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莫要声张。”
第八十五章
◎除夕战起【一更】◎
顾婵漪得到消息, 匆匆赶至后院客房。
床榻之上,白芷薇面色通红,额角满是细汗,顾婵漪行至床榻边, 抬手贴上她的额头, 触之滚烫。
她收回手, “可有去请大夫?!阿兄在何处?”
小荷端着铜盆进来, 里面还有未化的白雪, 她正欲伸手拧干帕子, 便被宵练伸手拦下,“你手上的冻疮还未好, 我来。”
宵练拧干帕子,放在白芷薇的头上,随即手腕一转, 三指搭在白芷薇的腕上。
顾婵漪回头看小荷,“阿兄如今在何处?”
小荷摇头,看了宵练一眼,走到顾婵漪的身后,压低音量。
“少将军将白姑娘安顿在这间屋子后, 叮嘱婢子莫要声张,且莫要寻大夫,随即匆匆离去。”
旁人皆以为兄长在城郊道观,唯有顾婵漪知晓兄长是去了北疆,她却不知此行竟还有白家姐姐。
他们二人行踪隐秘,如今悄然回到都城, 定是已然查清北疆之事。
过了片刻, 宵练紧锁眉头, 掀开被子一角,解开白芷薇的衣带。
右侧腹部上有明显刀伤,约三指宽,不知多深,敷着上好的金创药。
许是连日赶路,许是路途颠簸,扯动伤口,伤口再次裂开。
“姑娘,需得重新清理包扎伤口,不然高烧难退。”宵练正色道。
顾婵漪颔首,“你开药方,让小荷去药房拿药,若有缺的,再去外面药铺买。”
宵练写方子,小荷去抓药熬药。
顾婵漪又让宵练提来热水,两人一块为白芷薇清洗身子,重新上药包扎。
夜色渐深,顾长策方回到国公府,身后还跟着位老嬷嬷。
踏进屋门,顾长策恍若未瞧见自家小妹,径直走到床榻边,对身后的嬷嬷道:“大夫,还请仔细瞧瞧。”
老嬷嬷在床榻边坐下,拿出脉枕,凝神诊脉。
借着微弱灯光,顾婵漪看清老嬷嬷的脸,不禁眨眨眼,若是她未认错,这位老嬷嬷应是礼亲王府的女大夫。
果不其然,老嬷嬷诊完脉,偏头看了眼宵练,目露赞赏。
她收回视线,眉眼和善地看向顾长策,柔声缓慢道:“高烧渐退,天亮后她便会醒,日后好生将养,定无大碍。”
听到这话,顾长策才缓缓舒口气,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他侧身对着老嬷嬷长长一揖。
“有大夫这句话,我便安心了。”
老嬷嬷又开了张新药方,留下瓶祛疤的膏药,便要离开。
顾长策起身相送,却被老嬷嬷拦下,“将军风尘仆仆,不若在府中歇息,让这位女婢送老奴一程便可。”
顾长策身上还穿着普通青布棉袄,双手皮肤皲裂,不似养尊处优的国公爷,倒似乡间的田舍郎。
顾婵漪亦上前半步,柔声劝道:“阿兄旅途劳累,还是稍稍歇息,我和小宵送大夫回去。”
顾长策回头定定地看了眼床榻上的人,垂眸沉思片刻,还是摇了下头。
“阿媛好生看顾她,我还有急事要去见亲王,委实耽搁不得。”
既如此,顾婵漪便未再劝,而是神色认真地点头应下,“阿兄放心,我定会照顾好白家姐姐。”
顾长策眉眼柔和,如幼时般,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这才带着老嬷嬷悄声出府。
这日夜间,顾婵漪便睡在外面的小榻上,因牵挂白芷薇的伤情,睡得并不踏实。
鸡鸣破晓,天色微亮,顾婵漪便披着外衣,从床榻上起来,走到里间。
她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贴在白芷薇的额上,体温如常,并未再烧,顾婵漪心下一松。
