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他们便商定好了。
“临近年关,阿兄回京不久,且北疆大捷,今年新春圣上定会召见兄长。”
顾婵漪眉头轻蹙,“你有何法子,让兄长在都城三月不露面?”
尚在隆冬时节,时有大雪,都城城郊的积雪至今未化,更遑论北疆。
积雪难行,更有凛冽寒风,平日月余的路程,如今恐怕要更久,一来一回,至少需三月。
而葫芦山地势险峻,如今更不知山中是何情形,他们二人此时入山,若是遇到雪崩……
顾婵漪赶忙拧了下自己的手臂,让自己醒过神来,莫要再胡思乱想。
“清净道长正巧在都城。”
沈嵘的语速极慢,边说边打量顾婵漪的神色,甚是小心翼翼,“道长有法子让你兄长在都城中消失一段时日。”
“道长竟有如此高深的道法?!”
顾婵漪来不及细想,直接开口,“何不让道长施法,兄长直接日行千里,转眼便到葫芦山?”
话音落下,沈嵘与顾婵漪皆是呆住。
沈嵘委实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道长若有日行千里的法子,我便无需使人去蜀地接他了。”
顾婵漪这才反应过来,脸颊泛红,羞赧地低下头。
沈嵘止笑,眼眸清澈,神色坚定,正色道:“我知你阿兄在你心中的分量,我与你阿兄乃至交,我亦视他如兄长。”
“前世葫芦山之事,你我皆知晓其中定有内情,若不趁着此次北疆大捷,北狄更有雪灾之时,暗中前往探查。”
“待来年雪化,春暖花开,北狄休养生息,定会卷土重来。”
沈嵘抬头,看向后院廊下的灯笼,随着夜间寒风,轻轻晃动,烛火亦一明一暗。
他看着或明或暗的烛火,声音微沉,“既知葫芦山有异,不若主动前往,探清山中的魑魅魍魉,寻到合适时机,一举拿下,便再无后顾之忧。”
顾婵漪心中十分清楚,沈嵘这番安排是最好的,既然清楚葫芦山有隐患,便提前清除隐患,这样日后兄长前往北疆,便安然无虞。
她亦无需提心吊胆,时常记挂葫芦山之事,甚至连睡梦中都时常惊醒,唯恐兄长重蹈覆辙。
然而,她前世亲眼目睹兄长死在她的面前,她委实放心不下。
她忍不住伸手,扯住沈嵘的衣袖,眼里有泪花闪动,“你可要护好我阿兄,若是阿兄有事,我定不会嫁你。”
沈嵘认真地点了下头,“我知晓的。”
“我会护好你阿兄,也会护好你。”
两日后,顾长策进宫面圣,直言这些年来在北疆,所犯杀戮过重,需沐浴焚香,斋戒百日,以消身上业障。
恰逢清净道长云游至此,亦言顾长策杀戮过重,业障过深。
圣上召见清净道长,听闻此言,便允了顾长策。
当日,顾长策回到府中,稍作收拾,便乘车前往京郊道观。
顾婵漪与姨母一道送兄长前往道观,站在山下,顾婵漪泪眼婆娑地看向兄长。
旁边的盛琼静见状,轻笑出声,捏了捏顾婵漪的脸,“仅是百日不得下山罢了,他既下不了山,难道你还上不去了?”
“阿媛莫哭。”顾长策嘴唇微动,半晌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若是他不出声便罢,顾婵漪还能忍一忍,这话一出,她便忍不住了,眼泪直接沿着眼角下落。
盛琼静与顾长策皆是骇了一跳,盛琼静边为她擦泪,边心生感慨,“到底是骨肉至亲,仅是分隔百日便受不住了。”
顾婵漪垂眸,以帕拭泪,唯恐姨母看出异样,“阿兄好不容易家来,才在家中住了几日,便又有来这山中,百日后方得见。”
顾婵漪止住泪,定定地看向兄长的手腕,“阿娘为兄长编的长命缕,兄长可戴了?”
