葫芦山遇伏,正是有北狄军推巨石堵住葫芦山两端的山口,令他们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且山中有狼群,当地百姓若无事,不会轻易进山。”
沈嵘目光稍偏,此狭长小道在这张堪舆图中仅画了一半,若继续画出,则是翻过绝命山,沿峡谷而行,出谷后便是北狄吉南苏部。
前世伏击他与顾长策的北狄精兵,便是沿此道进入葫芦山。
但今世,他要让顾长策去暗查此道最终的目的地,如此一来,顾长策早早地发现葫芦山的密道可以通往北狄,便能有所防备。
“然而,堪舆先生不愿冒险穿过绝命山。”
沈嵘点了点墨迹的终点,“是以,无人知晓此道是否完整,最终通向何方。”
顾长策拧眉,堪舆图至关重要,且面前的堪舆图比军中所绘还要详尽,更有连他都从未听闻过的小道。
他微微躬身行礼,沈嵘如此待他,他亦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此图,关先生可否一观?”
关辙山坐于下首,眼见亲王从暗格中拿出来的物件,并非寻常之物,是以亲王请将军上前时,他识趣地坐于椅上,端茶品茗。
骤然听到将军提及他的名字,关辙山连忙放下茶盏,正身而立。
沈嵘颔首,微微侧身,让出位置,对关辙山道:“先生请上前。”
关辙山行礼后,跨步上前,看清桌上之物,登时眼睛一亮,随即眉头紧皱。
“葫芦山乃出常安府的必经之道,往来其间的客商虽少,却每日皆有。”
关辙山盯着那条小道,眸光微沉。
“在下随老师游学新昌州,后又在常安府四处游历,年年往来新昌与常安,竟不知葫芦山还有这条小道。”
思及至此,关辙山眼睛微眯,面露冷色,“若要在葫芦山中,悄无声息地开凿此道,定有一手遮天的本事。”
关辙山抬头,直直地看向顾长策。
顾长策亦是面色沉凝,满是寒霜,背在身后的左手握紧成拳。
在常安府能一手遮天的人物,除了刺史刘帜外,再无旁人。
顾长策收到沈嵘的信后,便对刘帜起了疑心,他派人暗中调查刘帜。
刘帜乃大晋南方丰庆州人,父母兄弟甚至往上三代,皆是土生土长的丰庆人。
建和六十四年,即高宗驾崩的前一年,刘帜进士及第,二甲十八名。
后,刘帜入职翰林院,三年期满,被外放至常安府,一步步升至刺史。
户籍干净,履历更是漂亮。
在常安府经营近二十年,经历高宗、先帝与今上,算是三朝老臣。
因寒时修屋,旱时引水,灾时赈灾,战时不畏,是以刘帜在常安府颇受百姓爱戴。
若不是沈嵘的信,若不是他查到了蛛丝马迹,他亦不会怀疑到刘帜的身上。
“开凿山道,需大量的人力物力,他此举是何目的?”顾长策疑惑不解,“看来,还需前往绝命山,好好探查一番,确认此道的去处。”
关辙山很是赞同地连连点头,随即皱紧眉头,面露难色。
“可是,将军好不容易归京,宫中的庆功宴还未赴宴,如何回去探查?”关辙山舒展眉头,“不若在下与赭罗先行回去,暗中潜入葫芦山。”
顾长策却神情严肃地摇了下头,抬眸看向关辙山。
“刘帜暗中开挖此道,先生以为他不会派人严密看守?”顾长策微微侧身,对着沈嵘抱拳行礼,“亲王既拿出此图,定是有了对策。”
沈嵘颔首,坦然道:“确有一计,却不知是否有用。”
“亲王但说无妨。”顾长策与关辙山齐声道。
沈嵘抬眸,偏头看了眼关辙山,又正身直视顾长策的眼睛,缓缓出声。
“将军与先生常年在常安,与刘帜往来甚密,刘帜身边的人,定识得你们二人。”
沈嵘所言甚是,他们二人若回常安,定是前脚踏入葫芦山,刘帜后脚便收到了消息。
顾长策与关辙山齐齐点头,沈嵘见状,道出下文。
“都城中有一人,可走一趟葫芦山。”沈嵘并未拐弯抹角,直接道出此人身份。
“她乃原东庆州白泓白都督之女,自幼熟读兵法,亦跟着白都督上过战场,甚是聪慧机警。”
顾长策久居常安,远在北疆,而东庆州乃大晋至东之地,百姓临海而居,他对东庆州知之甚少。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曾听过白泓白都督的大名,知晓都督骁勇善战,更是自创阵法抵御倭人,实乃至忠至勇之辈。
如此骁勇之人,却在三年前,被人告发贪污军饷。
他在北疆听到此事,便直言都督被人冤枉,甚至写了奏折快速送往都城,然而,人证物证俱全,当今便判了刑。
他回都城的路上,便听闻都督洗净冤屈,甚是喜悦,向东行礼,以寄哀思。
他却不知,白都督的女儿,竟也在都城。
他看向关辙山,关辙山朝他眨了下眼,他便知晓关辙山清楚此事前因后果,打算稍后与关辙山独自细谈。
“白都督之女?刘帜从未见过她,确实比我与先生更便宜些,但……”顾长策顿了顿,“她一个女子,孤身前往,是否不太妥当?”