“小宵和老嬷嬷开的方子果然有用。”
话音落下,床榻上的人轻轻哼了声,缓缓睁开眼。
白芷薇愣了片刻,侧眸看清床边的人,弯起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可算是回来了。”
久未喝水,嗓音干哑,甚至透着些许尖锐。
顾婵漪连忙转身,提起炭盆上空悬挂的铜壶,又找来凉水,兑了杯温水,扶起白芷薇,将水杯送到她的唇边。
起身之时,扯动腰腹的伤口,白芷薇倒吸口凉气,“无妨,小伤罢了”
借着顾婵漪的手,连喝三大杯温水,如久旱逢甘霖,白芷薇终于缓过神来,整个人焕发生机。
“如今是何时日?”白芷薇倚在床头,身上披着外衣,笑眯眯地看向顾婵漪。
顾婵漪吹熄燃了整夜的烛火,在床榻边坐下,“明日便是除夕了。”
白芷薇如释重负,身子往后,靠在高高的软枕上。
“紧赶慢赶,可算是赶上了。”
“是何等要紧事,竟让你身受重伤,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急匆匆赶路?”顾婵漪拧眉。
白芷薇敛笑,沉思许久,终是避而不答,“再过两日,你便知晓了。”
既如此,顾婵漪便未再追问,而是悉心照料白芷薇。
明日便是除夕,府中诸事繁杂,江予彤与盛琼静寻不到顾婵漪,自然会问起。
顾婵漪犹豫片刻,只好半真半假地告诉两位长辈。
“白家如今仅白姐姐一人,即便有远亲,也远在东庆。她独自在都城,又偶然患上风寒,我便将她接入府中照料。万家团圆,也可稍解思乡之情。”
两位长辈听到这番解释,皆未多问,甚至还让厨子们制些东庆州特有的吃食,送去客院。
白芷薇看到那些吃食,心中一惊,随后便是满腔柔情,无论是顾家兄妹,还是盛家诸人,皆是心怀良善的好人。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日。
国公府中自有家宴,顾婵漪请白芷薇一道参加家宴,奈何白芷薇身子并未痊愈,委实下不得床。
顾婵漪便令人在客院悬挂彩灯,又令人置办席面送入客房。
白芷薇看着满桌子吃食,既有东庆小吃,还有北疆、丰庆的特色吃食,她心中甚暖,她已有多年未正正经经吃顿除夕年夜饭了。
用过年夜饭后,还需守岁,是以众人皆未离开。
枯坐无趣,盛铭志便嚷嚷着要打牌九。
顾婵漪从未玩过牌九,且前世她在沈嵘身边时,亦从未见他玩过这些,自是不懂如何玩。
奈何盛铭志一听她不会,更加来劲了,甚至直接使人去他屋中拿牌。
小厮去得快,回得也快,笑嘻嘻地递上牌盒。
“这牌不难,边玩边教,打上几回,你便会了。”盛铭志欢欣鼓舞地伸手去接盒子,谁知,手上一滑,牌盒跌落在地。
牌盒盖子并未锁上,骨牌哗啦啦落了满地。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轰声响起。
江予彤下意识站起身来,连弯腰捡骨牌的盛铭志都僵住身子,他讪笑两声,“应……应当是谁家燃放烟火吧。”
江予彤皱眉敛笑,“烟火之声不似这般。”
盛琼静也站起身,与江予彤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地大步走到院中。
盛铭怀和顾婵漪纷纷跟上,盛铭志瞥了眼满地的骨牌,将捡起的那几块扔进盒子里,也小跑出去。
