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收回视线,继续烤干身上的水汽。
她没有将头发盘起,男人很快便想到,曾经感恩寺的那些夜,是自己抽下那支簪子,欣赏着青丝如瀑散开,然后玉体横陈……
这时,乔楚有了新动作。她脱下鞋袜,将鞋袜也一并放在火堆边,露出自己白皙圆润的双脚。
赵春芳一眼便看见,那纤瘦的右足踝上,圈着那个带着解铃的银环。
不久前,他还让它发出悦耳的声响。
男人的呼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浓重。
乔楚自然没理会他。今天运气极好,她在挖野菜时,发现有一个无人的泉眼。那里的水清澈无鱼,趁着天黑无人,她下去清洗身子,总算洗去连日的劳累,惬意得不行。
她将双脚靠近火光,感受着暖烘烘的热意。兴致一来,她从旁边散落的树枝里捡出一片叶子,正要放到嘴边,忽而,又丢回地上。
“怎么,是想吹曲子吗?吹呀,朕想听。”
乔楚回过神,不知不觉,赵春芳竟然挪动过来,靠得她极近。
“万一被李晋的人发现怎么办?”
这倒是。
赵春芳颇为遗憾:“朕还没听过你吹曲子呢。”
乔楚正要反驳,他抢先解释:“用叶子吹的。”
知道乔楚会用叶子吹曲,还是那日在感恩寺后院外,他窥见她跟赵继芳二人在一起。
想到这儿,赵春芳心中闷得厉害,又听得乔楚说道:“那又如何?反正,我吹的,你也听不懂。”
赵春芳怔了怔,瞬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想也不想就覆上乔楚的手:“谁说朕不懂?”
乔楚抬眸看他。
赵春芳:“当日在王府,那首《盼君怜》,朕知道,你是吹给朕听的。”
《盼君怜》。
思君念君无处放,唯有盼得君轻怜。
方才,乔楚只是随口一提。岂料他提到这个,刹那间,她的心跳骤然失了序。
“胡、胡说。”突然被窥破心事,女人急忙忙想抽回手,可男人紧紧捉住她,不容许她逃避。
“楚儿,你喜欢朕的,不是吗?”
乔楚霎时间涨红了脸,那些曾经的怦然心动在此时被提及,带来的,除了羞耻,还有……浓浓的不甘。
妩媚娇艳的脸庞迅速冷了下来,她想起这个男人对她做过的事,忽而间,眼前的赵春芳用着这样期盼的目光看她,仿佛在等待答案,她只觉得可笑。
他在等什么?等她承认自己曾经为他而心动吗?
乔楚嗤笑一声,“是啊,我是喜欢你。”
赵春芳瞳孔微缩,狂喜刚涌上心头,下一刻,她轻飘飘的一句,又像兜头大雨,直接浇息所有喜悦。
“不过,赵春芳,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乔楚看着他,用着无比认真的语气,一字一句说道:“或者说,我喜欢的是慎王,不是你。”
第55章 晋江独家。
赵春芳怔怔看她, 饶是智慧过人,此刻他也听不懂乔楚话里的意思:“慎王……不就是朕吗?”
“不是。”
乔楚勾起嘲讽的笑:“我心目中的慎王,是刚正不阿, 不慕美色, 能为兄弟豁出性命的铮铮汉子。不是你, 赵、春、芳!”
她咬着牙,念出他的名。
瞬间,赵春芳呼吸一窒。
察觉到男人的错愕, 乔楚心中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想知道我当初有多喜欢慎王吗?”
赵春芳紧紧盯着她,对于她的答案, 他期待中, 又隐隐透出些……畏惧。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对, 就是被你父皇、被赵德强行带回宫的那时候, ”那些是她从未向任何人提及过的秘密,“当时, 我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就算赵传芳是太子, 他也不可能敌得过皇帝。更何况,我不爱赵传芳。”
是的,她对赵传芳, 最多也就是感激。可感激并不是爱啊!
她嗤笑一声,不知道是笑赵春芳, 还是在笑当时的自己, “他要我屈从他, 我从了, 我求他饶过赵传芳还有……你。”
杏眸缓缓看向他, 直到现在, 她仍清楚记得当时的自己,当时心中那份悸动:“甚至,我对自己说,没事的。不过,不过就是一身臭皮囊,给谁不是给?就算不是赵德,难道余生陪着赵传芳,我就开心了吗?”
乔楚摇了摇头,火光映衬出她脸上的凄美与彷徨:“反正,像慎王那样的君子,绝对不会看上我这样、这样的女人。”
赵春芳看得心疼,他正要说“不是这样的”,下一刻,她柳眉轻蹙,陡然就冷下声,“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原来这一切都是局。我,不过是你‘美人计’里的一颗棋子!”
