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支起小火炉了,中秋已过,暑热早就褪去了,秋风一吹,带着几分瑟瑟之意,院中升腾起的小火炉把竹炭烧的红红的,火星子一明一灭扑腾腾的十分热闹。
沈熙薇新买的宅子里有个凉亭,是过去的房主苏郎君盖的,沈熙薇买了之后又加了桌椅,现下在此处烤羊肉串正好。
这活计自然是被胡人阿罗揽了下来,阿奴在一边给她打下手。
等到黄昏降至,晚霞纷飞之时,沈家小院儿里的炭火也被烧的通红,红柳大串滋滋的冒着油脂,整个小院儿都溢满羊肉的香味儿之时,谢泠祐便如约而至了。
他今日穿了一袭月泠色广袖长袍,手中提了两壶清酒,头发半束在脑后,用支白玉簪子束着。
沈熙薇见了客人,赶忙起身招呼:“谢郎君这边儿请。”
说罢便和谢泠祐往小凉亭走。二人才坐下,阿罗的红柳大串便烤好了,她怕沈熙薇当着谢泠祐的面前,不好意思敞开了“撸串儿”,还颇为贴心的命阿奴把羊肉串都放在一个白瓷盘子里呈上来。
吃着倒是方便,就是少了撸串的乐趣,可现下沈熙薇和谢泠祐爱意朦胧,俩人对着撸串好像略略有那么点破坏气氛,如此吃法倒是不错。
沈熙薇是主家,自然要先让着客人,因此道:“谢郎君试试,儿家中婢女是胡人,此种炙烤羊肉的方式便是胡地的方式。”
谢泠祐提箸品尝,果然别有风味,羊肉外皮烤的略泛油脂,可入口却香而不腻,还有松香的味道,十分清新,这便是雪松炭的功劳了,谢泠祐从前吃过不少炙烤羊肉,这样的风味倒是别具一格。
沈熙薇自己尝着也好吃,这样的办法还是她从前世梁实秋先生的书中偷艺来的,又说如果用果木碳会有果香甜味儿,下次大可以试试,可能后世风靡的木果烤鸭也是这个道理。
沈熙薇一边吃着,一边发散思维的思量着。
又与身边的谢泠祐分享这感想,谢泠祐今日却出奇的温柔起来,只低垂着眉眼道:“如此已然风味甚佳,谢某很愉快,如果下次娘子用果木炭办炙烤羊肉的园会,某也很愿意参加。”
沈熙薇听了这话,又见了谢泠祐那一双含情目,只觉得脸颊一红,气氛旖旎。
赶紧取了谢泠祐带来的清酒喝下一杯,那就入喉甘醇,并不辣口,流过喉咙之时只感觉有种冰冰凉凉的质感,一股脑的流到胃里,又让人觉得全身暖融融的。
沈熙薇很喜欢,便多饮了一杯,谢泠祐也斟了一杯酒。
可来到本朝还没饮过几次酒的沈熙薇,显然比谢泠祐不胜酒力,三倍清酒下肚,面色便更红了些,可也倒好总不必担忧是羞红的。
沈记的众人倒是识趣,除了阿奴按时上菜之外,众人都另外在园子的另外一边支起来了凉棚,两边相隔甚远,彼此并看不清对面。
沈熙薇吃了会子酒,只觉得头脑晕晕沉沉的,脚下好似踩了棉花,但人却好似倒了兴头,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这份迷离的薄醉为她的眼角眉梢染上了一抹绮丽的红晕,那些素日被她仔细藏好的调皮,都一股脑的钻了出来,她竟然大着胆子以手支额,半靠在石桌上,柔声道:“谢郎君,当真是想来用炙烤羊肉的?”
她一张俏脸泛着柔和的粉色,额前的碎发被晚风轻轻撩起,双目之中泛着几分迷蒙的醉意,谢泠祐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瞬,又端起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这谁受得了!心中那只小猫爪子猛劲的挠着痒痒。
但他能看出沈熙薇是略有醉意,并不想乘人之危,因此琢磨着今日可否是个告白的好时机。
时光稍纵即逝,秋日的黄昏不过短短一瞬间便褪去了,天幕上早就泛起了溶溶的青色,酒足饭饱,沈记众人已经撤了桌案,退回到了后宅当中,前院里赏星星望月亮的便只剩下谢泠祐与沈熙薇二人。
已是晚秋,夜下的风便有了些许的冷意,一阵清风吹来,沈熙薇不禁打了个抖索,又将手臂环在了胸前。她不自觉的往谢泠祐身边靠了靠。
许是多吃了几杯酒,许是面前的小娘子让心都醉了,谢泠祐将身旁瑟瑟发抖的沈熙薇揽了揽。
沈熙薇只觉得一下子暖了,谢泠祐的身体看着清瘦,可却很坚实,他的肩旁很宽阔,好像可以把她整个容纳起来,沈熙薇一瞬间想起来前世被年幼时被爸爸妈妈抱在怀里的感觉,这一世,她好似从未体会到过这样安稳的关爱。
饶是一个强悍的人,也有疲惫的时候,现下的沈熙薇突然觉得很累,可能是今日坐的太久了,也可能这一路走来过于急促,总之,她现下想歇一会了。
她突然想依靠他,不用每时每刻,随时随地,只需要在这样一个秋日的夜晚,伴随着即将消失的蝉鸣,依靠着他。
没有经历过这样场面的谢泠祐心跳如鼓,他只觉得全身燥热,快要喘不上气来,于是伸手扯了扯衣领,松开了一颗扣子。
沈熙薇发丝上浅淡的梨香钻入了他的鼻中,撩拨着他的心弦,她是那么软,那么香。
与她相处的从从种种在他脑中划过,他在感情里是个不懂开口的哑巴,但这一刻他的爱意再也藏不住,那份真挚的感情在他心脏中充盈起来,终于越涨越多,最后溢满整个心腔,又“砰”的一声涌入整个胸膛,然后再迅速把他的胸膛挤满,终于要宣之于口。
谢泠祐微微低下头,垂下眼眸,用面颊贴着沈熙薇柔软的发丝,他抿了抿唇,压制住那颗狂乱跳动的心,轻声道:“其实我,一早便...”