众人仰头,东北方向的天空红如晚霞。
郑国公府在内城西南角,东北方向且距离国公府不远之处,只能是皇城。
“速速让人紧锁门户,莫要让陌生人冲进府中!”江予彤疾言厉色,高声喊道。
盛琼静亦转身,叮嘱三个小辈,“时局混乱,你们哪里也别去,就待在这院中,若是困了,便在里间的小榻睡一会。”
说罢,盛琼静想起客院还有位手无寸铁的小女郎,此时也顾不上院中还有两位外甥,便使人去客院,将人接来此院。
顾婵漪见姨母忙前忙后,沉思片刻,还是未告诉她们,有兄长和礼亲王暗中看护,国公府定会安然无虞。
外面纷杂吵闹,局势不明。
若是让两位长辈安坐,恐怕她们也坐不住,还不如寻些事,让她们忙着这些,便无暇多思多想。
杀伐之声远远传来,风云变幻。
江予彤乃新昌州刺史夫人,新昌州乃北地,时有北狄南下,她遇过外敌侵城,此时她临危不乱,镇定自若。
“正是这种时候,宵小之徒、鸡鸣狗盗、杀人放火者越加猖獗,大家伙打起精神,若是喝了酒,便先去后厨房自个灌碗醒酒汤。”
江予彤立于寒风中,掷地有声,“练武场有兵器,厨房有各种家伙事,拿件趁手的,看好各处大门。”
顾婵漪站在廊下,看着舅母宛若战场上的女将军,微微弯起唇角。
她仰头看向东北角,天色红得瑰丽。
沈嵘有两世记忆,已有提前准备,身边更有湛泸等影卫守护,她并不担心他。
今夜之后,尘埃落定,诸事皆有分晓,她只需安心地坐在府中,静等天亮。
白芷薇坐着软轿来到院中,全身皆被斗篷裹住,扶着小荷的手臂下了轿。
盛铭志和盛铭怀两兄弟,瞧见有陌生女郎进来,皆往旁边角落避了避,甚是自觉地移开视线。
顾婵漪走上前,扶着白芷薇的另一边,走进里间,扶她在小榻躺下。
白芷薇轻咳两声,“竟劳烦你们特意来接我。”
顾婵漪挨着她坐下,将暖炉塞到白芷薇的手中。
“姨母舅母唯恐歹人趁此时机作乱,你独自住在客院,终究不妥。都在一处,若有事也好照应一二。”
外面杀声震天,甚至有攻城锤撞击城门的沉重闷响。
白芷薇握住顾婵漪的手,定定地看向她的眼睛,“你可担心?”
顾婵漪莞尔,轻轻地摇了下头,“并不。”
白芷薇挑了下眉,眼含好奇,打量她的神色,“可真奇怪,你竟无丝毫担心害怕。”
“有何好担心的。”顾婵漪轻笑,偏头看向窗子,窗牖紧闭,仅隐隐约约能瞧见院中悬挂的红灯笼。
“此役,他不会输。”
第八十六章
◎尘埃落定【二更】◎
翌日天明, 街道上仅有身穿甲胄的兵士,列队巡逻,秋毫不犯。
偌大平邺城,家家紧闭门户, 并无丝毫年节喜庆之象。
直至五日后, 京兆府的衙役在街上巡逻, 黑衣甲胄的兵士退至四方城门, 方陆陆续续有人出门。
正月初五又是接财神的好日子, 街道两侧商铺尽数打开, 鞭炮齐鸣,冲淡近日的肃杀之气。
又过了几日, 城中百姓见皇城安稳,便放心大胆地走出家门,或出城游玩, 或喝茶听戏。
城中酒肆茶馆亦开门营业,早有消息灵通的说书先生,将除夕之乱写成了本子,在茶馆中细细道来。
话说除夕之夜,皇家宫宴, 赴宴者皆是天潢贵胄、朝中权贵。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之际,高宗之子,当今圣上的皇叔,如今六十有余的齐王,当堂斥责圣上沈峻不仁不义不忠不孝, 不配为君。
永熙九年, 沈峻联合朝中老臣, 唆使先帝沈F御驾北征。
沈峻却暗中传信于北狄皇族,令北狄皇族暗中刺杀先帝,并献上北疆数万生灵,任由北狄烧杀抢掠十年。
