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料也做了好几种,有芝麻酱的,也有油碟。
羊肉被切成了薄薄的小片,在骨汤锅子里过一下,再沾满秘制的酱料,送入口中,又香又鲜,酱汁浓稠醇厚,再配上点提味的芫荽,真是只羡人间烟火,不羡仙哪!
沈记的众人都颇为有眼色的在外间,内间只有沈熙薇和谢泠祐,一共三个铜火锅,沈熙薇和谢泠祐吃一个,剩下的两个锅子众人分享。
沈熙薇今日心情不错,一双眼睛笑得宛如新月,谢泠祐见了一颗心扑通直跳,只觉得看见她笑,他便也跟着开心起来,甚至今日心中烦闷不已的忧虑都暂时的放下了。
沈熙薇又涮了一块牡蛎肉,笑道:“此物鲜美,生吃也可,只可惜长安城不临海,保险起见还是涮着用。”
她说完又沾了些虾酱一并用下去,牡蛎肉质感鲜滑适口,一口咬下还溢出鲜美的汤汁,只让人用过一块,忍不住还要用一块。
谢泠祐本来是个冷素之人,对吃喝玩乐都不精通,他的心血都在朝堂家国之上,素日里对吃食一道无甚研究。
可现下看见沈熙薇一脸愉快的样子,也忍不住夹起一块牡蛎肉,学着沈熙薇的样子去吃,果然鲜美无比,因此赞道:“熙熙聪慧,想的吃食真好。”
沈熙薇夹起了一块鸭血,又不无遗憾的拜拜手:“其实,此物如此用着不是最美味的方式,你听过酸菜吗?”
谢泠祐摇摇头。
沈熙薇见了,赶忙安利道:“这种锅子其实应该配着酸菜吃,叫酸菜羊肉铜火锅,最好再配上些新鲜做好的猪血肠,寒冬腊月,一家人聚在一块,这铜火锅里熬的奶白的骨汤便会‘咕咚咕咚’的冒出热气,那热气里又带着肉香,即便窗外是漫天的飞雪,屋里只要有这个一个酸菜铜火锅,再配上二两烧酒,无论是多么烦闷疲惫的日子,也没有过不去的。”
“无论是多么烦闷疲惫的日子没有过不去的。”谢泠祐鹦鹉学舌一般咂摸了一遍这话。
又问道:“那酸菜究竟为何物呢?”
“酸菜吖,也分为南北酸菜,这种铜火锅里通常用的是北地的酸菜,秋白菜做的,要说起来这渍酸菜的方式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沈熙薇夹起一个鸡肉丸子入口,那丸子是自家做的,用了鸡胸肉和一点肥的豚肉,一起剁成肉泥之后,再加上盐巴、黄酒,胡椒粉,蛋清,一起搅拌,直到搅成绒状时再静止些时候便成了。
现下涮锅子吃,便要用后世涮虾滑一样的办法,用勺子往火锅里下。
沈熙薇自己吃了一个鸡肉丸子,肉香四溢,又有嚼劲儿,因着放了点豚肉所以不柴,有油脂又不会腻口,十分好吃。
她忙用笊篱也帮谢泠祐捞了几个,笑眯眯道:“阿祐试试,好吃的。”
“好。”谢泠祐乖巧的吃了沈熙薇捞给他的鸡肉丸子,许是世家贵族出来的教养,谢泠祐用膳的时候非常的斯文,沈熙薇盯着他微动的薄唇,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于是赶紧收了目光,又在去讲方才的酸菜:“前几日我也让阿罗渍酸菜了,可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谢泠祐用完了那颗鸡肉丸子,用帕子拭了拭唇角:“还有不成的吗?”
沈熙薇又捞起一颗翠绿的小青菜,小青菜绿油油的真好看,入口也水灵儿。
她用完了一颗青菜道:“有啊,很多人都说酸菜年年渍,可是年年烂哩!”
“哦?”
“渍酸菜也有很多讲究,首先得选八、九分熟的白菜,全熟得易烂。然后还得晒,晒到白菜外表开始打蔫就差不多了。最后就是用酸菜缸和压缸石的渍酸菜了,最好选瓷缸,压缸石最好选用花岗岩或青石。用于腌酸菜的缸和压缸石首先要彻底清洗干净,如果是前一年腌过酸菜的缸和压缸石更需要仔细清洗并消毒,特别要注意边缘缝隙消毒,可以用酒擦。酸菜缸和压缸石彻底清洗干净后晾干,还要再用新帕子沾酒擦一遍,稍微有一点灰的酸菜缸,酸菜恐怕就会烂,也就前功尽弃了①。”
谢泠祐也吃了一颗小青菜,他生平第一次在融融的火锅前,全神贯注的听一位娘子拉着如何渍酸菜的家常话,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烦闷无趣,相反的,他很喜欢看她放松的样子,听她喋喋不休的讲些无关紧要的吃食,这便是人间烟火,那些从前离他很远的,现下却觉得很享受的时光。
于是他单手撑着腮,认真问道:“这样难啊。”
沈熙薇吃了一颗鱼肉丸子,又道:“还不止这样呢,下一步才开始真正渍酸菜,白菜要一棵棵一层层转圈摆好摆实,菜与菜之间不留空隙,一层菜一层盐撒匀,摆好之后在最顶层白菜上,压重约五十斤重的压缸石②。这石头真的重,要是没有阿奴,根本拿不动呢!”
