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身,才学无法施展,抱负无法实现,每每郁结于心,可最近这一年眼看着女郎们摘了幂篱换了帷帽,甚至连帷帽都摘了露出脸面,连将士凯旋的接风盛典都有女郎的身影了。
崔锦娘的心里被扑灭的那团火,不知何时起又沾了点火花,这一点火花便慢慢有了燎原之势,如今看着长安城日新月异的变化,崔锦娘的心中已经有了一团熊熊烈火。
而让这场火越烧越旺的,便是在她每次逛沈计绮罗之后,虽说只不过是个做成衣的店铺,与朝廷之事八竿子打不着,但不知为何沈掌柜每次推出的新款绮罗,好似只是一件衣裙,又绝不仅仅是一件衣裙。
总之,现下长安城女郎的精神面貌,与从前罩在幂篱下的时候是大有不同了。
那一夜,她于夜深人静之后,偷偷取出压在绣床之下的沈记画册,偷偷秉烛细看,那一件件改良版的圆领缺胯袍,被画的栩栩如生,图上女郎的面孔更是颇为傲然,神色之中都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这画册里的每一张图,都是沈熙薇亲自改良过的,当时雇佣的画师画不出那种神韵,最后还是分了一半儿给谢泠祐画的,堂堂瑞安侯沦为沈记免费打杂,质量自然上乘。
崔锦娘在这一夜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伸出手去摩挲那画本,她幻想着自己穿上了郎君的圆领缺胯袍,便能有和郎君们一样的期盼,双眸都闪着光辉。
可终于到了九月十五新品发布会这日,崔锦娘坐在沈记绮罗,真的看见那些日思夜想的衣裳之时,她的行动却犹豫了。
不是她不想迈出这一步,如果压根不想她就不来了。
可她心里又有种茫然地不安恐惧,甚至质疑。
要说也不能怪她,毕竟是封建社会里,古板学究家庭走出来的嫡女,现下如果穿上沈记的新装便是要与自己的阿耶,甚至过去的一切对抗,毕竟崔家一向是讲究伦理纲常的。
崔锦娘不知如何是好,只焦虑的一杯又一杯倒出了菊花饮子喝,期间也有沈记的雇员主动近前服务,可却都被崔锦娘摆手拒绝了,她一时有些彷徨无措。
她的这副模样,自然被沈熙薇敏锐的察觉了,按说也与崔锦娘打过几次交道了,彼此并不陌生,因此,沈熙薇含笑行至近前道:“锦娘。”
崔锦娘抬眸见是沈熙薇露出个淡笑来:“沈娘子。不,现下该称呼沈司衣了,还未恭祝沈司衣高升,锦娘现下便道喜了。”
她说着立起身来,与沈熙薇一揖,沈熙薇也还了礼。
不过短短数月,沈熙薇的身份却与她从前走出悲田院之时天差地别,那时候她不过是个走街窜巷的小贩儿,这样的贵女莫说给她行礼,她恐怕接触也接触不到,现下,处境却完全不同了,虽说崔锦娘是高门贵女,但她毕竟身上没有功名,沈熙薇是朝廷正八经封的五品女官,这礼也受得起了。
虽说如此,但沈熙薇却未曾有任何傲慢的态度,她依旧只有耐心的殷勤道:“今日的绮罗,锦娘也有中意的吗?”
崔锦娘抿了抿唇,如实道:“方才那件碧色圆领拼缝的缺胯袍,搭配月白色长裤,儿觉得十分不错。”
沈熙薇道:“锦娘气质高华,碧色正衬锦娘,既是中意的款式,锦娘不妨去试试。”
崔锦娘听了这话,并未言语,只是垂了垂眼眸,一脸的若有所思。
沈熙薇见状道:“沈记此番重新装修后,新增了多排试衣间,内里都熏过兰花了,锦娘许是还没过去,大可去看看,也给儿提些意见,至于试不试衣裳倒也不打紧,反正现下地方够大,今日又是会员专属日,并不拥挤。”
锦娘听了这话,也不好再推辞,于是道:“我与沈司衣早有交情,沈记新增了试衣间,理应参赏一番的。”
语闭便带着婢女,跟着沈熙薇往试衣间走去了。
沈熙薇自是只将崔锦娘送到试衣间之前,便在外面默默等着,锦娘也没让婢女进去,反倒是一个人进到了里间。
关上门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只剩下崔锦娘一个人了,她手中握着那件圆领缺胯袍,这和她阿弟考科举那日穿的碧色袍衫是那么的相似,她当时却只能翘首以盼,后来她阿弟高中了进士,全家尽皆欢喜,锦娘的欢喜之中却又比旁人多了一份苦涩。
她甚至暗自幻想如果她也能穿上圆领缺胯袍,自在的行至朱雀大街上,是不是她也有实现理想抱负的资格了呢!
