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沈嵘公务繁忙,忙起来时,总是错过用膳的时辰,且府中奴仆无人敢劝,经年累月,他身上便添了许多折腾人的小毛病。
后来随着沈嵘的年龄增长,这些小毛病便甚是折磨人。
自己尚且照顾不好自身,又如何体贴旁人。
但今日,顾婵漪却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沈嵘,原来,这便是被他放在心上的模样。
新鲜的糕点清甜软糯,茶水中的清苦正好冲淡了这股甜腻,二者相得益彰。
顾婵漪喝完杯中茶水,沈嵘便再次添满。
“月初,阿娘便派人去接舅母,请她来都城,今晨方到,是以来不及与你说。”
沈嵘声音轻缓,似春日的风,温柔至极。
周老太傅膝下仅两个孩子,便是沈嵘的母亲,以及远在周家祖地的沈嵘小舅。
沈嵘的祖父与父亲故去后,除了老王妃外,沈嵘最亲近这位小舅。
“外祖留有遗言,周家嫡脉男丁无故不得回都城,今次来的便仅有小舅母与三表妹。”
沈嵘垂眸,耳尖微微泛粉,“日后行三书六礼,小舅定不会缺席。”
听到此处,顾婵漪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沈嵘是担心小舅并未亲至,让她感到疏忽与怠慢,才细心解释。
顾婵漪放下手中筷子,眼珠一转,故作生气的模样,嗔道:“难道在亲王眼中,我是这般斤斤计较的女郎?”
第六十一章
沈嵘顿时手足无措, 顾婵漪轻笑出声,不忍再逗他。
“此糕点甚是不错, 似与都城糕点铺子所制糕点皆不同, 更加软糯香甜。”
沈嵘微不可察地松口气,眉眼柔和。
“当年父王与母妃游历江南,母妃喜爱江南的糕点, 父王便特意请了位擅长制江南糕点的厨子。”
顾婵漪一一尝过桌上糕点,沈嵘起身走进屋内, 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巴掌长的木匣子。
匣子打开,内有六支短箭,仅有中指长, 却制作精良, 箭尖锐利,散发着骇人寒光。
“这是我命人特意制的袖箭, 绑于手臂上, 平时有衣袖遮掩,旁人很难察觉。”沈嵘转动匣子,推至顾婵漪面前。
顾婵漪抬眸看了眼,指尖微动,嘴角上扬, 撩起左手外衣衣袖,将手伸至沈嵘面前。
沈嵘愣住,耳尖泛红, 迟疑片刻, 到底还是将袖箭拿了起来。
隔着中衣, 沈嵘垂眸, 小心翼翼地动作,过了好半晌才将将戴好,他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
“圣上已经派人前往北疆,于十月初一,在宫中举办庆功宴,定安约莫九月底便能归京。”沈嵘急匆匆地张口,转移话题。
顾婵漪瞥了眼对面之人的耳垂,眼睛明亮,暗藏笑意。
她故作不知,挑眉道:“竟比预估的时间早了许多。”
顾婵漪手指轻叩桌面,颔首道:“我打算明日让人去京兆击鼓鸣冤。”
沈嵘蹙眉,面露不解,“何意?”
