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话音落下,茶馆之中顿时响起雷鸣掌声,听众纷纷叫好,皆言婉太妃乃女中豪杰,委实解气。
茶馆二楼雅间,顾婵漪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沈嵘抬手执壶,为她倒了杯茶,于袅袅茶香中缓缓出声。
“婉太妃乃心有成算的女子,她最后决定那样做,定是早早便做好了打算。”
世人皆道婉太妃是豪杰,却无人知晓,当日除夕夜,皇城动乱之际,有一女子梳成妇人发髻,头上仅戴荼蘼玉簪,身穿清水河畔的寻常粗布罗裙。
于皇权争夺的你死我活之中,悬梁自尽。
她身边仅有书信一封,请求沈嵘派人将她的遗体送回清水河畔,葬在她的肖郎身边,生不能同衾则死同穴。
她在后宫多年,无论是在沈F身边还是沈峻身侧,皆梳女郎发式,最终去见她的肖郎,方梳了妇人发髻,在她心中,仅有肖郎是她的夫。
“原本,我想此间事了,便让人送她去东庆。”
沈嵘将点心碟子往顾婵漪的面前推了推,以眼神示意,让顾婵漪吃糕点。
“肖家大郎故意落水后,顺流而下,到了东庆,隐姓埋名参军入伍,本想军功在身后,入朝报仇,却被我派往东庆的罗明承识破。”
沈嵘顿了顿,垂首低眉,“我便是从他手上取得那支玉簪,获得婉太妃的信任,从她处得到三月散的药粉。”
他并无十足把握,当初父王所中毒是三月散,唯有取得药粉,让久居北疆的关辙山加以验证,方能定下结论。
既有物证,亦有重要人证婉太妃,沈F弑弟,沈峻弑父,则辨无可辨,
熟料,婉太妃性子如此决绝,在拿到玉簪后,便着手复仇,毒杀沈峻父子三人。
如今,沈F一脉,已无皇子皇孙可以继承大统。
“那你要登基为帝吗?”顾婵漪放下茶盅,试探性地问出声。
沈嵘闻言,坚定地点了下头,“前世,我并未登基,而是扶沈峻幼子为帝,我为摄政王。”
“摄政期间,我踏过大江南北,见过饥肠辘辘的灾民,亦瞧过农家丰收时的喜悦,朝中官员的品性如何,我亦心中有数。”
沈嵘抬眸,直视顾婵漪的眼睛,“如今,沈峻的六子尚未出生,我亦无需为了离开都城而扶傀儡上位。”
所以,他登基为帝,便是最好的选择。
既有益于黎民百姓,亦顺理成章。
然而,后宫佳丽三千,她委实不愿入宫。
顾婵漪微微蹙眉,沈嵘便已明白她的迟疑,他抿唇轻咳一声,低头看着面前茶盅,耳尖泛红。
“我父王虽为皇子,但与我母妃鹣鲽情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沈嵘边说,边缓缓抬起头来,直视顾婵漪的眼睛,神色认真严肃,“我亦与我父王无异。”
正月十五,新帝沈嵘登基为帝,当日便下旨立郑国公胞妹、顾氏婵漪为后。
婚期定于六月初五,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顾家要嫁女,且是入宫为后,除了在任的两位舅舅与姨父外,盛家诸人得到消息,便纷纷收拾行囊,陆续抵达都城。
国公府既要放嫁妆,又要留出空来日后放聘礼,委实住不下,除了三位长辈外,其余小辈皆被江予彤赶去了盛家的宅子。
即便如此,国公府每日也是热热闹闹的。
表兄弟们缠着顾长策要去练武场比划一二,表姊妹们则陪着顾婵漪一道试嫁衣挑首饰。
如此热闹且忙碌,转眼便到了六月。
