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身上只穿着白色内衣,外面那层衣服正在火边烤着。赵春芳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一样。
“楚儿……”一出声,他喉咙沙哑得厉害。
乔楚瞥过他,淡淡道:“你发烧了,有空多躺着吧。”
赵春芳环顾四周,他们身处在一个山洞里。这洞内边角落还堆着些许干草,一看就是平时偶尔会有人来。
头部袭来一阵疼痛,赵春芳皱紧眉,正想挪动身体,结果右腿也传来钝痛感。他勉强低下头,就见贯穿腿部的箭还在。
难怪,他已许久未曾发烧。
乔楚看似顾着手上烤衣服的活,目光时不时就瞥向男人,见状,马上说道:“刚才我们在附近的沙滩上,这儿也不知是哪儿,也没有遇见其他人。”
意思是说,想找大夫根本不容易。
赵春芳撑起身子,坐起来查看自己的伤。尔后,他朝乔楚招了招手,“过来。”
乔楚犹豫片刻,才缓缓挪过去,靠近赵春芳时,杏眸中透着几分戒备。
“来,按着这里。”赵春芳朝她勾起唇,露出放心的笑。
手被男人牵着按上他的大腿,乔楚正要说话,说时迟、那时快,赵春芳双眼微眯,竟是单手就拔出那支箭。
本来就是贯穿过腿部,他这一拔,带出血肉,甚至,那血还溅上乔楚的脸。
乔楚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跌坐,看向男人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惊愕与惶恐。
“你、你……”
赵春芳从旁边已烤干的衣服撕下半截来,一圈又一圈包扎伤口,动作娴熟至极。
“这箭不拔出来,伤口会一直发炎,烧也不会退的。”火光中,赵春芳认真为她讲解:“李晋的机关虽然阴险,不过还好,箭上没涂毒药,否则,朕恐怕早就死了。”
乔楚怔怔又看向被他扔到旁边的箭,那箭头还钩出血淋淋的丁点碎肉。
那是赵春芳的……
察觉她的异样,赵春芳包扎好伤口,抬手抹去她半边脸上的血迹,柔着声道:“吓坏了?真可怜。放心,朕不会有事的。”
男人的手仿佛要抚去她所有的恐惧,还有,他的目光充满怜悯。
凭什么?
“啪”一下,乔楚拍掉他的手,心中顿时迸发出不甘:“赵春芳,我可怜?我当然可怜,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你以为,看见那么多人流血我不害怕吗?”
在山庄内,她亲眼看见那些士兵被无数利箭射穿,有些甚至连整个头都被射成烂泥,连脑髓都飞出来。从小到大,别说杀人,她甚至连杀鸡都没见过!
赵春芳眼底掠过一抹讶色,随后心中了然,“你是在怨朕吗?”
“是啊。”乔楚坦然承认。
“可,明明是你偏要逃出客栈,若你乖乖跟着朕,又岂会让李晋有可趁之机?”
听到这样的话,乔楚坐不住了。她囫囵爬起身,伸手指着眼前虚弱的男人,在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忍了。
“赵春芳,你不觉得你这句话相当可笑吗?我偏偏要逃出客栈?不然呢,我跟着你去赏什么茶花,然后就被你带回神都,没名没姓地当你的禁脔?”
“朕说过的,会封你为妃,甚至你要当皇后——”
“我不稀罕!”
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够多了,赵春芳不是第一个说的人,当初李平也说过,可从来就没人问过她,她想不想!要不要!
乔楚积压已久的怨气在这此刻彻底爆发,她低声吼道:“我不想当你的妃子,也不想当你的皇后。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姓乔,我爹也给了我名字,我叫乔楚!”
“赵春芳,我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凭什么我要成为罪人,跟着你回神都,你还要昭告天下‘乔楚’已经死了。我不能姓乔,不能用我自己的名字,还要去换个身份进宫伺候你!”
“赵春芳,我是个人,不是你没事拿来玩的一只宠物!高兴了,随随便便就换个名字!”
洞壁回荡缕缕余音,乔楚气喘吁吁,娇艳的面孔在火光衬映下覆上潮红。显然,她是拼了命吼着这些话。
赵春芳凝着目光,过了好半晌,他才幽幽开口:“所以,你利用那个叫王润的,又留下黄纱引朕上山,是希望朕死在他们手里,好解你的恨意,是吗?”