那目光仿佛在凌迟着他,乔楚嗤笑道:“当时,我不断说服自己,从了赵德,甚至这辈子还能在宫里,偶尔见到慎王一两眼,那便足够了。”
赵春芳悄然握紧手,脑海中浮现当时何正暗声告诉他,乔楚与赵传芳逃跑失败,落在赵德手里时,还求父皇宽恕他的画面。
乔楚……那时当真已爱他如此?
本来,他应该高兴的。可眼前女人脸上的嘲讽,却在狠狠打着他的脸。赵春芳心头像被堵住了,闷得透不过气。
她说,她爱的是慎王,不是他赵春芳。
比愤怒更加绝望的,是无力。他的对手,竟然是自己,而且是曾经的自己。
凌驾在悲伤之上的无力感充斥着他全身,赵春芳张了张唇,才发现自己此时的言语有多么匮乏。
“对不起,楚儿,朕不知道你当时……”他企图再覆上她的手,却被狠狠拍开。
终于把心里头最隐秘的事说出来,她曾经的那份心悸,就像是昨日那颗又酸又涩的青枣。有多大的期待,就有多大的失望。最终的结局,不过就是被无情扔弃。
不值当。
不值当的。
男人脸上的哀戚,是那份感情最好的祭奠。乔楚,这会儿倒真的有种畅然快感。
“赵春芳,所以你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你想对我好的样子,我告诉你,你不配。”
刹那间,男人如遭雷噬。
乔楚捡起自己的鞋袜,重新换了个位置,继续烤火。余下男人神情呆滞地留在原地……
* * * *
翌日,乔楚醒来时,视野内已经没有赵春芳了。
她定了定神,坐起身,环顾四周,才见到那抹高大的身影正坐在洞口那里。
“你能走了?”
赵春芳从手里的活儿回过神,四目相接,他的目光陡然染上几分愧意。
“今早起来,发现能勉强走几步了。”
这恢复力也跟怪物一样。
乔楚见过他的伤口,被整支箭横贯过去,拔出箭时,又弄得血肉模糊,极为恐怖。伤得这样重,就这么躺个两三天,又能开始走路了,不是怪物是什么?
不过,他既然能走了……
她垂下眸,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今日你且歇着,让朕来吧。”
赵春芳说到做到。他仿着昨日,依旧在洞口那里打落几只鸟,甚至因为他勉强能扶着墙起身走几步,还在洞口附近摘了些豆大的小果子。
现在,他一边烤着鸟,一边将那些小果子推至乔楚面前,“试试,这个叫海棠果,虽然长得不起眼,但味道清甜。尤其口渴时,用来解渴最好。”
乔楚不疑有它,立即拿起来放进嘴里,正如他所说,清甜多汁,极为美味。
见她又主动拿了些,赵春芳不禁勾起唇。他自己也拿了些,不过不是给自己吃,而是挤破出汁液,滴在肉上。
“待会你再试,看会不会比昨天的好吃。”
等到烤熟了,赵春芳依旧挑了最大的那份给乔楚。后者品尝“加料”的烤鸟,目光瞬间亮起来。
比昨天的香喷肥美,多了份清甜的味道。
她没吱声,可男人看出她的惊讶,主动说道:“从前行军在外,不止受伤要自己包扎,吃也要自己想办法。朕以前还试过,把东西浸在海水里,然后就拿去烤,就跟下了盐一样。”
乔楚静静听着,目光偶而瞥向对方。
经历这几日的逃亡,男人早就不覆之前丰神俊朗的模样,头发微乱,衣衫也破了。但言谈举止间,却依旧有着皇宫里运筹帷幄的那份淡然。
他……真的很强。
他的强大,不仅是对于局面的判断,在山庄那会儿说跳崖就跳,还有现在,明明伤成这样,可掌控住形势的,依旧是他。
就像这些海棠果,她看过无数次,可却觉得果子太小,色泽暗淡,明显不能入口。
也不管乔楚有无回应,赵春芳不断跟她讲着过去行军打仗的事,仿佛通过这样,可以拉近消弥二人之间的距离。
乔楚低头默默吃着东西,心里头对他却是又慕又怕。
人都是慕强的,赵春芳不是个好人,却是个让人无法质疑的强者。甚至,她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过份在意他的强大。可另一方面,他这种无所不能的强悍令她害怕。
是时候……想办法走了。
……
吃完,照例是乔楚收拾东西,这回赵春芳俨然不想让她辛苦,想要抢过她手里的活。
乔楚目光落在他还蹒跚的步伐,只消一个眼神,便让赵春芳不敢再动。
谁也没想到,大周呼风唤雨的皇帝,在这个山洞里像个委屈巴巴的小媳妇般,被人叫东不敢往西。
乔楚本来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计划接下来的路线。哪知,连日来都无人的山间,隐隐却有了人声。她忙寻了个隐秘的树丛躲起来,不久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男人谈话的声音。
“你说,咱们这么找,真找得到人吗?”
“找不到也得找,我可跟你说,咱俩是一组的,你要偷懒也别害我,主子的厉害你是知道的,万一被治个办事不力的罪,回头可是要掉层皮的。”
“知道知道,呔,还真当天下还是姓李吗?装个什么劲!”