顾婵漪便将王蕴私下放印子钱的事说了,面容冷峻。
“我与顾长安已经寻到那些农户,昨日亦与他们见过一面,明日天明,他们便会去京兆府门前击鼓,状告王蕴。”
沈嵘闻言,垂首想了片刻,轻轻点头。
“如此也好,无需你出面。如今的京兆尹为茅文力,乃寒门子弟,为人还算公允,行事亦灵活多变。”
顾婵漪前世曾在沈嵘身边见过茅文力,身形瘦弱,却背脊板正,远远瞧着,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文人傲骨。
因他是寒门出身,被世家排挤,在京兆这个得罪人且事多的衙门,任职多年,得罪都城权贵无数。
直至沈嵘成为摄政王,意外发觉茅文力虽得罪了不少人,但能稳坐京兆尹之位多年,委实是个人才。
若换了寻常人,不说多年,能在京兆府中平安无事做满任期,便算得上不错了。
沈嵘知人善任,将茅文力调至六部,后来茅文力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顾婵漪思及至此,抬眸看向沈嵘,想让沈嵘现今将此人收入麾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沉默片刻,只得委婉道:“若果真不错,日后也可时常与之打交道。”
顾婵漪顿了顿,又道:“毕竟他是京兆尹,负责都城的一应事务,与他交好,日后行事或许能便宜许多。”
沈嵘挑眉,眸光深深,意味不明地看向顾婵漪。
倏忽,他眼底满是笑意,眉眼柔和,沈嵘莞尔,“前些时日,我已让人暗中接触茅文力。”
顾婵漪错愕,随即心中一松,颇有几分“果然如此”的感叹。
虽今世已有诸多变故,与前世不再相同,但沈嵘此人,却与前世无异,仍是小心谨慎,处事周全,无一错漏。
恐怕无需她的提醒,他也能避开日后的劫难,不会重蹈覆辙。
顾婵漪微微垂眸,右手摸向左手臂,除了日日贴身佩戴的长命缕外,又多了一样护身的东西。
她原本想借着前世的记忆,助沈嵘一臂之力,但似乎沈嵘无需她的帮助。
顾婵漪心底有些失落,喃喃道:“我是不是很无用?许多事需你帮我,让你劳心牵挂,而你的事,我却帮不上一点忙。”
沈嵘惊讶不已,仅是眨眼间,便明白了缘故。
自他们二人在崇莲寺初见以来,她便多次委婉提醒他,让他对当今圣上多加提防。
她不知他亦是重活一世,凭借前世记忆,早有准备。
她却将这些归为他聪明绝顶,料事如神。
沈嵘哭笑不得,只得伸出手来,隔着衣袖揉了揉顾婵漪的头。
“莫要多想。”沈嵘声音轻缓,正想将前因道明,却敏锐地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嘴边的话,当即便咽了回去。
秋风拂过,吹起地面上的落叶,发丝拂动,轻轻划过指缝。
沈嵘收回手,背在身后,柔声道:“此事,我日后再与你详说。”
话音落下,院门口便出现一道身影,周婷立于门边,轻轻叩门。
“时辰不早了,姑母派人出来寻我们了。”
顾婵漪站起身来,目光直直地看向沈嵘,眼底满是爱慕与信任。
“嗯,我等你。”她咬咬下唇,难得的露出一丝害羞,“我姨母和舅母已经写信给两位舅舅了。”
话未说明,但沈嵘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扬起唇角,眉眼亦是柔和缱绻。
“我知晓了,你无需操心旁的,诸事我皆会料理妥当。”
沈嵘将人送至院门口,垂眸问道:“你明日可会去京兆府?”
顾婵漪点点头,“自然要去的。”这场大戏,她怎会错过,她定要目睹王蕴被衙役押入京兆府才行。
沈嵘沉思片刻,轻声道:“京兆府的东侧有间茶楼,二楼临街的窗子,视野极好,且雅间安静,无旁人打扰。”
顾婵漪轻笑,歪头看了他几息,方点头道:“嗯,明日我便去那里等着。”
后院乃是设宴之处,沈嵘不宜前往,只得立于院门处,目送二人走远。
眼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沈嵘转身走向另一侧。
行了几步,沈嵘偏头对身后的湛泸道:“传信给茅文力。”
“让他明日早早地用了膳食,在衙门内坐着,有件要紧的案子在等着他。”
翌日,天色微亮,顾婵漪便起身了。
在院内练了半个时辰鞭子,顾婵漪摸着手臂上的袖箭,仔细研究了片刻,左手伸直,按下机关,一支利箭破空射出,直直地射入院墙。
顾婵漪面露喜色,快步走上前,盯着院墙与利箭看了半晌,不由地惊叹。
“真是好锐利的箭镞!”她拔下短箭,凑近细瞧,惊疑不定,“似是军中所用箭镞?”
