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德寿宫到承明殿,云皇正在书房见大臣,元江公公笑眯眯地迎她进来,殿内已经备好了热茶,霍幼央饮了一口,一路走来的些许凉意也消散。
“公主且先等会儿,尝尝御膳房新做的点心。”元江公公脸上聚着喜意,自从霍幼央来,他嘴角眉梢都没落下来过,殷勤地前后安排。
霍幼央每日来他都如此,和善地为她打理一切,不由叫人心中妥帖,元江公公是云皇的心腹,以霍幼央目前的谨慎,也能在他面前懈怠一二。
元江公公传来一位医女,瞧着三十岁上下:“这是陛下新寻来的,是豫州的妙手,擅长调理女性身体,放在公主身边,日常也方便贴身照顾。”
“让父皇费心了。”霍幼央打量医女几眼,那医女上前来,恭敬地请她到榻上去。
霍幼央便由明心扶着,整理了衣裙倚到美人榻上,绢素屏风隔开一方空间,由医女为她按摩舒缓。
另有一位女官缓步而出,手捧了一卷书册,是羌疆西南风貌摘记,侍奉在一旁为霍幼央读书,声音似清泉清泠悦耳。
霍幼央闭着眼睛,不自觉被带入进去,新换的医女手法果然娴熟,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霍幼央很快又意识梦胧,陷入浅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幼央睁眼醒来,医女已经退下,外边隐约传来说话声。
明心低声道:“陛下在外边歇着。”
霍幼央整理好仪容,出去一看,云皇正闭目养神,女官立在一旁读书。
悄悄示意元江公公不必提醒,霍幼央坐到一旁,为云皇剥起核桃。
云皇并未睡着,手上轻轻转着珠子,霍幼央剥了两颗,他才睁眼,神色略带惺忪。
霍幼央笑着请安:“父皇。”
“落落,”云皇应她一声,露出笑容来,“新的医女可好?”
霍幼央微微笑,有点不好意思:“手法确实舒服。”都把她按得睡着了。
“我还隐约梦见父皇要考校我功课。”
云皇笑意骤浓,示意她坐得近些:“正读到留州春猎,你感兴趣的。”
恰宫女端来药碗,霍幼央先服侍云皇喝了,又给他拿了核桃蜜饯,这才坐近一同听起来。
云皇政务繁多,一天中难得一段和霍幼央偷闲的时间,所以很放松。
霍幼央留心听了一段,就知道这留州就是当时云皇初遇盛芙的地方,宗胤给她讲过,见云皇听得认真,面上似有缅怀之色,显然是想起了旧事,不由心中唏嘘。
听书的习惯显然已经持续多年,云皇还未厌烦,可惜这样长久地惦念着一个人,也只是云皇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陛下,嘉妃娘娘派宫人来,请陛下移驾喜春宫用膳。”有小太监恭敬前来禀告。
云皇闭着眼睛未有动静,元江公公便抬手让人退下。
等喝药后小一刻钟,午膳传来,宫人陆续布置,霍幼央这才扶着云皇起身,近来也都是他们父女二人一同用饭。
还未入座,又有小太监来禀:“陛下,嘉妃娘娘说身体不适。”
云皇扫了他一眼:“到底怎么了?”
小太监垂着眼:“仿佛喜春宫有事,和沂王相关。”
云皇微微皱眉,知道嘉妃是沉不住气的人,否则不会第二次派人来,吩咐元江公公:“去查查,看老四怎么了。”
事关沂王云子方,霍幼央一边用饭,一边忍不住暗中猜测,不知道他在羌疆行事是否还像在大世时不羁,想到在这宫里日日安稳,没什么新鲜事,倒更好奇起来。
很快就来人回禀,瞧着怪紧张,跪下的时候都趔趄一下,好在声音还算沉稳,也不拖沓:“沂王殿下府中侍妾有孕,沂王妃闹到了嘉妃娘娘那里,把沂王脸都抓破了。”
云皇皱眉,抓住了关键:“什么侍妾?”竟闹出这些动静来。
“沂王殿下在大世时收用的侍妾,”小太监磕了一头,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补充,“当时公主毒发,在浦安罗府医治,罗府侍女失手打翻了一味珍贵药材,是沂王殿下保下她,之后收入府中。”
“荒唐!”云皇大怒。
云皇对霍幼央回来的过程了如指掌,如何不知道当时情况多凶险,此等紧急时刻,云子方还有心情收用侍妾,简直冷心冷肺,在别国见色起意,毫无收敛,注定难堪大用。
云皇猛咳了两声,怒容满面:“叫他即刻滚来见朕!”