刚过初一,京兆尹茅文力便亲自带人洒扫街道,尤其是皇城至平西门的主街,洒扫得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亦是此日,郑国公府外张灯结彩,宾客如云。
顾婵漪行及笄之礼,行完此礼,她便能出阁。
正宾为原礼亲王府老太妃,如今的宫中太后,身份尊贵。
而所用发簪,则是顾长策在北疆时,亲手雕刻的莲花簪。
行完及笄礼,顾婵漪忍不住红了眼,她前世在崇莲寺所思所想,已在今世尽数实现。
父母大仇得到,兄长安然无虞,她亦寻得良人。
六月初五日,黎明之际,皇城大门皆开,红绸自大殿而起,铺至郑国公府府门外。
十里红妆,不负相思不负卿。
第87章 番外一
◎婚后三年◎
兴平三年, 后宫之中仅皇后一人,然三年无所出。
朝中重臣纷纷递折,请圣上选秀充盈后宫,早日开枝散叶, 绵延子嗣。
沈嵘看到如雪花般的奏折, 手腕一转, 直接扔进炭盆, 宛若从未瞧见。
谁知, 老臣重臣们见递折无用, 竟在早朝齐齐提出,试图逼沈嵘选妃入宫。
沈嵘高坐殿上, 冷笑一声。
“皇后德才兼备,且心怀慈悲,入宫后瞧见宫中诸多年迈宦者, 及已过二十五却仍困守皇宫的女官,赏赐银钱,放他们出宫。”
“朕组建海军,皇后主动缩减宫中用度,为朕解忧。”
沈嵘面无表情地看向阶下站着的群臣, 语气冰凉,“而你们,不仅不想着为朕排忧解难,反倒惦记着往朕身边塞人,真以为耳旁风有用?一个妃子便能令整个家族飞黄腾达?”
“朱卿后院倒是有几房姬妾,且庶出子女众多, 儿女成群, 可有几个上进的?”
沈嵘微微偏头, 视线落在为首的礼部朱尚书身上,“若朕未记错,你家三郎七郎仗着有你这么个阿父,嚣张跋扈,上月刚将刑部李侍郎的独子打了,现今还在刑部衙门关着吧。”
朱尚书闻言,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嘴唇微颤,脊背发凉。
他只得抬手行礼,退入队列,再不敢出声。
站在队列中的刑部李侍郎,闻言忍不住从队列中出来,恭敬行礼。
“圣上英明,史书有云‘凡兵在乎精,不在乎多’,臣以为养孩子亦如带兵,精心教养一两个,总比散养十几个来的强些。”
沈嵘眉头舒展,轻轻点了点头,“李卿言之有理。”
随后,他再次偏头看向队伍中的朱尚书,“为人父母之道,朱卿还得向李卿取取经,莫要让满院子的儿郎在平邺城中乱窜,目无法纪。”
朱尚书吓得身子直颤,小心翼翼地走出队列,还未说话,另一侧的队列中,已然升任御史大夫的曹大人,率先走了出来,行礼禀奏。
“臣有事要奏,礼部尚书朱尧,宠妾灭妻,纵容宠妾兄长侵占他人田产,为祸乡邻,更纵容宠妾毒害嫡子性命。”
曹大人拿出奏折,便有宦者上前,双手捧至沈嵘面前。
沈嵘展开一阅,重重合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朱尚书,“难怪朱卿一心想着往朕的身边送美人,原来是以己度人啊。”
“若是朱卿的女儿耳濡目染,习得这些后宅手段,朕又纳了朱卿的女儿为妃,那她日后岂不是要毒害朕与皇后的嫡子?”
沈嵘声音缓慢,语气平淡无波,却陡然一转,声音上扬,“是也不是?”
朱尚书骇得直接跪倒在地,满身冷汗浸湿了朝服,后背一片深深浅浅。
“臣知罪,臣知罪!”