顾婵漪行至明亮处,借着灯光与已然亮起的天色,细细地观察整支短箭,终于确定,此物正是军中所用利箭,只是比寻常箭矢更短些。
沈嵘无权无职,周家更是隐居祖地,他寻到这套袖箭,定花费了好大的功夫。
顾婵漪心中欢喜不已,妥帖地收好短箭,回屋洗漱,换上干净衣裳。
长长衣袖遮掩住袖箭,若不是盯着顾婵漪的左手细瞧,很难发现她手臂上藏着此物。
旭日东升,顾婵漪陪着舅母姨母用过早膳,眉眼含笑,甚是乖巧,如话家常般。
“今日秋高气爽,阿媛请舅母与姨母出府品茶看戏,可好?”
江予彤与盛琼静微微错愕,府中前两日方办过茶宴,府中更有各地名茶,无端的怎要出府品茶?
虽是如此想,但二人向来宠着顾婵漪,闻言只点头应好。
众人出府乘车,沿街而行,至茶楼而下,入二楼雅间。
店内小二端来茶点,并一壶上好的乌龙茶。
茶香扑鼻,顾婵漪临窗而立,时辰尚早,远处矮山的薄雾还未散去,微风拂面,带着些许沁凉。
左侧雅间的窗牖被人从里面推开,顾婵漪闻声望去,日光斜斜照入窗子,熹微晨光中,沈嵘直身而立。
顾婵漪顿时瞪大双眼,满心欢喜呼之欲出,正欲上前,却见沈嵘轻笑着摇摇头,抬手指了指屋内。
顾婵漪恍然,悄悄回头看向屋内,却与两位长辈的视线对个正着。
顾婵漪心虚地轻咳两声,无意识地摸摸鼻尖,眼角余光瞥见楼下拐角处的顾长安,当即眼睛一亮。
“舅母、姨母快来。”
两位长辈走上前,顾婵漪扶着美人靠,微微倾身向前,盛琼静骇了一跳,连忙伸手拉住她的手臂。
“怎的如此鲁莽?万一跌落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楼下的顾长安听到动静,环顾四周,寻到顾婵漪所在之处,浅笑着点了下头。
顾婵漪亦微微颔首,二人算是打了个招呼。
江予彤将二人的举止尽收眼底,面露不解,“阿媛,这是闹得哪出?”
顾婵漪一手拉一位长辈,让她们在美人靠上坐下,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京兆府衙门,意味深长道:“我与十二兄请舅母姨母看戏。”
两位长辈虽有疑惑,却也安稳坐下,约莫半刻钟后,街道尽头,出现一队人。
衣衫褴褛,身形佝偻,行走缓慢,瞧身上的穿着打扮,似是灾民。
然而,这些年来,除北疆时有战火外,其余各地皆风调雨顺,并无天灾降世。
况且,平邺乃大晋都城,物阜民安,无端的怎会有灾民。
这队人行至京兆府门前,当街下跪,其中有一身强体壮的小伙,捧着状书走到府门侧边的大鼓前。
“咚!咚!咚!”
沉闷鼓声划破清晨的寂静,街道两侧的商铺,纷纷走出不少人来,临街的雅间亦有人推开窗子,探身看热闹。
众人瞧见街上跪着的人,听着不断的鼓声,当即明白过来,这是有人告状了。
“我在这茶楼日日听书,却从未听过京兆府的鼓声。”右侧的雅间有人从屋内出来,手持折扇,探头往外瞧,“这是怎的了,竟跪了这么多人?”
“明承,快来,有热闹可瞧!”持扇人两眼放光,回头急急道。
江予彤看向街上的人,蹙眉问道:“阿媛,这是?”
