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十六年,沈嵘留下一纸退位诏书,携皇后顾婵漪离开皇宫。
第二年元宵佳节, 沈询登基为帝, 改年号为延熹, 是为延熹元年。
出定东门, 向东而行, 约莫半月, 便到了东庆州。
自顾长策与白芷薇平定倭患后,东庆州这二十余年来, 再无倭人沿海侵扰,东庆百姓安居乐业,日渐物阜民丰。
沈嵘前世为摄政王时, 曾踏足东庆州,那时东庆沿海时常有倭人乘船而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恨极气极却无可奈何,朝中并无海军, 更无领兵之人。
他在东庆盘桓月余,方寻到合适的苗子,送至白芷薇身边,得白芷薇悉心教导。
等这个孩子长大,平定倭患,他却再未来过东庆。
今世, 他掌握先机, 登基后便立即组建海军, 并让善于领兵的顾长策与熟悉东庆的白芷薇,共同统领这支海军。
强强联合,势如破竹,兴平三年秋,捷报传入都城。
如今,他终于有闲暇,亲自来这块土地,看看这里的百姓。
海风咸腥,偶有海鱼跃水而出;晚霞漫天,瑰丽绚烂;有渔船缓缓而归,悠闲自在。
顾婵漪手捧披风,行至他身后,将披风披在他的身上,系好系带,立于他的身侧。
沈嵘伸手,握住她的手,温润有力。
“且在此处住些时日,过完重阳,我们便往南走。”
沈嵘牵着她的手,渐渐往回行,“丰庆南边,即便是冬日也无需燃炭取暖,还有许多平邺见不到的新鲜果蔬,你应当会喜欢。”
顾婵漪闻言,眉眼弯弯,轻轻点了下头。
虽然前世她陪在沈嵘身边,去过许多地方,但那时的大晋并非乐土,百姓民不聊生,艰难度日。
如今大晋经过沈嵘二十余年的治理,各地皆是胸怀百姓的官员,北狄不敢南侵,倭人不敢西来,南疆亦真心臣服。
各行各业欣欣向荣,百姓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她知晓当初皇族并无可靠之人,沈嵘定要登上至高之位。
她亦知晓沈嵘其实不愿困守宫城,更愿隐匿身份,如寻常百姓般在民间行走。
正因前者,她心甘情愿随沈嵘入宫,陪他住在宫城,不得随意外出。
又因后者,她点头应允沈嵘,一同说服老夫人,三人悄然离开都城,将皇位传给询儿。
只是……
顾婵漪想到儿子,轻笑出声,“我们这般将询儿留在宫中,日后回去,恐怕他会怪我们。”
沈嵘不解,甚至停下脚步,神情很是一本正经。
“他十二岁后,便随他舅舅外出游玩,大晋上下,他何处未去过?我尚未说他留我们两人在宫中是何道理,如今我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竟还有颜面责怪父母?”
顾婵漪莞尔,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话。
“若无你点头应允,我阿兄如何会带他出城?”
沈嵘亦笑,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若有本事,便守好这江山,再好生教导柏儿,待他的儿子长成,他亦可当甩手掌柜。”
沈嵘抬步往前,似不经意般,缓缓出声。
“你前世跟在我身边,虽见过诸多美景,却未尝过各地美食,若让你陪我困守宫城,这般无趣地过完此生,岂不委屈。”
顾婵漪愣住,定在原地,眼睛瞪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嵘。
沈嵘转身,在落日晚霞中,眉眼柔和,弯唇浅笑。
“你、你何时知晓的?”顾婵漪既惊诧又羞窘,甚至红了脸。
沈嵘挑眉,抬手摸了摸她的耳尖,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宛若戏弄了心上人的少年郎。
“清净道长来都城为你看相那年,他说你我是命定的姻缘,前世我未护住你,是以孤独终老,无子无孙。”
沈嵘的手落下,指向她腕间的长命缕,“邪法借走你的八分命格,留下两分,是以你的灵体来到我的身边,陪我终老。”
顾婵漪闻言,忍不住落下泪来,原来如此。
她一直以为她飘至北疆皆因兄长,原来是长命缕之故,更因他。
她为灵体,宛若浮萍无所依,便飘至北疆,到阿兄身边,栖身在阿娘为阿兄编制的长命缕上。
她在北疆等到沈嵘的到来,随即跟在沈嵘身边,是以日后长命缕因年岁甚久而断,她亦未消失。
直至目睹沈嵘寿终正寝,她方来到今生。
或许,她重生也因他之故,若她未记错,他比她还早些来到今世。
沈嵘见她落泪,连忙拿出帕子,弯腰小心拭泪,动作轻柔。
“若知晓你会这般,我便藏着掖着不告诉你了。”
顾婵漪直接伸手环抱住他的腰,声音闷闷的,“怎的不早些告诉我?”