沈嵘脸上的冷意散去,又是寻常时温润儒雅的模样。
“既知罪,那朱卿这礼部尚书的位置,也该退位让贤了。”
轰轰烈烈的选秀风波,由为首者革职查办而告终。
群龙无首,其余上折请圣上纳妃的朝臣,顿时作鸟兽散。
相比泼天富贵、家族荣耀,还是自己的官帽更为要紧。
前朝闹得风风雨雨,顾婵漪在后宫中,自然有所耳闻。
当日晚间,沈嵘批完奏折,回到皇后宫中,用过晚膳各自沐浴梳洗后,躺在床榻上。
顾婵漪倚在沈嵘怀中,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
“我知道他们让你纳妃了,三年无所出,自有纳妃的缘由。”
沈嵘闻言,侧身而卧,将顾婵漪搂进怀中,眼神温柔,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
“阿娘十八岁时嫁予阿父为妻,十九岁时生了我。相比都城其他女郎,阿娘算是生得晚了,但如今阿娘年岁渐长,时常腰酸,我想应是早早生子的缘故。”
沈嵘揉揉她的头,委实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
“你未满十七便嫁给我,自个的身子尚未长全,我如何忍心让你怀孕生子,太过劳累。”
顾婵漪想起出阁前,姨母于夜间悄然寻到她,眸光躲闪,神色尴尬地说了好一通话。
“你阿娘十八岁时嫁给你阿父,二十岁方生下定安,生完定安后又好生将养了很长时日,身子养得极好,若不是王蕴那毒妇,你阿娘如今也能亲眼看着你入宫为后。”
“你大舅母十九岁嫁予你大舅舅,二十一岁方生下你大表兄,如今你大舅母已是当祖母的人了,还能跟着你大舅舅在新昌射鹿骑马,甚是快活。”
“再说你小舅母,虽然身子弱些,但生完双胎,你小舅舅便不让她生了,常安府气候宜人,你瞧她此次回来,哪像是四十有余的妇人,说她三十出头也无人信。”
如此这般,顾婵漪当日听得懵懵懂懂,不解其意,如今听完沈嵘的话,再回想姨母所言,方恍然大悟。
若无沈嵘,姨母与舅母自然要细细寻摸,为她挑个上好的夫婿,攒攒嫁妆,十八`九岁再让她出阁。
熟料,沈嵘半路杀出,执意要娶她,她亦打定主意要嫁他。
如此便罢,沈嵘乃亲王,成婚自不会仓促,一年半载过去,她便长得更大些。
奈何,沈嵘突然登基为帝,新帝要封后,即便日子定得急,也有满朝文武献计献策,更有礼部从头到尾全部操持。
是以,她未满十七便要入宫,姨母担心她太过年幼,不懂生养之道,又不能直言告之,只得旁敲侧击。
然而,三年过去,即便再小心,也不该毫无动静。
顾婵漪微微皱眉,轻轻扯住沈嵘的里衣衣摆,目露担忧,“你说,我迟迟未有动静,是否身子有损,可要寻太医好好瞧瞧。”
沈嵘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尖。
“你的身子无碍,莫要乱吃汤药,阿娘亦叮嘱过我,你尚年幼,不得早早怀有子嗣,免得伤及根本。”
顾婵漪愣住,难怪前朝闹得轰轰烈烈,太后那边却安之若素,甚至她与沈嵘成婚至今无所出,太后也并未过问。
原来如此,顾婵漪心中既感激又欢喜,太后确实是极和善的妇人,沈嵘亦是极好的儿郎。
顾婵漪抬头,眼睛明亮,笑靥如花地看着沈嵘,眼眸之中,仅他一人。
沈嵘顿了顿,眸光幽深,不自禁地吞咽,翻身附过来。
床幔微晃,红烛明亮。
微喘的气息中,是沈嵘靠近她耳边的低声喃喃。
“你我成婚,若是早早有了孩儿,才是碍事。”
