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狠狠的锤了一下桌案,怒火中烧:难道在谢泠祐眼中,她是一个会两次对自己的亲女儿冬夏杀心的人吗?
她是吗?
武则天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弛了,扪心自问,她找不到答案。
杀了沈熙薇,最简单,最直接。可她能够这样做吗?她的女儿本该是李唐王室里最尊贵的长公主,却因为她的缘故,飘零了这些年,现下,她刚刚有了起色,对于一切一无所知,她竟然要再次为了自己的抱负对她下手吗?
武则天不知道,她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心中憋闷,没办法去细想。
窗外这场秋雨来势凶猛,越下越大,那雨点直直落在窗棂上,打的窗纸“噼啪”作响,冷风从屋角的缝隙中钻进来,将烛火细微的芒撞得影绰绰。
有风声、有雨声、有窗户纸的沙沙声,就是没有人声,整个大明宫现下便陷在了一种,巨大而不彻底的诡异静谧之中。
谢泠祐那架马车,踏着水花狂奔着的蹄声也混在这诡异的静谧之中。
它于马车内蹙眉沉思,留给他解决问题的时间不多了。
他现下对骆宾王恨得咬牙切齿,不为旁的,只因武皇杀女陷害于王皇后的流言,最后的证据指向他的心上人——沈熙薇。
如果他们发现了沈熙薇,便可以证明王皇后没有杀死过长公主,如果是王皇后杀的,沈熙薇又岂会被掉包出宫呢,事情到这里就可以添油加醋的去写武则天陷害王皇后的罪名了,甚至还可以杜撰描绘武则天本来想亲手杀女儿,可却阴差阳错才放过了,世人没有那么关注真相,只需要让本来的恨意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就够了。
谢泠祐思量至此,面若寒霜,这半年来,其实从未有人真正的着急去寻找过长公主的下落,无他,这是武则天登基之前最关键的事件节点,是她半生的努力就要迎来收获的时候,所有人更关注的都是她登基称帝的事宜,都想着等到武则天登基之后,大可以大张旗鼓的去寻找长公主的下落,再用前所未有的荣华富贵对她进行补偿。
武则天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她对于寻找长公主之事,并未十分上心。
谢泠祐当时虽然不知晓沈熙薇的真实身份,但却觉得这是个好事情,在风雨飘摇中出现的公主前途叵测,在安稳繁华的时期出现的公主,才能得到武则天作为母亲真心的爱护,以及对过往愧疚的盛大补偿。
所以他是有意将此事放一放的,但武则天见过宋玉,她派了宋玉暗中追查,谢泠祐没有办法有违太后的命令,叫宋玉也放下,便只能顺其自然。
宋玉并没有旁的任务在身上,也不知晓此中的机巧,只把它当成一幢太后亲自交给自己使命,因此,对于此事的追查十分卖力,已经查到了当年带着长公主离宫的乳母尸身被发现的时候,少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她推测乳母是把玉佩放在了长公主身上,用作日后相认的物品,也把玉佩的图样誊下,呈给谢泠祐看过。
谢泠祐有些善心,希望这位自幼苦命的长公主,可以在朝局安稳后再出现,以保证她的荣华平安,左右现下武则天的心思不在此事上,且觉得想要凭借一块玉佩在偌大的长安城暗中找人,好似大海捞针,因此便并未把此事和武则天上奏。
这实际上在无形之中,一直算是对沈熙薇的护佑。
直到谢泠祐于那日在沈家小院儿,看见沈熙薇从颈上掏出了与那图片上,一模一样的玉佩...
窗外是簌簌的冷雨,谢泠祐的一颗心也在这深秋的冷雨中打着寒颤,现下武则天的杀女的罪名还没有坐实,唯一不让它坐实的办法,就是长公主永远不要出现,死无对证。
谢泠祐心尖儿发凉,武则天这样的深夜传召,显然是她已经发现了什么,她会不会为了宏图霸业...
他不敢往下细想,只觉得又冷又闷,他扯了扯衣襟,方才好受一点,他太害怕了,他甚至顾及不上自己的安慰,只一心想着如何能护住沈熙薇的周全。
他回想起那日在平康坊沈熙薇赁房时差点遇险时他的心情,如果那时候他对沈熙薇的情谊是一个幼小的种子,现下,却早已经长成了参天的大树,他爱她,他不能失去她。
谢泠祐紧闭了双眼,用如烛的指捏了捏鼻梁。
“御书房到,落轿——”小太监高亢的喊声被秋夜的冷雨的“噼啪”声剪碎,谢泠祐望了望依旧灯火通明的御书房,提步跨过了那朱红的门槛。
武则天的面前依旧放着堆叠如山的奏章,她整个人背靠着凤椅,微闭着眼,辨不出神色,雕了吉祥文的铜香炉里升腾出袅袅的香,谢泠祐不知这香是什么,只觉得是种冷香,他并不喜欢。
“微臣参加圣母皇太后。”谢泠祐见礼。
“平身吧。”武则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又徐徐道:“朕近日听闻李孝逸打了败仗,祐儿听说了吗?”