“嗯,下次我帮你拿。”
“嗯。啊?”沈熙薇脸色一红。
谢泠祐笑眯眯的望着她:“我记下怎样渍酸菜了,下次我试试,做给你吃。”
他是瑞安侯呀!沈熙薇有些羞涩道:“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可以的,你想吃,我就学。”他又学着沈熙薇的话,眯眼道:“旁人做的,和我给你做的总不一样。”
沈熙薇听了这话,心头小鹿乱撞,羞涩开口道:“那你记得封缸之后第二,三天加水哦,水一定要没过白菜。”
“好,我记下了。”
“那你再吃些羊肉,天冷。”沈熙薇道。
谢泠祐依旧乖巧的答应了,只可惜他这羊肉还未来得及送入口中,屋外便有一队人马,不顾秋夜的冷雨,骑着快马急急奔向沈记。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后,阿奴近前道:“侯爷、娘子,宫里来人了。”
沈熙薇和谢泠祐一并起身去看究竟,原来是宫里来的传旨小太监,他宣读了皇太后的旨意,召谢泠祐紧急入宫。
谢泠祐只得告别了沈熙薇,转身奔向骤雨中那架静默着的马车,不知为何,沈熙薇心中有些惶恐不安,按说谢泠祐是太后器重的臣子,被召入宫也不是什么怪事。
可她就是心绪烦乱,目光无处安放的四下乱扫,终于看见了谢泠祐方才脱下的那件锦缎披风,便急急的拿在手中,又奔向了门口,雨越下越大了,打在马车顶上噼啪作响,沈熙薇将披风递给谢泠祐,依依不舍道:“夜深风寒,阿祐,且要多加衣物。”
谢泠祐依旧乖巧的应了,又关切道:“这雨下的太急了,熙熙回去吧,勿念我。”
话音刚落,小太监便一声长喊,马车踏着疾风骤雨向大明宫行去。
谢泠祐忍不住在狂奔的雨中,掀起车帘的一角去回望沈熙薇,那时她正转身往屋里近。
谢泠祐望着沈熙薇的背影忍不住心内一片戚戚。
沈熙薇也许猜不到,但谢泠祐却心有所感。
他有些悲壮的落了车帘,闭了眼,沉下心去努力思考,他该怎样做,才能不让此时分别变成永别。
第55章 生死困境
这一日注定是不寻常的一日, 今日下午,前线传来了一个坏的消息, 李孝逸战败, 徐敬业大获全胜,将要南渡长江攻打润州。
这对武则天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她一生的付出已经进入了最后的结点, 她必须立刻稳定住局面, 扭转败局,在这场战争中获胜。
这里面却涉及了千丝万缕的细枝末节, 事件的开始, 是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横空出世,那篇檄文从三个角度来为这次起兵做了舆论上的铺垫:其一,是先指责武则天有一女侍奉二主,共侍两代帝王的行为, 乱/伦,有违纲常,狐媚惑主, 并且指责她残害兄姐, 冷酷无情。
其二, 则是歌颂徐敬业,将他的好与武则天的坏, 列个对比,让天下之人对这次起义产生好感。
其三,则是有了前两部分的铺垫之后,开始大力号召天下人加入自己的行列, 匡扶李唐,反对武则天。
骆宾王这一招, 属于兵马未动,舆论先行,古人打仗,讲究个师出必须有名,占领了道德制高点以后的起事,才更名正言顺。
可实质上,武则天却不像骆宾王控诉的那般不堪,徐敬业也没有他形容的那样良善。
徐敬业在这次起兵谋反之前本来叫李敬业,他的祖父是唐朝的大功臣徐勣,因为立下过赫赫功勋,被赐国姓李,从此改名为李勣,武则天其实对李勣一直十分尊重照顾,李勣死后,武则天还让他的长孙李敬业继承了他英国公的封号,并封为刺史,可李敬业自己不争气,在刺史的职位上犯了事儿,又被贬成了柳州司马,途径扬州之时,偶遇了同样对武则天颇为不满的骆宾王等人,一番密谋之后,便有了这次打着“匡扶李唐,扶持中宗”旗号的叛乱①。
武则天得知李敬业谋反以后,自然是罢免了官职,夺去了赐姓,现下李敬业就又变成了徐敬业。
因此,此战开始之时,谢泠祐曾经献计给武则天,派李唐宗室李孝逸为主帅迎战,这便是针对骆宾王“匡扶李唐,扶持中宗”这个口号的最有力一击。
既然对方想在舆论战场上占领制高点,那就针对这一条进行迎头痛击,他说要“匡扶李唐”,便让李唐王室去迎战,使对方师出无名,把舆论制高点再夺回来。
谢泠祐的这招显然是奏效的,属于当即回了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徐敬业在得知与他交战的主帅是李唐王室的李孝逸之时,一下子乱了阵脚。
他本来设立的旗号师变得出无名了,于是他在混乱之中先是败了一场,心绪更加烦乱,谢泠祐便抓住此次机会乘胜追击,又用了一个计谋。