第七十五章 云子图
霍幼央一旁听着也愣了一下,她倒是不介意云子方不关心她,只是心里有一种小小的,竟然如此,果然是他的冲击感。
霍幼央从罗府回羌疆这段时间,细算下来也才一月有余,将将到能够诊出身孕的时候。
不怪云皇生气,云子方踩在他痛处快活,云皇怎么能不迁怒。
霍幼央默默地喝了一口汤,她仪态很好,碗碟不会碰撞出声,但云皇还是注意到她,心里火气又蹿了蹿,又气又怜,简直为女儿痛心,竟遇到这种没有人性的哥哥。
霍幼央抬头看见云皇哀痛地注视着她,便放下手里的东西,给他倒了一盅羊乳,笑着宽慰:“父皇别这么生气,皇兄的侍妾有孕,这又有什么妨碍,值当您如此动怒。”
云皇气得脸色铁青,他当然动怒,只一想到霍幼央生命垂危,他不在身边陪伴已经是剜心之痛,竟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如此荒诞行径,丝毫不能体会他的爱女之心,愚钝冷漠至此。
若当时归月福薄殒命,竖子闹出此等事来,定叫他当了庶人滚出羌疆去。
云皇一瞬间已经在心里定下云子方的罪,看霍幼央面色关切,强忍下怒意:“你好好用饭,别坏了你的兴致。”
云皇不想霍幼央被影响,重新提起筷来吃菜,只神色又无法恢复如常,倒成了他强撑着陪霍幼央,霍幼央怕他怒中用饭伤身,便劝道:“才刚喝了药放松一时半刻,饭吃不妥帖,又该胃痛了,不若先歇一晌,醒来后再传膳。”
云皇放下筷子,抬手令人给她布菜:“你好好吃便是。”
霍幼央知道云皇此刻心就系在她这碗中,便乖顺地吃起来。
饭吃完,云皇看着也消了点气,脸色好了几分,霍幼央又劝:“父皇该休息了,别为这点小事生气。”
云皇点点头,嘱咐她:“你便回吧,晚上再来陪父皇,父皇困了,要休息了。”
霍幼央起身离开。
承明殿里没有元江公公的身影,霍幼央知道云子方恐怕已经来了,云皇不想他出现在她面前,元江公公应是另去安排。
云皇不会有心情躺下休息,他不想霍幼央在场,霍幼央也体贴地当作不知道,带着明心慢悠悠地往琼华殿走。
离德寿宫远了,明心悄悄回头看一眼,这才心有余悸地开口:“陛下刚刚发了好大的火。”
她的话匣子一打开就闭不上:“不过沂王殿下也真是荒唐,公主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们魂儿都像在天上飘着似的,那个打翻药碗的侍女,我当时恨不得扑上去生咬她两块肉下来,后来浑浑噩噩地到不忘谷才知道她竟被沂王带在身边了,竟还有孕,真是……”
明心到底记得这里是羌疆皇宫,咽下一大半抱怨,转而宽慰霍幼央:“公主千万别放在心上。”
霍幼央并不在意这些,倒是在想,嘉妃想请云皇去喜春宫,想来不会料到云皇会如此动怒,沂王妃闹到宫里还抓花了沂王的脸,恐怕嘉妃更恼怒的是这件事,想请云皇压制沂王妃的母家。
嘉妃当真如此迟钝吗,霍幼央一时有些分不清。
路过梅园的时候,霍幼央进去消食,刚才为了让云皇安心她吃了不少。
大雪初霁云开日出,难得的好天气,令宫人远远跟随,霍幼央带着明心信步闲逛,折了两支开得好的花枝。
“公主,我从前在话本子上看到过,这开满梅花的地方最是容易与人结缘了。”明心抛却了刚才的事,兴冲冲地说。
霍幼央了解她,无非是才子佳人金玉良缘的话本,顺着话头问她:“怎么开满梅花的地方会与人结缘?”
明心颇有兴致地讲起来:“是一位帝王的妃子,聪慧灵动满腹诗书,她在除夕夜时剪了自己的小像挂在梅树上,还在树下祈福,后来因着这小像,与一位王爷结缘,留下了一段凄美爱恋。”
霍幼央的兴趣果然被勾起,帝王的妃子和王爷,听起来有一点禁忌色彩。
明心压低了声音。
两人说着话,脚步渐渐慢下来,在一处石子路上停下。
霍幼央一边听一边去拨梅树枝桠上落的雪,视线无意间扫过旁边的亭子,就看见亭中坐了一个几乎融进了雪景里的人。
霍幼央切切实实地被吓了一跳,短促的喊了一声,手中梅花掉落在地上,溅起残雪和花瓣。
那人袍子雪白,玉冠高束,浑身没有什么其他颜色,乍然一看很容易会被忽略掉,但是如果你看见他了,那么几乎就会移不开眼睛。
这世间的美人霍幼央见过的绝不算少,但是这个人的美却是近似于妖孽的美,像传说里勾人心魄的海妖。
他在亭中盯着她看,在那双漆黑妖冶的凤眼里,霍幼央好像看见了他咬着她的手腕,嘴角流着血的倒影。
霍幼央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冷汗。
心脏骤然痛了一下,霍幼央抬手去捂,明心紧张地喊她,霍幼央微微弯了腰,另一只手扶着明心,缓了一缓,这阵痛感才过去,她也冷静下来。
抬眼再去看,那个人仍端坐在那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霍幼央是这皇宫的外来者,她不认识这里的人,但是这里的人会认识她,宫里人都知道她在静养,等闲不会打扰,能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这里,还如此泰然自若,甚至带着丝玩味来欣赏她的窘态,霍幼央想到了一个本不太可能但在此时几乎肯定的人。
羌疆太子,云子图。
“归月见过皇兄。”霍幼央行了半个礼。
对于霍幼央猜出了他的身份,云子图并没有惊讶,依旧打量着她,而后才露出一个笑来,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从前只听云子朝提过有关云子图的几句,但是她应该不会与云子图有太多交集,所以未过多关注过。