沈熙薇已然醉了,完全没听见他的话,许是一路走来的心酸委屈借着醉意发散出来,沈熙薇用头轻轻蹭了蹭谢泠祐的肩膀。
“怎么了?”谢泠祐柔声关切。
沈熙薇却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言语。
谢泠祐不知如何是好,他素日是个清冷人儿,全没有哄娘子的经验,现下忙乱的手足无措。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用他能拿出的最温情的声音诚挚道:“有什么忧虑都可以与我说。”
沈熙薇已经醉了,可她也囫囵着听进去了谢泠祐的话,她抬眸望着谢泠祐的侧脸,他也正垂眸望着她。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美,也许是因为四周盛放的金茶花过于清香,又或许是谢泠祐俊秀的有些过头,反正,这一刻,沈熙薇心中一片融融。
她只觉得或许人生当中有这样一个人,能够相知相爱陪伴自己十分不错,哪怕仅仅是在一个令人疲惫的夜晚。
她心中泛起诚实的感动,生出了一吐为快的信赖之情,便伸手扯了扯颈上一直带着的那根红丝棉线,一块温润的玉佩便落在了她的掌中,她将那块玉佩呈在谢泠祐眼前:“我自幼便在悲田院长大,没有过亲人的温暖,便只是带着这个,疲惫的时候我会冒出来一个念头,若是有耶娘我又会怎样呢!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有点累,像今日这样,有点累,谢谢你,谢泠祐。”
沈熙薇说完这话,好似再也没了力气,竟昏昏沉沉的在谢泠祐怀里睡着了,可谢泠祐的目光却落在了那块玉佩上,只觉得心头承受了一拳暴击,他的嘴唇甚至都有些泛白,他又借着月光细细去看了那块玉佩,神色却更凝重了。
第二日,沈熙薇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起床时头还有些晕晕沉沉的,直到阿罗打来了热水给她洗脸,她洗过脸后才好了一些,脑海中闪现出了与谢泠祐的一些片段。
嘶,这...
“阿罗,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沈熙薇问道。
阿罗一边端走洗脸水,一边道:“谢侯爷抱娘子回来的,娘子醉了,还环着谢侯爷的脖颈不放手,谢侯爷一边好好的哄着,一边用温水投了帕子给娘子擦拭脸面,昨日娘子都是谢侯爷照料的,没用得上婢子。”
沈熙薇望望自己新换的里衣,惊讶的望向阿罗。
阿罗笑道:“哦,这却不是,娘子放心,娘子还未曾与谢侯爷成亲,婢子懂得,不会那般莽撞的。”
阿罗说完,又给沈熙薇留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沈熙薇不敢再看阿罗,只用手肘支着桌案,心中思量道:“按说昨日没吃过几杯酒,怎么酒醉了,肯定是来到本朝基本没有饮过酒,这副身体不胜酒力,唉。”
她在桌边儿兀自坐了一会儿,又想起阿罗说谢泠祐对她温柔以待,心中才泛出了一些甜蜜,总算这位谢侯爷没辜负自己这次醉酒。
她如此思量着,才起身换上了新衣,去用迟到的朝食,因着昨夜的宿醉,朝食便只用了写白粥和爽口的酸甜萝卜,用完以后沈熙薇觉得胃里熨帖了不少,便往前店去了。
谁知才到前店便见到了谢泠祐,他好似刚刚下朝回来,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来,他手中拿着个牛皮纸袋,神色温柔的递给沈熙薇:此时节鲜荔枝不好得,这是冻荔枝,新鲜才下急冻的,据说别有一番风味。”
沈熙薇确实很长时间没用过荔枝了,她略带羞涩的接过,轻声道:“多谢侯爷。”
从这以后,谢泠祐便每天都给沈熙薇送些东西,有些是不易得的吃食,有些是好看的小玩意,还有个木雕的小狗,长相有些奇奇怪怪,一拉绳子能发出叫声,沈熙薇笑谢泠祐这是小孩子玩的,谢泠祐却只是淡笑着看沈熙薇多拉了几下之后绳子之后,对着那“旺旺”叫唤的木雕小狗儿笑成一团。
这些日子,沈熙薇的扩大铺面计划基本完成了,这次有了谢泠祐的帮衬,是工部派人来修建的,工期很快,质量也好,谢泠祐还另外在园子里颇为有心的用了一块地方做花圃,种了许多金秋也会盛开的花,有茶花也有雏菊,黄色的,粉色的,也有紫色的。