常安府刺史刘帜,建和六十四年进士及第,入职翰林院时,因出身贫寒而被排挤奚落。
沈峻出手助他,他便投入沈峻麾下,听从沈峻调遣。
翰林院三年期满,刘帜前往常安府,以信使之名,暗中替沈峻前往北狄。
后沈峻登基为帝,刘帜留在常安府中,为北狄南下大开方便之门。
沈峻机关算尽,奈何当年顾川挺身而出,以身挡剑,救下先帝。
先帝安然回京,沈峻贼心不死,竟串通后宫婉美人,在先帝的吃食中下毒,先帝毒发而驾崩。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沈峻气得咬牙,顾不上齐王是他的皇叔,当即便要着人押他出殿。
却在此时,后宫婉美人,如今的婉太妃,身穿盛装,怡怡然步入大殿。
她高举手中小瓷瓶,笑靥如花,
“我手上的玩意,名唤三月散,乃北狄皇室秘毒,加入素日所食所饮中,三月便可取人性命。”
她抬起头,直视高位上的人,眼波流转,风情尽显。
“十二年前,沈F以此毒,毒杀亲兄弟――沈斐;五年前,沈F的亲儿子沈峻,又用这个毒,将他老子给毒死了。”
婉太妃朗声大笑,“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殿内诸人纷纷看向御阶右下角的沈嵘,沈斐乃已故礼亲王,更是沈嵘的亲生父亲。
沈嵘眸光幽深,定定地看向殿中,神色晦暗不明。
婉太妃猛地止笑,恶狠狠地盯着高位上的沈峻,咬牙冷笑。
“你们父子两个,皆不是好东西!当老子的见色起意,对已有婚约的女子巧取豪夺!”
“当儿子的就更不是个玩意,明知老娘是他老子的妾室,老子死了竟不放老娘出宫,竟还想着占为己有,简直不是个东西。”
婉太妃狠狠地骂了两声,甚至朝地啐了一口。
众人此时方想起,这位婉太妃在入宫前,可是丰庆州清水河畔的乡间女郎。
虽骂得难听,但骂得甚是爽快。
她为女子,却不得不服侍两位君主,虽是皇家秘辛,但他们并非眼瞎耳聋之人,自是知晓其中内情。
有清流臣子,不耻沈峻所为,递折规劝,这些官员无一例外,皆被沈峻外放偏远之地,是以,朝中大臣只得对此事睁只眼闭只眼。
“你老子害死我的肖郎,如今,父债子还,一命还一命。”婉太妃眼眶泛红,眼睛死死地瞪着沈峻。
沈峻闻言,终于维持不住面上的淡定自若,连跌带撞地走下御阶,掐住婉太妃的脖子,“你做了什么?!”
婉太妃喘不过气来,却仍旧高举手中瓷瓶,笑得轻松惬意。
“你定未料到,当年老娘偷偷留了一瓶,三月前,老娘便开始偷偷往你的吃食中添加此物,掐指算算,约莫便是这两日了吧。”
“贱人尔敢!”沈峻手上用力,齐王见势不妙,立即上前阻拦,奈何他已年迈,险些被沈峻推个趔趄。
沈嵘上前,握住沈峻的手腕,硬生生将沈峻的手拿开。
婉太妃轻拍胸口,重重地咳了两声,缓过气来,又止不住地笑,边笑边咳。
“这便忍不住想杀老娘了?老娘还没说完呢。”
婉太妃身子一转,素手纤纤,干净利落地指向肃王沈谆和瑞王沈谦。
“你们父子一脉相承,上梁不正下梁歪,沈F的儿子不是东西,他的孙子也不是好货色。”
“一个人前像模像样,人后却圈养歌姬;一个在长辈的寿宴上,行苟且之事,简直不知羞耻。”
婉太妃将手中小瓷瓶,轻轻往上一抛,又稳稳地接住,挑眉莞尔,“老娘见不得这种渣滓,恰好去掉你的用量后,还有盈余,便往他们两府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