“臣听说了,但今夜天色已晚,只想着明日早朝向太后请旨,臣愿望前线率兵征战。”
武则天听了这话,饶有兴致的睁开了眼睛:“可你的伤怎么办?不是不能再征战沙场了吗?”
谢泠祐于十六岁随父出征,曾是三败匈奴的褾骑大将军,但他曾经身中毒箭,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谢母作为武则天的义妹,只有谢泠祐这一个儿子,曾经赤足散发的乞求武则天,不要再让谢泠祐上战场,她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谢泠祐的身体情况也确实不合适再征战沙场了,一到冬日开始下雪,他的箭伤之处就会隐隐作痛,那次的毒拔除的太晚,他伤了心脉,若是好好将养着还不打紧,可如果再去艰苦的环境下,长线征战,恐怕便会丢了性命,但现下谢泠祐顾不上这许多了,除了赶紧打败徐敬业和骆宾王,让武则天早日登基解决所有危机之外,他想不出来还有何种方式可以保住沈熙薇一生的周全。
“只有快点让一切纷争结束。”如此思量着,他一揖,坚定道:“臣身体已经大好了,可以率兵去攻打徐敬业的叛军。”
武则天默了一会儿,没有言语,她心下是有些动容的,沈熙薇毕竟是她的女儿,她感动于有一个男人怀着真切的感情去爱她,不计回报的呵护着她,这样的运气并非每个女子都能遇见的。
而让一切产生的缘由,是她要登基称帝,谢泠祐将她看成了一个会为了登基,而再次对亲女儿痛下杀手的狠毒之人,她心中泛起一股凄凉,扪心自问,她会吗?
如果今日不是谢泠祐决定不顾性命的自请出征,她会杀了沈熙薇以绝后患吗?
她不敢去探究内心深处真正的答案,此刻的她异常强烈的希望谢泠祐能打赢这场仗,能够杀死那该死的徐敬业,这真挚的恨意之中,已经不仅仅为了徐敬业不知感恩,阻挠她登基称帝之路,还因为他竟然使她陷入了良心的责难。
武则天缓缓睁开了眼眸,望向谢泠祐道:“李孝逸打不赢徐敬业和骆宾王,你能打赢吗?”
谢泠祐抬眸,迎上武则天的目光,真挚道:“微臣能打赢,也必须打赢。”
武则天可以理解他此刻的奋不顾身,良久,他开口道:“祐儿,你觉得权力邪恶吗?”
她问出这句话,谢泠祐的心念一动,缓缓抬眸望向了武则天,都是聪明人,今日这场面中,虽然二人没有一句提及长公主沈熙薇,可做得一切决定似乎又都是围绕着这个人的,围绕着他们对一个人深切的感情,作为一个久未与女儿见面,心中怀着热切的盼望,与深深惭愧的母亲,作为一个马上就要君临天下的帝王,武则天对于沈熙薇的感情是复杂的,一切的风吹草动,都将影响着她做出的决定。
而谢泠祐的心思便简单了许多,他的一些决定都是要她活着,要她能够快乐的过日子。
为此,他不惜付出了忠诚的代价。
一个臣子为了对自己女儿的真实爱情背弃了主上,这让作为母亲的武则天欣慰。
一个臣子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弃了对于主上的忠诚,这让要登基称帝的武则天震怒。
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她手中的权柄,她第一深切的感觉到权力带来的痛苦,所以,权力是邪恶的吗?
她在自己心中找不到答案,她想听听谢泠祐的看法。
谢泠祐抬眸道:“臣不知,臣只是知晓,唯一能让这些痛苦结束的便是立即结束这场纷争。”
武则天听了这话,竟如醍醐灌顶一般,是啊,唯一能让这些痛苦结束的便是立即结束这场纷争!
权力并不邪恶,没有足够的权力才是最大的邪恶,如果她已经登基称帝了,那今日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她不用陷入两难的境地,也不能再一次面对可能会失去爱女的痛苦之中。
第一次的时候,她太弱小了,她没有权力,才只能牺牲自己的女儿,牺牲自己做为一个母亲的仁慈。
可现下一切已经不同了,她不用再做出重蹈覆辙的选择,她甚至为了自己方才的彷徨感到荒唐可笑,现下,她全想通了,因此,她神色松弛的淡道:“去吧,祐儿,杀死他们,让一切结束。”
“是。”谢泠祐起身准备离开御书房之时,武则天又开口叫住了他:“祐儿...”