“噼啪”,地上的火将干草与柴烧得极响。
乔楚盯着这张虚弱的面孔,缓缓的,她往后贴着墙,顺势滑坐下来。杏眸中浮现茫然,“我、我不知道。”
她瞥向男人,嗫嗫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赵春芳,我只知道,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不想再回神都了。”
她宁愿在乡里野间粗茶淡饭过一辈子,也不愿再回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
心,莫名疼了下。赵春芳不禁悄然握紧拳头,又松开,才用着平静的语气,说道:“你已经是朕的女人,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要是真不喜欢,朕、朕会想办法,你不用改名换姓——”
“赵春芳,你听不懂人话是吗?”乔楚横生生打断他:“就算不用改名换姓,我也不想和你回去。”
那座皇城太可怕了。她在那里经历过的,只有被掠夺、被谋害、被压迫的痛苦,那儿就像怪物龇牙裂开的大嘴,她去了,就会被吞到连骨头都不剩。
赵春芳瞬间语噎。他想安慰乔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俩好像又回到当初在长宁海那日,乔楚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后来寻回了她,他以为,经过那次生离死别后,乔楚应该也服软,认命跟他。
兜兜转转,他与她还是陷入那种无解的死循环中。
沉默,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最终,乔楚径自起身,穿上那已经被烤得温热的罗裙。等她转过来时,却见男人就这么躺在地上,像是昏了过去。
她想了想,还是上前去探向他额头,结果她猛然缩回手。
赵春芳这是给烧昏了!
怎么办?她下意识站起身往洞外走去,可一阵寒风袭来,瞬间让她打了个冷颤。
这儿是沙滩附近的山,具体是哪儿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算出去了,这三更半夜,荒山野岭的,她还能如何?
乔楚索性又折回来,坐在火堆前,杏眸紧紧盯住他。
她已经将他从水边捞了回来,仁至义尽了。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了!
乔楚这么想着,又将他的衣服给他披上。自己重新坐回原位,依旧盯住对方。不知不觉间,旁边又是柴火不断烧着,温暖得很。她很快便觉得困意上来,渐渐合上了眼。
再次醒来时,地上的火已经熄灭。洞口处爬进大片的暖阳,耳边还能听到几声零碎的鸟叫。乔楚失神片刻,才活动着僵硬的四肢,缓缓爬到赵春芳身边。
男人依旧闭着眼,腿上的伤昨夜被他自己用布包扎着。他的衣服是黑色的,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渗出来的血已经凝结成块。
乔楚咽了咽口水,颤巍巍伸手,先是探向他的鼻间,呼吸均匀,没死。然后才摸上他的额,奇迹般,手心感受到的,已非昨夜滚烫的热度。
赵春芳的烧居然退了!
这男人是怪物吗?那样的高热,竟然睡一夜就退烧了?还是,真如他所说,那支箭拔出来后,伤口不再发炎就没事了?
不等乔楚细想,底下的人动了动,她赶忙缩回手,赵春芳已经微微抬起眼皮:“……早。”
乔楚对上他,下一刻却是提着裙子起身,匆匆往外跑去。
“楚儿!”赵春芳撑着沙哑的声喊她,刚想起身,右腿传来的疼痛让他无法的挪动半分。
乔楚走了。
赵春芳也猜不准,她是不是真的恨极了自己,所以一刻也不愿再与他呆下去?若是这样,昨夜,她为什么还留下来?抑或单纯只是因为夜路难走才勉强过夜。
昔日掌握全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此刻孤单躺在无人的山洞里,全然陷在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直到阳光渐渐往回撤,周围气温一点点爬升,约莫一个时辰后,赵春芳才听到脚步声。
乔楚又回来了。
她坐在离赵春芳不远处,将怀里捧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好几颗果子滚落下来,其中一颗更是滚到赵春芳手边。
“不知道有没有毒,吃不吃,随你。”乔楚手随意捡起一颗,别过脸不看他。
赵春芳眼底涌现暖意,抢在她前头说道:“你先别吃,朕来。”
乔楚忍不住看他,就见他将那颗果子直接送进嘴里,连擦也不擦。她见过这男人吃饭的样子,那双节骨分明的手夹菜的动作优雅得体,不像现在这么狼狈。
迟疑片刻,赵春芳已将囫囵吞下整个果子,对着她说:“放心吧,没毒,朕试过了。”
乔楚:“……”
她当真没想过有毒没毒的事,可赵春芳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在野外,你摘这些平时没怎么见过的野果,要当心有些是有毒的。”
乔楚不吱声,只是低头默默吃着果子。
有了刚才那颗垫肚,饥饿感消停不少。赵春芳就这么躺着,静静看着乔楚吃东西。就算落魄,乔楚头发依旧用那根玉簪固定着,发鬓微微凌乱,加上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平添了几分轻颓美感。
忽然,他说:“朕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乔楚停下动作,又看了他一眼,似是不甘,“等我吃饱后,我就走。”
凭什么,这男人当真以为她在意他?刚才,不过是她怕她走,赵春芳饿死在此处都没人知道,才会一时心软又折回来。
趁着他此时伤重离开,然后她再想办法去寻回她爹,这次,她要离赵春芳有多远就多远!
看得出她并非开玩笑,男人怔了怔,随后赶忙道:“你当真要一个人走?外头说不定有李晋的追兵,你贸贸然出去,要是又被他抓了怎么办?”