她如此思量着,心内波涛汹涌,再低头望向手中的圆领缺胯袍,手指都是颤抖的,这件曾经她梦寐以求的袍衫就在她的手中,只要她鼓起勇气穿上它,她出了沈记便可以去朱雀大街,不只步行,甚至策马。
她如此思量着,嘴唇也轻轻颤抖了,一切近在眼前,一切又好似远在天边,她今日穿上这衣服,一切便会不一样吗?还是仅仅是一场镜花水月呢。
崔锦娘如此思量着,又生出了一种悠长的恐惧,迟迟不敢将那件袍衫上身。
第52章 沈熙薇三入大明宫
一直安静等在门外的沈熙薇, 听了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略一思量道:“崔娘子, 儿近日听闻宫中新出了一款香料,娘子稍后可否要一试?”
崔锦娘本来心下正彷徨,听了这话便被打断了思绪, 只胡乱应了沈熙薇一句:“啊?那是何种香料?”
沈熙薇佯装漫不经心道:“是上官婉儿娘子配制的, 她升了凤阁舍人,大概心中畅快, 一时兴起之作, 却异常的好闻,儿便想着荐给崔娘子了。”
锦娘听完这话,并不在乎那香可否好闻,反而敏锐的捕捉到了, 沈熙薇话里上官婉儿升迁凤阁舍人之事,要说在本朝凤阁舍人是可以帮助太后武则天处理政务的,这便说明就算不用科举只要有真才实学, 也可以实现理想抱负了!
何况上官婉儿本来是罪臣之女, 皇太后武则天也可以不计前嫌任用, 自己的出身同婉儿娘子相比显然要好上太多了。
如此思量着,崔锦娘握着那件圆领缺胯袍的手, 也激动的轻轻颤抖着,她心里有个声音越发清晰起来:“这长安城的风向恐怕要变了,女郎们的好日子已经来了。”
那么,现下便不是自己应该懦弱的时候了!
她抬起清丽的面孔, 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决定脱下石榴裙, 穿上圆领缺胯袍。
崔锦娘推门而出的时候,沈熙薇再抬眸望向她,她的神色已经完全改变了,似乎有股什么坚韧的力量在她心里默默发芽了,她对于未来有了更深刻的期待,而份诚挚的期盼,让她的心种那团火焰,烧的更旺了。
崔锦娘又买了几件圆领缺胯袍,还买了郎君穿的长靴,她装扮好之后,去朱雀大街上策马崩腾了一圈,自是吸引了很多的目光,有惊奇的、又羡慕的、也有觉得有违纲常的,但是崔锦娘都不在意了,她只觉得耳边猎猎的风声让她心情畅快无比!
直到暮食的时候,她回到崔府,鬓发已经被秋风吹的有些散乱,她进入食厅之时,有过一瞬间的犹豫,思量着要不要换套妆束再出现,可她忐忑了一番之后,仍旧决定鼓起勇气面对她的阿耶,他总是要知晓的。
锦娘有些心慌意乱的跨过那朱漆门槛,进入了食厅,崔傲已经坐在了正席,他见有人进来只略略抬了眼皮,锦娘一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可出人意料是,崔傲只是抬眸略微震惊的望了崔锦娘一会儿,然后面色暗沉的叹了口气道:“今日怎么晚归?怎可比尊长更晚入席?”
“是。锦娘知错了。”
“嗯,那便用膳吧。”
“就这样?没了?”崔锦娘并未迎来腥风血雨,相反的,崔傲对她那件圆领缺胯袍问也没问。
锦娘开始开颇为不解,可她聪慧机敏,不过多少时候,便想明白了:长安城的风向变了。
这样的事情,崔傲应该比她更早便心中有数了,或许从李治驾崩开始,从李显被废开始,崔傲便明白很多事情已经不能阻挡了。
直到最近武攸岚中秋节为凯旋的将士接风,上官婉儿升为凤阁舍人,女性一步步参与到政务当中,已经成为了无法阻挡的趋势。
无论崔傲曾经如何做想,但现下,他已然渐渐接受了,他对于崔锦娘身着男装不闻不问,便代表了一部分男性官员的态度——他们默许了,他们接纳了。
这一夜,崔锦娘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梦中她见到了武则天,多年的学识得以致用,锦娘觉得非常的快活。
又过了几日,长安城街头,已经全是身着圆领缺胯袍的小娘子了。
沈计绮罗自然也人满为患,娘子们虽然进步飞快地接受了这身妆束的理念,但从美观性和实用性上仍旧有些疑问。
郑三娘道:“沈司衣,这郎君们的黑长靴,我实在穿不习惯,不舒适,底子太硬,可我又偏偏喜欢这圆领缺胯袍,这该如何是好?”