“每每提及前世之事,你便顾左右而言他,想必定是怕我知晓此事。”沈嵘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安抚。
沈嵘顿了顿,轻咳一声。
“我若知晓你跟在我身边,早早便将我瞧光了,今世在崇莲寺初见你时,我便让阿娘上门求娶,定要你负责。”
顾婵漪又哭又笑,锤了下他的胸口,“又胡说。”
沈嵘轻叹,揉揉她的后脑勺,捏捏她的脖颈,“莫要哭了,阿娘在远处看着我们呢,若她瞧见你双眼红红,定饶不了我。”
顾婵漪轻哼一声,抬起头来,任由沈嵘为她擦干泪痕。
她望向远处的老夫人,牵起沈嵘的手,扬起明媚的笑,“走吧,天晚了,该回家用晚膳了,莫要让阿娘久等。”
第89章 番外三
◎定安芷薇◎
顾长策初见白芷薇, 是在平邺城郊的道观。
白雪皑皑,一袭红衣,不似随他去北疆的女军师,倒像隐匿山林的鬼魅。
北疆天寒地冻, 大雪封山, 身子单薄者, 凛冽寒风便能将人卷到天上, 来年雪化, 方能寻到尸骨。
娇娇弱弱, 养在闺阁的女郎,偏要随他去北疆, 也不知受不受得住北疆的寒风暴雪。
到底是他先入为主,小瞧了她。
白泓白都督的女儿,将门虎女, 自然不是养在深闺的娇花,她看似明艳柔弱,实则骨子里有股韧性,百折不挠。
时间紧迫,路上耽搁不得, 他们快马加鞭,风雨兼程,小女郎却无丝毫怨言,咬牙跟上。
担心被幕后之人察觉他们的动向,他们无法借宿驿站,一路皆是风餐露宿, 或乔装打扮入住小镇客栈。
寻常月余方能出京州, 他们仅用了半月, 再往西北走三四日,便到了常安府的地界。
入常安府,葫芦山便近在眼前。
连日赶路,身子疲乏,马儿也有些受不住。
眼见常安府便在不远处,顾长策停下修整,燃起篝火。
青松树下,白芷薇倚树而坐。
一袭红衣换成粗布厚袄,拆散繁杂发髻仅用布条缠发,全身皆被青黑斗篷包裹,仅露出漂亮的眉眼。
顾长策拿出干粮,无声递给白芷薇,两人围在篝火前,默默吃干粮。
火光柔和,白芷薇不自觉地看向身侧之人。
顾长策是阿媛的同胞兄长,两人眉眼之间甚是相似,只不过阿媛的脸部线条柔和,瞧着便温婉清丽,顾长策则更俊朗些。
想起他们初初离开平邺,她许久未骑马,大腿磨破,唯恐耽误行程,只得咬牙忍下。
熟料,当日夜间,这位少年将军便敲开她的房门,递来上好膏药,并未多言便转身离开。
虽瞧着沉默寡言,性子冷清,却与他妹妹别无二致,皆是心细如发,体贴温柔之人。
顾长策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过来,以眼神询问有何事。
偷看出神被抓个正着,白芷薇索性正身,大大方方地看向他,“将军可知,亲王为何让我跟着将军一道去葫芦山?”
顾长策往火堆里扔了根木头,平淡无波道:“海军。”
他会带兵却不知东庆州的地理风貌,她熟悉东庆全境却不会领兵,取长补短,齐心协力方能平倭患。
“将军在北疆经营多年,甘心放弃?”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十里仅他们两个活人,白芷薇问得甚是直白。
他们日后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她自然要了解他心中是如何想的。
顾长策吃完手中干粮,抓起树底下干净的白雪,直接往嘴里送。
他盯着跳跃的火苗,缓缓出声,“我已将北狄赶至白梅河以北,日后北狄很难再犯,北疆百姓得以修生养息。”
“无战则无兵,无兵则无将,我若继续留在北疆,才是虚度时光。”
顾长策起身,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拿出小铜壶和银杯,拨开表面上的积雪,往铜壶里装了半壶干净白雪,吊在火堆上。
“沈嵘知人善任,我离开北疆,他自会寻到合适的将领驻守北疆。”
顾长策坐回原处,“且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海军由我率领,日后荡平倭患,他亦做不出兔死狗烹之事。”
虽然他回到都城后,见沈嵘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他在北疆时,沈嵘便时常写信给他。
书信往来频繁,以他对沈嵘的了解,沈嵘确实与沈氏其他人不同,沈嵘心怀天下,并非昏庸无能之辈。
火舌`舔`舐铜壶,积雪渐化。
白芷薇颔首,已然明白顾长策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她拿出东庆堪舆图,细细为顾长策讲解东庆海域暗礁。
雪水化开,渐渐滚烫,热气顶起铜壶盖。
顾长策抬手,虚虚往下压了压,打断白芷薇说话,“稍等。”
顾长策起身,从褡裢里拿出个汤婆子,灌好热水,径直走到白芷薇身边,递到她面前。
白芷薇面露诧异,愣愣地伸手接了过来,透心凉的躯体渐渐温暖。
顾长策又倒了杯热水,在雪地上放了片刻,滚烫热水几息之间便成了温水。
银杯送到白芷薇面前,温水入喉,因说话而干渴的嗓子得到缓解。
“多谢。”她抿唇轻笑,随即眼眸一转,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将军在北疆,亦是这样照顾女郎吗?”