日子便在平淡与欢欣之中静静的向前流淌着,可谢泠祐虽然每日都来,却一直未曾提及提亲之事,沈熙薇也不着急,她挺享受谈恋爱的快乐的。可阿罗却着急,在沈熙薇面前提了几次,沈熙薇只是笑笑,想着谢泠祐家在洛阳,耶娘并不在身边,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
可以想到二人之间的身份差别,沈熙薇心里便会泛起一丝不安来,可这却并非让她最为不安的事情,最为不安的事情是一日近过一日的九九重阳节,武则天办的千叟宴,这事情就如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沈熙薇一想起来,心中就一咯噔,后世而来的她,知晓着一日是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亦是十分惊心动魄的一天,而明日,重阳节便到了。
第49章 千叟宴
九月初九, 重阳节,大风。
晚秋已至, 日光的威力难免减退了不少, 沈熙薇抬眸望向天空,太阳好似比夏日的时候离自己远上了一些,那光照在身上便只是融融, 并不再灼灼。
朱雀大街上的树叶大抵泛黄, 一阵飒飒的秋风吹过,又落下了不少, 踩在脚下, 那些干叶便会发出尸体碎裂的“刺啦”声,那声音脆脆的,又带着些撕裂的绝望快感。
本就巍峨的大明宫沐浴在这样的秋日里,乌瓦红墙便都被映出了一种泛着明媚光泽的焦黄色, 肃穆的神圣之感便比夏日时候多上了许多,沈熙薇远远眺着,只觉得一切似乎都有种凝重的沉, 她不禁轻蹙起峨眉, 深吸了口气, 努力稳了稳自己的心绪。
今日是到了历史上一个尤为关键的时间节点。
即便如沈熙薇这般活了两世之人,也有些稳不住心神, 只因前世她在颇多讲述武则天的作品中,都看到过今日将会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沈熙薇思量至此, 心跳如鼓,硬着头皮往凤仪阁行去。
今日的千叟宴, 便是在凤仪阁里举办的,武后于今年的重阳节宴请天下百岁以上的老叟,齐聚大明宫,办了这场千叟宴,表面看是为了展示宽仁孝友的博大胸襟,实际上她今日还有另外一个政治目的——颁布修建七庙的诏令。
在我国的封建统治时期,只有帝王才能为列祖列宗修建七庙,但武则天却想借助这次千叟宴的时机,引出孝道的姿态,最后将这份挂怀落在追思先祖上,从而提出修建七庙的构想,来进一步让世人接受她慢慢拥有帝王的尊荣。
但这日在历史上却并不顺利,它甚至将是武则天登基之前一次心态上大面积的崩溃和自我怀疑,因此,这场宴会注定风起云涌。
已经有了不少宾客被小太监引着进入了凤仪阁中,他们面上饱含着对这次盛宴的期待,以及作为臣子被皇族邀约的骄傲,只有穿越者沈熙薇因为知晓后续剧情,惴惴不安。
沈熙薇已然被女官引着进入了凤仪阁,她本来作为最末流的七品小官儿,是没有资格参与到皇宴之中的,但今日宴饮过后,宫里会对这些百岁老叟进行封赏,服装鞋帽也在此列,沈熙薇因为云顶帷帽和珠帘帷帽的创始,在长安城中展露了头角,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当红炸子鸡”,上次八月十五中秋皇宴之后,她又被武攸岚力荐,因此被武则天知晓。
今日皇宴结束之后,宫里会赐给这些服装鞋帽,所以沈熙薇今日来此,是作为司衣官来为这些百岁老叟量身的,因此,位置只在最末一排。
沈熙薇有幸参与到这样的盛典之中,按说是无尚的尊荣,商贾人家有幸封官入宫参与到皇宴服装的定制活动当中来,莫说这样的噱头以后定然会使店铺名声大噪,若是做得好了还会得到宫里的封赏,若是能得些朝服衣冠的订单,那不但会使收入会直线上涨,名气也会节节高升,如此,只要保住品质不下降,便会进入了一个良性的循环,对未来是大大的有益。
而且沈熙薇刚刚挫败了岳记,又得了武则天的钦点,这样的高光时候,也再没有人敢顶风而上,给她使绊子。这无疑是她人生的大好时光,可在这样的机遇里,沈熙薇却忧心忡忡,她担心她非但吃不消这个好处,反而会遭遇祸端,因此,一颗心始终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