“别胡说。”
“不是吗?算了,咱们说点正事,听说里头那个小娘们可是天下第一美人,你说咱们有没有福气先尝一尝这绝世美人的味道……”
乔楚连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脚步声渐行渐远,才偷偷潜了回去。
“是李晋的人。”赵春芳微眯起眼,没想到,还真是李晋比许知弦要快。
“你说,他们只有两个人?”
“嗯。”
“那就好办了。”赵春芳招手示意乔楚过来,在她耳边细语。
他们料得没错,那两个士兵在将近日落时分便搜到洞穴。不过二人才踏进洞口,就踩中脚下的机关,两根削跟尖锐无比的树枝如箭般,瞬间刺破他们喉咙——
两具尸体直挺挺倒了下来。
约莫这段时间见的死人太多,乔楚发现自己都麻木了。
“李晋要抓我们,不可能才派两个人。这两人必定是先头兵,只是摸排地形的。他们等不到人回去,必定会大肆搜山。”
乔楚听赵春芳这么说,霎时皱眉:“那、不如不杀他们。”
男人失笑:“不杀他们,朕腿脚不便,你又不会武功,能怎么躲?”
“现在,把他们的尸体藏好,拖延他们找人的时间。我们立刻走。”
乔楚:“……”
行军打仗上,乔楚相信赵春芳的判断。他说走,那便只能能。
二人齐心协力,将尸首身上的衣物扒下来,然后用树叶枯枝掩得极深,尔后她扶着男人,趁着天黑朝另一边下了山。
幸得赵春芳那条腿恢得了三成,起码能踉踉跄跄。两人走得极为艰难,好在天亮时,终于见到人烟。再往前走着,却是到了镇上。
江北,无论是乔楚,还是赵春芳都是第一次来。好在,他们下山前,赵春芳换了尸体上的衣服,外人看来还算衣裳整齐,就像满面风霜的赶路人。
乔楚找人问了问,才知此处名为“望南镇”。
“这儿与江南双鱼镇就隔着一条江,他们祖上都是从江南迁过来的,所以取名‘望南镇’。”
“望南怀旧,是这个意思啊。”赵春芳叹道,“江北与江南一衣带水,却是两地分隔。”
他又想到江北如今是许知弦坐镇,想来往后与朝廷理应同心同德。忽而又埋怨起他,难不成他们失踪数日,许知弦的动作比李晋更慢么?
乔楚见他若有所思,索性收拾出一块能躺下休息的地方。
从那两具尸首身上扒下来的银两不多,乔楚盘算着拿来应付吃喝都不够,这住的就更加没办法了,于是他们寻了间无人的破庙先过夜。
赵春芳回过神时,乔楚已经将火生起,旁边也有干净的地方。
他自然而然地坐到她旁边。乔楚从怀里拿出方才在街上买的烧饼,与他对分,二人就着火光吃晚饭。
这一刻,弥漫在他们之间的,是平静又详和的气氛。
火烧得噼啪响,赵春芳咬着干巴巴的饼,目光却盯着旁边的美人,嘴里都嚼不出什么味道来。
“楚儿,其实……这几日朕挺开心的。”
乔楚动作一僵,就听得赵春芳又道:“一直以来,朕都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
“赵春芳你——”
“你别生气,朕只是想告诉你。朕……”他凝视着她,带着愧疚与歉意:“朕知道是亏欠了你。你说的对,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是朕让你牵涉到皇位之争,也是朕让你进的感恩寺。”
“但是,朕想告诉你,无论什么时候,朕都想保住你。”
当初攻城之前,他的母亲要他杀她,他不愿。赵德要她殉葬,他也不愿。甚至她要离开神都去越郡大行宫,他也不能让她去。一旦离开他的视线,他的母亲绝对不会放过乔楚。
“那又如何?”乔楚忿忿咬着手里的饼,“这些都改变不了你骗我、利用我、还囚禁我的事实。”
赵春芳瞬间哑了口。
两人之间,谁也没有再出声。直至将饼吃完,赵春芳将火拨得小些,好让火光不那么刺眼,乔楚这边已然躺下了。
她背对着赵春芳,双目紧紧合上,神识却还清醒得很,脑海中飘荡着刚才男人说的话。
他说那些有什么用?他救她,那又如何?但也改变不了那些被他伤害的过去。
她曾经那么喜欢,不,是爱慎王。她甚至还记得,最初那个夜晚,他用剑挑落她的红盖头。
那一瞬间,不是没有过期待。那么俊美的将军,乍见那一眼,她甚至希冀着,他是拯救自己的英雄。
就像所有话本里的唯美浪漫故事,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他踏着尸山血海,带她走出大宸宫,给予她此生最浓烈的爱。
哪怕此时此刻,她也记得,被太后派来的杀手追杀时,是他突然出现救了她。同心殿那片林子里,她被他抱在怀里,隔着衣服,她都听见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