乔楚吃完果子,拍了拍手,一脸不以为意:“上次是我大意,这回不会了。你不会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只会在感恩寺敲木鱼念经,什么都不懂的‘宸妃’吧?”
当然不是。赵春芳比任何人都清楚,当日那个被他利用的无知女人已经成长了,她凭着自己的智慧,非但从皇宫里逃了出来,甚至把太后、司徒飞虹、他这个天子都耍得团团转。
没有人比她更聪明了。明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却能一路走到现在。
赵春芳莞尔,也带着几分心疼:“若是可以,朕希望你还是当初在慎王府的你。”
提及慎王府,乔楚神情闪过片刻的错愕,然而一股没由来的怨涌上心头,她冷笑一声:“当然,看我被你骗得团团转的样子特别好笑,是吧?”
“朕不是这个意思。”赵春芳想的,是当初那个见到自己便含羞带怯的女子。
乔楚索性站起身,不再搭理他。赵春芳见她当真要走,马上喊住她:“等等,你不能走。”
暗暗咬牙,乔楚继续抬脚就走,可身后的男人却急急说道:“现在许知弦他们不一定知道朕掉进凤水河里,但是李晋却是亲眼瞧见。他们肯定会派人沿着河两岸搜寻,你现在离开,只会与他们撞个正着。”
乔楚蓦然停下脚步。
“昨天,朕亲自带兵上山庄救你,按计划,许知弦应是在苦茶坡设了伏,捉住李晋才对。前面我们查出窝藏李晋的人是凤凰镇里正许彪,他亲口坦露山庄所在,却没告诉我们山庄内有机关。朕想,许知弦他们就算追到山庄,也不一定进得去。”
赵春芳缓了缓,想到那天两侧石墙突然出现的箭雨,又道:“李晋肯定又藏了起来。所以,现在他在暗,许知弦他们在明,就算大街上有士兵在搜人,现在也指不定是谁的人了。”
“此事怪在怪我们轻信了许彪,没想到,那个山庄内竟有如此精密的机关。”
听到许彪这个名字,乔楚顿了顿,又折返回来,看着赵春芳的目光复杂难解,“赵春芳。”
她看向他受伤的右腿,“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是走了,你肯定活不长。”
“嗯。”赵春芳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乔楚喉头滚了滚,“倘若,我愿意留下来,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别说一件,纵是百件千件,他都愿意。只要乔楚肯留下来。
“有机会,饶过许彪。”
赵春芳皱紧眉:“为什么?”
乔楚将许琳琅救她的事娓娓道来,“她是个好人,我答应过,要为她爹求情的。”
赵春芳听完,却没有开口。
许彪此人心肠恶毒,单单就他隐瞒山庄内有机关一事便可看出,他是想着让他与许知弦齐齐折在里头,好助李晋成就大业。
可是……
对上乔楚隐隐含着期待的眼,他最终还是点头:“好,朕答应你,回去之后不杀他。”
乔楚刚放下心,就听到赵春芳又说道:“不过,你说那个女人腹中怀了李晋的孩子?”
“没错。”
“她救过你,朕也可以饶她。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朕绝对不会放过。”
乔楚心中一紧,“为什么?”
赵春芳冷笑,“当日朕说过的,只要朕不死,绝对会屠尽他们李氏一族!”
闻言,乔楚浑身打了个激灵,这瞬间,她忽然真实感受到赵春芳手里握的,是所有人的生杀大权。他说,要屠尽李氏一族,她相信只要这个男人痊愈,甚至不用回到神都,李晋包括许琳琅肚子里的孩子也绝对不会有活路。
这就是天子。
乔楚忽而又想到从前他做的一切,俄而寻了个位子坐下,换了个话题:“但是依你所说,我们是要一直躲在这儿吗?”
“当然不是。”赵春芳相信,只要过个几日,以许知弦与司徒礼的聪明,不难想到以山庄为中心展开搜寻,理应会找到他们的。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藏好自己,等着援兵找上门。
不过……
赵春芳凝视乔楚,心里却也明白,倘若说得太明白,恐怕这女人又会生出小心思,赶在援兵来之前偷溜了。
“现在咱们先留在这儿,朕的腿不能一直这样。不然要是李晋的人找上来,咱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要去找大夫吗?”先不说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大夫,就说现在形势不明,贸贸然去找大夫,也有泄露行踪的风险。
赵春芳摇头,“不用,你过来,朕告诉你,你在附近看看有没有这些草药……”
他将草药的大致形状告诉乔楚。后者将他说的话记在脑子里,沿着早上摘果子的路,一路小心翼翼的,勉强寻到一两味药回来。
待乔楚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她按着他说的,找来石头捣烂两味药草,又从岩石间盛了些水和在一起,赵春芳自己拆开布条,将捣烂的药物捂在伤口上。
看着男人微微皱紧的眉,乔楚知他肯定疼得厉害,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懂这些?”
包括昨夜他拔箭时极为利落,见到自己的血肉飞出来也面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