顾长策颔首,提起大氅的衣袖,伸出手来,手腕上正是与顾婵漪一模一样的长命缕,只是端午至今,已有半年,丝线颜色不复鲜亮。
顾婵漪认真地看了看,确定正是阿娘编织的长命缕,心底稍稍松口气。
阿娘的长命缕能护着她,定也会护阿兄无虞。
时辰不早,她们还需回城,而顾长策还需上山,面见清净道长和白家姑娘,以及沈嵘。
顾婵漪坐在马车上,撩起车帘,满含担忧地看着兄长。
趁着姨母在车中,顾婵漪对兄长招了招手,顾长策行至近前。
顾婵漪微微探身,凑到他的耳边,柔声叮嘱,“阿兄要平安归来,护好自己也护好白家姐姐,若是遇到险事,保命要紧。”
顾婵漪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阿媛仅有兄长了。”
顾长策听得心中一痛,他抬手揉了揉顾婵漪的头,“阿媛安心,阿兄定会平安归来,我还要亲自送我们阿媛出阁,怎会让自己受伤出事。”
马车缓缓向前,顾长策站在松树下,直至再瞧不见马车,这才转身踏上上山的石阶。
行至山顶,道观门外,有一红衣女子打伞而立。
油纸伞微抬,伞下之人眉目如画,见之忘俗。
声音亦如林中百灵,“你便是阿媛的兄长,镇北大将军,顾长策?”
作者有话说:
本文进入完结阶段。
第八十四章
进入冬月, 平邺城越发冷了。
五六日便会有雪,京兆尹里的衙役日日清扫积雪, 如此, 平邺城的街道才勉强并未被积雪覆盖。
天寒地冻,都城众人皆在家中,甚少出门。
临近年关, 盛琼静趁此时机,教导顾婵漪管家之道。
顾婵漪白日里既要跟着姨母绣花, 又要随姨母一道看账本,如此忙忙碌碌倒不觉日子难捱。
转眼便到了冬至,顾婵漪翻找出九九消寒图。
腊月初八,顾婵漪正在画当日的消寒图, 小荷便搓手捂耳从外面进来。
顾婵漪见她冻得直哆嗦, 连忙道:“先去炭盆边烤烤火,身子暖些了再过来说话。”
小荷脆生生地应了声, 在炭盆边站了片刻, 才走到顾婵漪身边。
“姑娘,给舅太太、曹家和罗家的腊八粥,尽数送去了。宵练一早便去了崇莲寺,将慈空主持那份也送去了。”
今日腊八,平邺有往亲近人家送腊八粥的习俗, 顾婵漪往年皆在崇莲寺中度日,如今回府,自当由她安排此事。
以往王蕴所送人家, 皆是与王蕴交好之人, 如今顾婵漪仅送了外祖家及曹罗两家, 其余皆未送。
盛嬷嬷年岁已高, 小荷随她在崇莲寺时,只顾看护她,并未照顾好自身,每至冬日便手脚冰凉。
顾婵漪并未让她们二人去崇莲寺送粥,而是让宵练去了。
她本应再送一份去礼亲王府,奈何兄长乃北疆大捷的功臣,眼下还在城外道观“焚香斋戒”。
而礼亲王府更是当今“时时问询”之地,府门外耳目众多,如今事态不明,两府在明面上不宜过于亲近。
顾婵漪闻言点点头,放下手中狼毫,抬眼便瞧见小荷红肿如萝卜的十指,顿时皱紧眉头。
“给你的那些药膏,可是未擦?”顾婵漪绕过书案,行至小荷近前,捧起她的双手轻轻地嗅了嗅。
清淡的药香,然而小荷的双手仍肿胀发红,顾婵漪面色严肃,“看来那瓶药膏并非对症之药,稍后让嬷嬷换家铺子,让大夫仔细瞧瞧。”
她们两人在崇莲寺相依为命时,两人衣物皆是小荷浆洗。
寒冬腊月,井水冰凉,小荷便患上了冻疮,年年冬日发作一遭。
原想今年在府中,皆有炭盆热水,又请医吃药,应当不会再发作,谁知竟还是肿了。
“今年比往年更冷些。”小荷笑眯眯地看向自家姑娘,“嬷嬷已经去问过大夫了,大夫说若是想根治,还得等明年夏日。”
“你可得放在心上,如今瞧着是小事,待年岁起来了,可有你的苦头吃。”顾婵漪点了点小荷的额间,轻声叮嘱。
顾婵漪行至窗边,坐在绣架前,前日姨母教了她新的针法,她总摸不着门道,便准备多多练习。
小荷回完话,却并未离开,而是欲言又止地看向自家姑娘。
顾婵漪手持针线,偏头看她一眼,嘴角含笑,“怎的,还有事要说?”