他在建议武则天用李孝逸做主帅之后,还劝谏武则天用他的亲信魏中元作为副帅,谢泠祐此举是担心李孝逸如果起了反心,与徐敬业之流合谋一处,那局势将十分不好收拾,所以派亲信魏中元去,可以起到监督的作用,并且可以制约住李孝逸的调兵遣将,而且,对于前线的战报,谢泠祐可以做到始终比朝堂之上更早知晓。
他利用这个方便,给魏中元传了一个计谋,让他趁着徐敬业心绪混乱,派人假意献计给徐敬业,带去一个长相与李贤有八分相似之人,并对已经师出无名,心绪烦乱的徐敬业谏言:“主上有了像李贤这个人,起兵之时可以说是拥护李贤,这样就依旧师出有名了。”
徐敬业正愁没有了起兵的由头,无法行事,眼见天赐良机,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就这使他更深一步陷入了谢泠祐的连环计。
面对这场可以牵动天下人心的交战,让自己的身份变成正义的一方尤其重要,现下,李敬业一开始的《讨武曌檄》说着要拥立睿宗李旦,现下又说拥立李贤,这样混乱的拥立,便会让人觉得他出尔反尔,不诚不信,心思混乱,居心叵测。
因此,在战争的最开始,李孝逸的大军是所向披靡的,可是近日,骆宾王却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反击——他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放出了武则天曾经为了上位,亲手掐死自己女儿的传闻。
此传闻一出,喧嚣之上,所谓“虎毒不食子”,这对武则天的声誉十分不利,她精心运作的贤孝名声恐怕会毁于一旦!
武则天十分着急,心中思量:现下,这一切还仅仅是个传闻,可如果被骆宾王等人抓住了证据呢。
但她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与沈熙薇的几次见面,已经让她心下起了狐疑,今日沈熙薇走后,她略一追查,便知晓了沈熙薇悲田院的出身,再算算年纪和那与李治相似的眉眼,加之一个母亲本能的直觉,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她心中已经认定了八分。
而且在这次追查之中,她还发展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当日谢泠祐主动将自己的私宅拿出来,做长安城的公办民赁房,武则天当时便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是想把什么人放在眼皮子地下看着。
但她当日觉得这不过是谢泠祐的私人感情,他已经弱冠之年,有些血气方刚的情动在所难免,武则天对他人的情感之事毫无兴趣,当下又正值盂兰盆节之前的时间节点,她便顺水推舟,毫无为难的答应了谢泠祐这个请求,送给他一个人情,让他更好的为自己办事情。
但现下,她却发现谢泠祐将正对着自己府门的那间铺子,赁给了沈熙薇,现下甚至将那一排的三间都卖了她,堂堂瑞安侯,需要卖房度日吗?
武则天揉了揉额角。
答案自然是不需要的,那他卖房,是为了给沈熙薇行个方便?!
武则天思量至此心中百感交集,作为一个母亲有人对她的女儿关怀体贴,用心照顾是天下母亲都会欣慰的,但作为要登基称帝的女皇,她却纠结起来。
她还查到谢泠祐还用了工部的人,帮着沈熙薇将三间铺面打通,重新修整。
他揽下这样的活计,堂堂瑞安侯花时间在这么多琐碎的事情上,除了为情,还能为何?
武则天揉了揉额角,得出了一个情理之中,意外之外的结论:沈熙薇也许是她的长女,谢泠祐钟情她的长女。
她叹了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悲,须臾这许多年,她一直惦记着女儿的消息,但这一刻真的来时,却来的那样不凑巧。
她紧蹙着眉头思量道:谢泠祐知不知晓沈熙薇是长公主呢?他是负责探查这件事情的,如果不知晓倒是好说,若是知晓了,那他便是有意隐瞒与她。
这便说明谢泠祐于君的忠诚,在他心中没有他对沈熙薇的爱情宝贵。
武则天心里泛出了猜忌的火焰,她不只是一位寻常的母亲,更是一位君王!身边的亲信可否赤诚衷心对她来说尤为重要。
谢泠祐若是查出了沈熙薇的身世却不是告诉武则天,那是为什么?那是因为他害怕,他为什么害怕,他害怕现下的行事之下,武则天会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堵住她登基称帝之前最后一次攻击而将“证据”沈熙薇直接杀掉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