沈熙薇一笑:“那三娘便还是穿素日里,穿得习惯的踏柔软线鞋呀。”
“那,那搭配吗?”
“搭配啊,只要颜色和谐便可,踏柔软线鞋更有风韵。”
“真的?”
“真的。三娘若是不信,儿这便帮三娘选一双?”
“那可到好,便麻烦沈司衣了。”
于是不多时候,浅灰色圆领缺胯袍,柔粉色长裤以及踏柔软线鞋的搭配,便出现在了郑三娘身上。
三娘立在铜镜前一照,硬朗中亦夹着女郎特有的柔美风度,实在是绝妙。
二娘见了羡慕道:“沈司衣搭配的可真好看,可不能只偏心三娘,也得给二娘搭一套。”
二娘身材比三娘高挑,人也更明艳,干脆用了玄色的圆领缺胯袍,搭配胡布条纹的踏柔软线鞋,低调之中又带着点夺目,也衬得二娘更加肤白如玉,二娘见了也喜欢的紧了!
于是这一年的秋天,便成了长安城中最温柔的一个秋天,被笼罩在黑色幂篱下的娘子们都可以肆意的露出脸面,纵马驰骋,这个已经泛着微凉的秋日,纵容了长安城的娘子们做一个懒散而微醺的梦,直到来年也不醒。
而武则天也在这个温柔的秋天里,下了一道新的诏谕:修建明堂。
明堂是儒家传统文化种非常神圣的建筑,它上可通天,下可达人,封建王朝里所有的大事,尤其是礼仪典礼之类的重大事宜,都要在明堂举行①。
木兰诗中云:“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
武则天要大刀阔斧来修建的明堂,在过往的历史长河中,只有皇帝才能坐明堂。
实际上李治在位时,他也曾想过修建明堂,可那时久久不能动工的原因,是因为关于明堂的纪录不多,没有参照物,他也和工部反复讨论过几次,一番云里雾里的众说纷纭以后,还是做罢了。
这主要是因为李治作为名正言顺的帝王,明堂的修建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若是有当然好,若是困难重重,没有倒也无碍。
但这明堂的意义对于武则天来说可不一样,她要当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除了必要的朝堂斗争,甚至如今打得火热的与骆宾王和徐敬业的战场,她还需要为自己的登基打下一步又一步的思想基础。
所以,她必须要修建明堂!
她需要这个帝王的象征,来让更多人潜移默化的接受她这位女皇,其实修建明堂的整个过程,都是一种让事件试探化、接受化、合理化的过程,因此,武则天对此格外重视,可她的困境点却和李治一模一样,没有图纸,没有参照,纪录的文献也寥寥无几,所以武则天便下了诏令:广纳天下有识之士,组成北门学士团,修建明堂。
而这道诏令上,却并未对性别做出要求。
这便给了崔锦娘一个机会,她自幼便对古籍文献有颇多研究,对于建筑之事颇有些自己造诣,她望着镜中身着圆领缺胯袍的自己,决定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她觉得能够帮助她的人不是她阿耶,而应该是另外一位女性,无它,只是因为她觉得她现下的心情,只有另一位怀着勃勃野心的女性才能够理解。
于是,崔锦娘找到了沈熙薇,希望她能够成为自己和武攸岚之间的桥梁。
沈熙薇在了解了崔锦娘的实力过后,深深以为这是个机会,自然愿意成人之美,于是便有了九月二十这日,沈家小院里的三人聚会。
因为秋风已然萧瑟,小院落叶簌簌,所以这次宴饮便搬进了沈熙薇私宅的食厅里。
沈熙薇的食厅也有意思,一应家具都是后世的款式,阿奴亲手打造的圆桌案和靠背椅,因着不过下午时候,食案上不过摆了几样点心和一壶菊花茶。
虽是重阳节已经过去了,但沈熙薇的桌案上仍旧摆着重阳糕,是上次她在瑞安侯府用过觉得好吃以后,谢泠祐便经常让厨子做好送来的。
而今日的话头便从这重阳糕开始了,三人都取了重阳糕来用,自然少不得一番品鉴,崔锦娘夸赞沈计绮罗的重阳糕好吃,连她爹崔傲都赞不绝口,又说起家中的兄弟,说到了科举,最后说到了武后的新诏令。
“锦娘不才,但对于建筑之事也有些心得。”她说着话便将自己画的明堂修建草图,递给了武攸岚。
武攸岚接过展开细看,她虽然并不懂建筑之事,却也看得出崔锦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又加上多次和沈熙薇合作之后,尤其是上次重阳节沈熙薇救驾有功之后,她在武攸岚心中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武攸岚对于沈熙薇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态度,相反的,已经把她当成了可以学习信赖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