小荷走上前,定定地站了片刻,方出声道:“今日婢子去外面送粥,听到件要紧事。”
小荷微微俯身,凑到自家姑娘的耳边,即便是在屋内,仍压低了音量,声音细弱蚊呐。
“如今城中有首时兴的童谣,大街小巷的小女郎小儿郎皆会唱。”
“说的是家富户,老太爷膝下有两子,长子为年少时所得,幼子却是老来子。”
小荷声音越加细小,若不是近在耳边,顾婵漪甚至难以听清。
“老太爷心疼幼子,便想将家产传于幼子,又担心幼子年岁尚幼,守不住这万贯家财,老太爷便明面上传家于长子,暗中留下密信于族中长辈,待幼子长成后,族中长辈做主,令长子还于幼子。”
顾婵漪闻言,登时心下一凛,眸光透着淡淡凉意。
她抿紧唇角,急急追问,“可有下文?!”
小荷点点头,神色亦是严肃郑重。
“长子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便使了手段,将幼子毒害。万贯家财动人心,长子膝下亦有儿孙,其中一儿阴险狡诈,得知父亲毒害手足,亦动了歹心,为夺家财将生父毒杀。”
顾婵漪听到这里,委实坐不住,直接站起身,在屋中踱步。
“你从何处听闻?”
小荷踟蹰片刻,“给曹罗两家送完腊八粥,回来的路上便听到了。”
“不仅如此,婢子让小钧靠边停车,在周边茶楼酒肆打听了片刻,茶楼中的说书先生,酒肆里的唱曲姐儿,皆在谈论此事。”
听到这番话,顾婵漪竟松了口气,面色不再紧绷难看。
沈嵘乃两世之人,他在都城中定比她消息灵通,她今日方得知消息,那沈嵘定比她还要早些听闻。
沈嵘既知此事,却并未阻拦,委实说不通。
除非,这首童谣正是沈嵘授意传播,甚至出自沈嵘之手。
自从兄长离京后,冬月整月,她仅见过沈嵘三次,皆是为了告知她,兄长已至葫芦山,诸事安好,莫要牵挂。
除此之外,她隔三差五便会收到宵练带回的东西,或吃食或新鲜玩意,却再未见到沈嵘本人。
她便知晓,沈嵘定有要事在身,如今想来,定是为了此事。
沈嵘曾言,已故礼亲王的死因有疑,他要查清真相,这首童谣一出,便是将整个礼亲王府推至风口浪尖。
礼亲王府还有老王妃,以沈嵘的性子,定不会贸然行事,如今他突然发难,应是有了万全准备。
杀父之仇,皇位之争,她帮不了沈嵘,只能静观其变,于乱时护好自身,护好国公府。
晚间用完膳,顾婵漪正要起身回屋,便被姨母出声唤住。
盛琼静挥退屋内女婢嬷嬷,令盛嬷嬷关好屋门在外守着。
顾婵漪见姨母这般阵仗,心中已然有所猜测,是以当姨母问她时,她并无丝毫慌乱,而是沉思片刻,垂首低眉。
“阿媛亦不知其中原委,但阿媛信他。”
盛琼静闻言,只得长叹一声。
“若是事成,便是天大富贵,若是事败,却是死无全尸。阿媛,若是失败,你当如何?”