霍幼央微蹙起眉,很难有人长相如此俊美却让她脑海里首先想到的不是飘逸谪仙而是海妖,霍幼央对这种感觉不太舒服。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第一印象是准确的。
云子图的表现有些反常,霍幼央能感觉到他在观察她,但是他们既然是兄妹,无意间碰到了,就算是观察她,好似也不该是这个反应。
云子图没有说话的意思,霍幼央也不想再多停留,便道:“归月不打扰皇兄的雅兴了。”
说罢带着明心离开,明心还未从这情形中回过神,只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说了句“公主怎的又心口疼”。
直到离开了梅园,霍幼央才觉得那种怪异感减轻了些。
明心见霍幼央脸色好了许多,也缓过来,自责是她提话本子入了迷,让霍幼央白白受了这场惊吓。
霍幼央忽然问她:“你觉得这位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明心想了想,有点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不是很好接近,但是却又不像不好接近……不过刚刚好奇怪,太子怎么是那样的反应。”
“你觉得他像坏人吗?”霍幼央又问。
明心吓了一跳:“不会吧?这些天还未听说过太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明心没有怀疑之意,但霍幼央还是觉得,云子图的气质太刁钻了,他一定不是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那种又妖又邪的感觉玄之又玄地印在她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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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东宫。
云子图随意地披着件月白色的袍子,只在腰间系了条玉带,慵懒地靠在案前,酒气微醺,眼下染了一片淡淡的,妖异的红。
在一旁的小几上有一个瓷白的弦纹瓶,瓶中插着两支有些蔫了的梅花。
丝竹声轻慢,八位极美的女子身段曼妙,衣着清凉袒露,正跳着妖娆的舞。
真有意思,云子图回忆着霍幼央看他的眼神,还从没有人第一眼见到他就像把他看透了一样,她那时的眼神惊讶又不敢相信,真是什么都表露出来的小兔子,甚至还以为他看不出来而丝毫不加掩饰。
霍幼央长得美,而且难得的,身上还有一种清冷孤傲的气质。
那是一种因为他并不是她想要亲近的人,故而表现出来拒他千里之外的清高,还有着不会轻易屈服的倔强和高高在上的圣洁,但是她低头蹙眉的样子又是那么充满了易碎感。
云子图只要想起她的眼神,身体里暴虐、恶劣、嗜血的因子就疯狂地叫嚣起来。
他不过是在梅园见了暗卫,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云子图喝下一杯酒,眼神扫向最远处的舞女,虽然他的心思没在歌舞上,但是那个舞女一直有意识地躲避往前来还是被他注意到了。
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果然她身体僵了一下,但还是乖顺地上前。
随着她走近,云子图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摆手让其他人都离开。
“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
“奴婢绿珠。”绿珠跪在小几前抬起头,目光规规矩矩地向下看。
“来这多久了。”
“回殿下,奴婢第三次进殿,今日是替梨素姐姐来。”绿珠答道。
云子图嗤了一声,进殿献舞恐怕平常都是能躲则躲吧,不想在他身边的人倒是不多,云子图向来也不在意,不过……
云子图摩挲着手上的扳指,眸光晦涩地盯着她,命令道:“把眼睛遮起来,露出下半张脸。”
又补充了一句:“不要用手遮。”
绿珠僵着脊背,锁骨凹着,轻颤着撩起身前的薄纱遮住自己的眉眼。
云子图绷着下颌不说话,绿珠手臂渐酸,紧张地颤抖起来。
又过了片刻,云子图才开口,他伸手抽出弦纹瓶里的梅花丢给绿珠,声音略显低沉,说:“以后你就叫落儿吧。”
第七十六章 生变
霍幼央的册封仪式在腊月初二,云皇会将她“归月公主”的身份正式昭告天下。
宫里早就已经开始准备,霍幼央是不用操心什么的,照例养养身体,在云皇身边尽孝。
云皇的病情在入冬之后一直反复,霍幼央回来后精神了几天,被云子方一气,狠罚了他,又降了嘉妃的位份,折腾了一通,霍幼央紧盯着云皇的身体状况,但还是有病情加重的趋势。
霍幼央心里略有不安,好在有傅丞的消息传来,她的册封仪式傅丞会到,信中也说身体已经恢复,想来没有大碍。
她往云皇那里愈发去得勤,但云皇也不仅仅只有她一个女儿,能够进出承明殿的还有皇后文氏的女儿福慧公主云以裳。
云以裳今年不过十二岁,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霍幼央在承明殿遇见过几次,云以裳很不喜欢她这个半途中冒出来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