顾婵漪轻笑,然而眼底却无半点笑意,“舅母姨母,且看,好戏要开场了。”
第六十二章
鼓响三声, 衙役跨门而出,瞧见外面跪着的人, 面色大变, 立即转身去了内堂。
不多时,衙役再次出现在府门口,将这些人请了进去。
顾婵漪诸人在府门前的茶馆, 又在二楼雅间,微微抬头, 便能瞧见京兆府的大堂。
而街道两边的普通百姓,见状纷纷踏出铺门,团团围在府门前,交头接耳, 好不热闹, 肃穆的京兆府,霎时犹如外城的菜场。
青壮男子手捧状书, 跪于前方, 磕头行礼,将状书举过头顶,声音恭敬,近乎高喊。
“草民李青河跪拜大人。禀大人,我等乃华莲山下桥西村的村民, 状告外城南门巷顾家主母王氏,私放印子钱,重利盘剥, 抢夺他人田地。”
李青河特意提高了嗓门, 连门口瞧热闹的百姓也听得一清二楚。
顾长安混在人群中, 眼珠一转, 道:“南门巷顾家,那不是上月底刚从郑国公府搬出来的顾家二房吗?”
有一身穿锦缎衣袍的掌柜,闻言连忙出声,摇头不已。
“这位小哥此言差矣,我可听闻,那顾老爷已然另立门户,如何能说他是顾家二房?”
另有一身穿儒生衣袍的少年,手持折扇,面露嫌恶。
“顾砚放纵妻女凌虐侄女,如今妻子又犯下此等重罪,简直不配与吾等为伍。”
江予彤瞪大双眼,听清李青河的话后,顿时皱紧眉头,心有戚戚。
“还好我们早早地赶她出去了,否则,闹出这种事来,岂不是牵连了定安与阿媛!”
盛琼静亦是怒火中烧,忍不住拍了下美人靠,咬牙切齿道:“贱妇!若此事连累了阿媛与定安,我定饶不了她!”
顾婵漪连忙出声安抚,“舅母姨母莫慌,此事与我们国公府无关,仅王蕴一人所为。”
衙门大堂,师爷走上前,接过状书,送到京兆府尹茅文力的案桌上。
师爷缓缓展开状书,其上字迹雄浑有力,端正却不失雅致,真乃一手好字。
茅文力心中暗暗赞了两声,锁眉凝神细看状书,拿起案桌右上角的赤色令牌。
“左右,速速前往南门巷,将王氏等人押到堂上。”
立于右侧上首的衙役走上前,双手接过令牌,快步跨出大堂,带着五六个衙役离开府衙,前往南门巷。
与此同时,茅文力俯视地上跪着的村民,让他们一一道出实情。
日头渐高,府门口围着的百姓只增未减,连府门两侧茶楼酒馆的二楼,皆站满了人。
随着村民交待的实情越来越多,众人对王氏此人越发厌恶。
顾婵漪倚在美人靠上,单手支着下巴,看向远处的大堂,眉眼冷峻,面无表情。
江予彤与盛琼静,则一人看向长街尽头,等着王蕴现身,另一人则咬紧后槽牙,满脸怒容。
约莫一个半时辰,衙役的身影才依次出现。
前面两位衙役开路,中间却是辆板车,拉车之人是顾砚的贴身小厮,板车上躺着一人,身上盖着锦被,仅露额头。
板车左侧,王嬷嬷边按住锦被,边蒙头往前走,马车两侧亦有衙役护卫。
瞧见王嬷嬷的身影,且见她如此护着板车上的人,顾婵漪无需上前细瞧,便知这板车上躺着的定是王蕴本人。
板车末尾,两个衙役的身后,还跟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驾车之人甚是面生。
顾婵漪想了片刻,着实想不起这人,暗自猜测,许是王氏在外城雇的马车,却不知顾砚在不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