“他不会败。”
顾婵漪眸光坚定,仿佛有无穷的底气,话音里满是对沈嵘的信任,“姨母,他不会败。”
“眼下都城因童谣之事,风声鹤唳,姨母若是信我,便让舅母与两位表兄来国公府中小住。”
顾婵漪眼神温柔,嘴角含笑,“兄长去‘斋戒’前,与他见过一面,他答应兄长会护好我们,定不会食言。”
盛琼静虽不知无兵无权亦无钱的亲王,要如何与稳坐江山之人争夺,但阿媛的神情太过坚定,似乎认定那人日后会登上至高之位。
既如此,她便索性也信上一信。
翌日,盛琼静便亲自回了躺盛家,令人收拾好东西,当日傍晚,盛家诸人重聚国公府。
诸人皆非足不出户之人,且在此时回到国公府,便知晓都城形势复杂,不宜随意出府。
国公府中有练武场,且有各色兵器,两位表兄闲暇时便在练武场中习武玩闹。
舅母一来,便专教顾婵漪管家之道,姨母专教刺绣,顾婵漪反倒比之前还要忙碌许多。
他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城中其余权贵,则整日提心吊胆。
尤其是需要上朝的权臣们,每日早朝皆如履薄冰,唯恐圣上突然提及童谣,或问他们如何处置童谣。
一时之间,都城人心惶惶。
然而,及至年下,都城仍平静无事,甚至因天寒,连小偷小摸都少了许多。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各府纷纷洒扫除尘,各地节礼亦纷纷送入都城。
城门口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都城顿时一扫前些时日的惶惶不安,热闹喜庆。
定西门外,排队入城的队伍末尾,有一男一女互相搀扶前行。
两人皆身穿布袄,男子背着包袱,小心翼翼地搀扶身旁女子,而那女子却手撑后腰,肚子鼓起,俨然身怀六甲,脸色发白,隆冬时节,额角甚至还有细汗。
二人如入城寻亲的普通百姓,悠悠地坠在队伍末尾,缓慢行至城门口。
临近年关,都城守卫盘查森严,二人拿出户籍文书,男子说着一口地道的新昌州乡音,从腰带处摸出散碎银钱,顺势与文书一块递到守卫手中。
守卫掂了掂银钱,粗粗看了两眼文书,便将户籍递还,摆摆手让他们进去。
二人入城,沿主街而行,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男子当街拦下一个面相和善的小书生,用乡音结结巴巴问道:“敢问小郎君,杏子巷在何处?”
小书生连说带画地说了位置,男子抱拳道谢,扶着身旁的女子慢吞吞地朝杏子巷的方向走去。
离开主街,进入小巷,男子不再弯腰弓背,女子亦直身而立,却不由自主地捂住腰腹。
他们贴墙而行,行至门边挂桃符、院内植桂树的小院,男子一个登步,动作干净利索地跃上墙头。
眨眼功夫,院门由内打开,女子忍不住倚墙而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男子便从院中牵了辆马车出来。
女子上车,男子驾车,驶出小巷回到主街,向东而行,入平西门。
进平西门,马车向南而行,在郑国公府后门停下,男子下马叩门。
小荷正在后院清点年节时的吃食用具,骤然听到叩门声,误以为是送菜的小贩,领着厨房管事嬷嬷便去开门。
后门打开,小荷看到门外站着的人,登时一惊,面露喜色,便要出声唤人。
顾长策连忙上前一步,右手捂住小荷的嘴,左手竖起食指,放置唇边,神色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