沈嵘含笑,“并非孤身前往,而是将军与她一并前往。”
话音落下,顾长策与关辙山具是一惊,顾长策更是脱口而出,“末将与她同行?!”
沈嵘颔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
“刘帜敢在常安如此行事,定有都城之人为他遮掩。”沈嵘语气轻缓郑重,“故此不宜大动干戈,然而,白家姑娘不识北疆,需熟悉北疆且武功高强的人,为她引路并保护。”
“都城之中,两者俱全之人,仅将军一人。”沈嵘定定道。
顾长策皱紧眉头,避而不应,反问道:“白家姑娘可知此事?她可愿独自与我同行?”
第七十九章
月上中天, 寒风凛冽。
烛火微微晃动,爆出灯花。
“白家姑娘已经应允。”
沈嵘颔首, “庆功宴后, 会有合适的时机,让将军在都城中消失一段时日。”
既然如此,顾长策便无话可说, 姑娘家都不介意与他这介武夫同行,他若再扭捏才是失礼。
“末将听从亲王调遣。”
商定此事, 关辙山察言观色,与李赭罗先行离开,屋内仅沈嵘与顾长策二人。
烛光下,顾长策微微躬身行礼, “末将斗胆一问, 亲王为何对白家姑娘之事,知之甚详?”
沈嵘挑了下眉, 打量顾长策的神色, 心中已然明了他为何有此一问。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将军难道不知,白家姑娘与你的胞妹,乃知交好友?”
沈嵘顿了顿, 眼中笑意越盛,“且白家姑娘如今所住的府邸,正在你的国公府隔壁, 你回到都城已有些时日, 竟不知?”
顾长策默然, 他确实不知。
既然白家姑娘是阿媛的好友, 那白姑娘的为人应当也不会差,但最要紧的还是沈嵘的态度。
顾长策沉思片刻,缓缓道:“末将归途中,曾收到家中两位舅舅的家书。”
顾长策抬眸,定定地看向沈嵘的眼睛,“听闻亲王有意求娶我的妹妹,是否如此?”
沈嵘抬眸,并未躲闪,而是直直地对上顾长策的眼睛,郑重地点了下头,“正是。”
顾长策闻言,顿时皱紧眉头,语气诚恳严肃。
“阿父阿娘早亡,妹妹自幼在我身边长大,我亦如父如兄,我们二人相依为命。”
“我不求妹妹嫁入高门,以姻亲为介,替家族寻求照拂庇护。我更不需妹妹以婚姻大事,为我的仕途铺路。”
“妹妹是阿娘拼去性命生下来的,更是阿父与我捧在手心长大的女郎,阿父阿娘与我,皆希望妹妹得嫁良人,儿孙满堂,平安顺遂过完此生。”
“且我阿父从未纳妾,我将来亦随阿父,娶妻便不纳妾。我外祖家的两位舅舅并一位姨父,后宅仅有当家主母。”
顾长策抬起双手,弯下腰,拱手作揖,“亲王乃尊贵之人,身边美人无数,日后娶妻纳妾,自是美满。我家妹妹福薄,入不得王府之门。”
沈嵘紧抿唇角,耐着性子听完顾长策的长篇大论,眼睛微眯。
若是前世他在北疆之时,听到顾长策这番话,定会一脚踹过去,让他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这番言论,说得冠冕堂皇,实则仅有两个意思。
一则,他顾长策的妹妹是顾家的掌上明珠,受不得委屈,即便日后嫁人,也是他们顾家的姑奶奶,有他顾长策在妹妹的身后撑腰。
二则,他们顾家和外祖盛家,皆是仅有嫡妻之人,日后他妹妹所嫁的郎君,亦不可纳妾。
沈嵘双手背在身后,挺拔肃立,如北疆山上的雪松,傲立霜雪,依旧郁郁葱葱。
“我既开口求娶她,定是心仪于她,日后也会视若明珠,珍之爱之。”
沈嵘掷地有声,语气郑重,面容严肃。
“成婚后,无论是否有子嗣承祧,我亦不会纳妾。”沈嵘正身而立,眼神坚定地看向顾长策,“将军可清楚我的心意了?”
顾长策愣怔,他刚刚那番话,确实是在试探沈嵘的态度。
但是,他委实未料到沈嵘会有此决心,更未料到沈嵘会给出‘绝不纳妾’的承诺。
然而,沈嵘如今贵为亲王,自然可以说这样的话。
若日后沈嵘登基为帝,坐在龙椅之上,阿媛是他的妹妹,自然有资格母仪天下。
然则百官岂会让后宫之中仅有皇后,而无其他妃嫔。
即便龙椅上的人不愿选妃,百官亦有其他法子让皇帝不得不选秀纳妃。
后宫之中,若仅阿媛一人,阿媛定安然无虞。
若是有旁的妃嫔,定免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阿媛自幼天真纯善,且身边无女性长辈教导内宅之事,更未有高门夫人教之后宫的各种阴私手段。
阿媛若入宫,对后宫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定不会心生防备,她如何与那些妃嫔争斗,又如何保全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