顾婵漪过完二十岁的生辰,不到两月,桂花飘香时节,便被太医诊出喜脉。
消息传出,前朝后宫皆松了口气。
太后喜不自禁,甚至将精通医术的老嬷嬷送到了皇后宫中,平日所穿所用所食,皆需老嬷嬷亲自瞧过。
沈嵘每日下朝后,必前往皇后宫中,见她安然无恙方回书房批阅奏折。
三个月前,沈嵘被太后千叮万嘱,行事要有分寸,莫要胡来,沈嵘无奈,只得暂时与顾婵漪分住两殿。
三个月后,临近年关,即便事务繁杂,沈嵘还是搬回了皇后宫中。
白日里,沈嵘与顾婵漪分坐窗前,一人批阅奏折,一人或看书或绣花,安静且和谐。
月份渐长,太医请脉,摸出顾婵漪怀的是双胎。
顾婵漪的小舅母生的便是双胎,三表兄盛铭怀与四表兄盛铭志,两人虽容貌相同,却各有所长。
沈嵘知晓后,越加小心翼翼。太后甚至在年初祭祀时,很是和亡夫交待了一番,让他好好护佑儿媳。
春来雪化,顾婵漪的身子渐渐笨重,她不再出殿,仅是扶着小荷的手,每日在殿中走上几圈。
随之而来,便是各种腰酸浮肿的毛病,顾婵漪开始难以入眠,沈嵘便躺在她的身侧,轻声哄她。
或谈及前世他迅游各地的趣闻,或说些前朝大臣家的鸡毛蒜皮,总能逗的顾婵漪轻笑出声,渐渐忘记身子的疲乏,陷入沉睡。
如此相伴,顾婵漪那些时日方睡了好觉。
好不容易熬到端午,顾婵漪渐渐心态平和,甚至还能坐在窗台前,兴致勃勃地编制新的长命缕。
有她的,沈嵘的,太后的,兄长的,还有两个未出世的宝宝的。
沈嵘踏进殿门,便瞧见她垂首低眉,甚是认真的模样。
悄然行至近前,他看了眼案桌,在心里算了算数量,抿了抿唇,“今年可无需为你家阿兄准备这个了。”
顾婵漪瞥见地面上的影子,早早便知晓他站在她身后,只是故作不知。
骤然听到这话,她转头仰视身后的人,“这是为何?”
“自是有旁人为他编制。”
沈嵘俯身,从后面环抱住她,往日单手便能握住,甚至还有盈余,如今却需双手环抱,他稍稍偏头,还是让她受苦了。
顾婵漪背对着他,瞧不清他的神情,并未察觉沈嵘的情绪转变。
她眨眨眼,福至心灵,挑了下眉,既惊又喜,“莫不是白姐姐终于应了?”
“约莫年前,他们便能凯旋,届时你自去问她。”沈嵘贴着她的后背坐下,声音闷闷的。
顾婵漪放下尚未编完的长命缕,侧身看他,“这是怎的了?莫不是又有哪个大臣惹你生气了?”
沈嵘却摇头不语,将她搂进怀里。
顾婵漪抬起他的左手,将已然褪色显旧的长命缕解下,戴上新编的长命缕,轻声喃喃,“愿子攀事事顺遂,健健康康。”
沈嵘定定地看她,白日阳光透过窗子,落在她的身上,明亮且美好。
他伸手拿起案桌上的长命缕,解下她手腕上的旧长命缕,戴上新编的,握紧她的手,正色道:“愿阿媛身强体健,母子平安。”
眼见临盆在即,顾婵漪再次难以入眠,谁知,沈嵘竟比她还紧张,整日忧心忡忡,焦躁不已。
除了在纳妃之事上大动肝火外,向来温雅的君主日渐暴躁,朝臣背地里怨声载道,只盼皇后顺利生产。
暴雨骤降,冲淡连日暑气,电闪雷鸣,皇后腹痛难耐,俨然生产之期已至。
宫中顿时井然有序地忙碌起来,太后顾不得梳妆,得到消息便披上外衣,急匆匆赶到皇后殿中。
黎明破晓,日出东方,朝霞漫天。
婴儿的啼哭先后响起,母子平安。
第88章 番外二
◎游山玩水◎
兴平二十三年, 皇太子沈询迎娶太子少傅罗明承之女为太子妃。
兴平二十五年,太子妃于东宫诞下皇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