顾长策重新为铜壶装上新雪,“军营重地,怎会有女郎?”
“你是阿媛的好友,我离家前,她叮嘱我要照顾好你。”顾长策往火堆上添了几根枯柴,实话实说。
白芷薇莞尔,果然是直肠子的大将军。
进入常安府,两人便不再骑马,而是换上寻常百姓的衣裳,混在人群中,悄然潜入葫芦山。
暗中探查到刘帜勾结北狄的证据,两人收拾妥当,准备离开葫芦山。
谁知,竟被北狄所养狼群嗅到他们的气息,行踪顿时暴露。
北狄传信于刘帜,他们便趁此时机快速逃离葫芦山,刘帜自知阴谋败露,立即派遣杀手沿路追杀。
顾长策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不察,竟让杀手钻了空子,在他身后偷袭。
白芷薇为救他,不惜以身挡剑,如此,顾长策方有余力彻底解决这些人。
二人狼狈入住小镇客栈,地小人少,任何风吹草动便会顷刻之间满镇皆知。
顾长策顾不得男女大防,道了声“得罪”,便小心剪开白芷薇腹部的衣裳,清洗伤口,仔细上药。
虽时间紧迫,顾长策还是在这间客栈停留了两日。
白芷薇醒来,看到面色冰冷嘴角紧绷的顾长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将军莫要自责,若伤的是将军,那日死的便是你我二人,我为将军挡剑,好歹两人中还能活一个。”
白芷薇挑了下眉,“如今我们皆活着,说明当日我所做无错。”
顾长策依旧神色冷峻,正襟危坐,犹如北疆山巅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白芷薇的伤口还疼着,委实未有多余精力来宽慰他,她扯了扯被角,正欲闭眼小憩,便听到低沉男声缓缓传来。
“我阿父和阿娘皆去的早,至亲之人仅有小妹,家中人口简单,族中和外祖家的亲戚亦是好相处的性子。”
顾长策背脊挺直,定定地看着床头,“我十四岁开始领兵,守护北疆八年,攒下些许银钱,还有宫中赏赐……”
顾长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白芷薇急急打断,她面露疑惑。
“将军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前面那几句话便罢了,她得知沈嵘打算让顾长策率领海军时,便着意打听了不少关于顾长策的事,这些她都知晓。
结果说着说着,这位少年将军,竟开始给她说家底了,这是何意。
顾长策放在双腿上的手,握紧成拳,又缓缓松开。
他微微垂眸,直视白芷薇的眼睛,严肃认真,郑重道:“白姑娘,我想娶你为妻。”
白芷薇愣住,眼睛缓缓瞪圆,莫非受伤的人是这位少将军?
她讪笑两声,扯动腹部伤口,终于反应过来,“寻常治伤罢了,权宜之计,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此事仅你知我知,待伤口好转,便无人知晓。”白芷薇轻声道。
不会有人知晓他为了替她上药,剪开过她的衣裳,日后男婚女嫁自当随意。
“大丈夫行事,自是敢作敢当,我既做了便要对姑娘负责。”顾长策掷地有声。
白芷薇忍不住扶额,这位少年将军还真是不懂变通,她一介女郎都不在意,他却紧抓不放。
白芷薇抬眸,但见他神情认真,便也收起玩笑的心思。
她沉思片刻,“将军可知我家在洗净冤屈前,我曾是千姝阁的花娘。”
顾长策点头,他回到都城后,关辙山便将白家诸事,尽数告知他。
“那又如何?”顾长策反问。
白芷薇一噎,沉默许久,方再次张口。
“我所嫁儿郎,应与我并肩而立,我与他两情相悦,并非出于礼法而不得不为之。况且,眼下倭患未平,我无心儿女情长。”
顾长策闻言,垂首低眉。
“我明白了。”
这日之后,顾长策再未提及此事,白芷薇更未将顾长策所言放在心上。
两人平安回到都城,白芷薇在郑国公府养伤,顾长策自是跟在沈嵘身边。
白芷薇再见他,便是前往东庆之时。
与北疆之行不同,此行多了许多人,马车便有四辆,且无需日夜兼程,更无杀手行刺。
抵达东庆州州城,白芷薇遥遥瞧见城门口站立的书生,忍不住掀开车帘,笑靥如花。
“林家阿兄!”
城门口的书生听到喊叫,沿声看来,对上白芷薇的眼睛,顿时喜形于色,小跑上前。
关辙山目睹全程,轻摇折扇,笑眯眯地看向对面黑着张脸的人,“不去瞧瞧?”
顾长策面无表情,关辙山忍笑,“真不去看看?”
他合上折扇,以扇挑起车帘,挑了下眉,“那小子好像上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