谢泠祐回眸,武则天坚定道:“你放心吧,朕一定会诛灭徐敬业之流的叛军,哪怕是天下排山倒海的违逆哀家也不怕,你要守护之人的周全,也是朕要守住的。”
谢泠祐听了这话,心下一阵感动,他郑重的施礼道:“谢主隆恩。”
武则天一笑:“是朕该谢谢你,这样珍重的爱着她,护着她。答应朕,你要永远如期待春天一样,热切的去爱她,永远的期盼她。”
“臣领旨。”谢泠祐一掀胯袍,再次奔入了秋夜的冷雨中。
武则天抬眸望了往谢泠祐的背影,她心中期待着她能够旗开得胜,那便是她与沈熙薇能够相聚的时候。
谢泠祐若有所思的奔入雨中,他当然会永远都如同期待春天一样,热切的去爱着她,如果他还能有命回来的话,他一定要和她提亲,他们以后可以远离是是非非,朝廷纷争,就如今日这般吃着火锅,说着闲话,他可以在春天为她种下花园,在秋日为他晒花烹茶,为她渍酸菜,下庖厨,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如果他能活下来的话。
可如果他们的缘分没有那么长,那他也会好好的记住今晚,并且杀了威胁到她安危的隐患。
马车碌碌前行,谢泠祐甚至没有和沈熙薇告别的时间,便轰轰烈烈的奔去了战场。
前路是生离,还是死别,他一点儿也不清楚。
这场冷雨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世界潮乎乎的一片,沈熙薇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不知为何她难以心安,她好似在等着哒哒的马蹄声,可不知为何,她又有种直觉,他这次的归期不会这样的快。
于是,她便怀着心事睡了又醒,本来久不长的一觉儿也被剪碎成了几段。好不容熬到了天色泛白,那场雨也终于停了,沈熙薇立即起身了,梳洗过后,她便往对面的瑞安侯府行去。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过后,冬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了。
沈熙薇拿了一件披风罩在身上,却又不经意想起昨夜谢泠祐把她罩下披风下的场面,心内一阵酸楚。她三步并作两步的往赶到对面,急急的叩响了瑞安侯府的大门。
天色还未大亮,只是渐渐的淡了,吉祥提着灯笼来给沈熙薇开门,他见了沈熙薇,略显惊讶道:“沈娘子,怎么这样早,晨鼓还未敲响呢!”
沈熙薇看看天色:“大差不差了。”
吉祥又殷勤道:“现下外面凉了,娘子快快入府说话吧。”
沈熙薇推辞道:“不了,儿只有一句话要问,侯爷现下回来了吗?”
吉祥蹙了蹙眉,苦着脸道:“没有回来,但是昨夜让宫里传来了话,说有些公务要去办,宫里传回府上话儿了,侯爷也嘱咐让老奴和沈娘子说的,说只是寻常公务,让娘子不必挂心,昨夜太晚了,老奴担心沈娘子睡下了,便没去打扰,老奴本想等着今日晨鼓响了,再过去和娘子说,没成想娘子居然起的这样早。”
沈熙薇面泛愁思的点了点头,又道:“侯爷可说是去办什么差事了吗?”
“这却没说,有些差事,可能也不方便说得清楚。”
沈熙薇颔首:“确实如此,是儿多言了。”
“不不不,沈娘子莫怪,老奴没有那个意思,对了,侯爷昨日走的急,身上什么也没带着,只传了一方平日随身携带的素帕回来,说让交给娘子,老奴这便给娘子取来去,要么娘子随我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沈熙薇担忧进了瑞安侯府睹物思情,便只道:“儿便不进去了,劳烦吉祥管家,一会儿把帕子送到对面沈记吧。”
吉祥应了。
沈熙薇转身走的时候,又想起吉祥说谢泠祐走的急,没带着什么,心里担忧起天气突变,他会不会冷着,能不能饿着,又想着他是堂堂的瑞安侯,一应物品宫里自然有人帮着准备,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关切则乱,太多虑了。
实质上她却并非多虑,这一场冷雨后,天气突变,谢泠祐的马车上虽然生了个炭盆,但这样的奔波依旧使他旧伤复发,他的胸口隐隐作痛,可却并未带上止痛的药物,因此只能忍耐,那痛好似一把小刀子,在旧日的伤口上一剜一剜,痛的谢泠祐额上流下豆大的冷汗,后背的也浸出了一片冷汗。
长汗湿了一大片,冷风从窗外钻进来,便刺刺的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