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头:“对,是哀家送走的。”
云皇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表面上并没起什么波澜,只在太后话音落下的时候心很轻地颤了一下。
不过是一生的欢愉咫尺天涯罢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经接受。
云皇的沉默敲击在太后的心上,太后终于忍不住,眼睛湿润起来,但语气并不算好:“哀家为什么要送走她你这个做皇帝的还不清楚吗?”
是了,只要他是皇帝,他与盛芙就没有可能。
羌疆先皇一生功绩无数却在晚年昏庸至极,太后本与他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但被他后来的荒淫无道伤透了心。
先皇晚年沉迷于一异域女子,这位宠妃育有一子,三位老臣齐齐撞死在金銮殿上才阻止了先皇想改立异族人为太子的心。但这毕竟是少数人,以死相谏如同一个愚蠢的笑话,朝堂乌烟瘴气。
云皇当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艰难立足,太后一脉,文家一脉和剩余的少数忠臣历尽万难才助得云皇登上帝位,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云皇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认识了盛芙,那是他唯一的慰藉,所以他骗了她。
盛芙是羌疆剑宗宗主的女儿,十三岁时一场大火中,她的父亲选择救了另外一位女子而使她的母亲,堂堂宗主夫人丧身火海,盛芙无法原谅父亲对母亲的背叛,与父亲断绝关系后离开了剑宗。
她在独自漂泊的日子里遇见了云皇,云皇用了两年时间才将她的心捂热,知道她个性刚强,云皇选择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而盛芙最终得知真相的时候,当年的文皇后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其实云皇娶文皇后只比遇到盛芙早了一点,但这一点点先后之差就误了两人的一生。
盛芙得知一切后无法接受云皇的欺骗,也无意攀附他的身份,云皇不想放她离开,几乎软禁了盛芙,是太后暗中送走了她。
回想起当年的艰险,太后便有些激动:“你生在帝王之家,身后是仅剩的忠臣良属,是你母族中上百条性命,是举国百姓,哀家不允许你有丝毫动摇之心,为帝者寡,这是你生来就该知道的,你不明白吗?”
云皇无话可说。
他质问傅丞时,傅丞曾反问过他:“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可曾有无能为力之事,可曾有不可挽回之恨。为人子,为人臣,为皇室一脉,天然就背负着枷锁,有许多事不得已而为之,陛下以为如何?”
原认为傅丞说这些最主要的目的不过是想让他松口允婚,但在这一瞬间这些话才真正击中了他,无能为力之事,不可挽回之恨,他们有了一层尊贵的身份,注定就该承受这种可悲的痛苦。
事已至此,云皇只希望傅丞的“不得已”能有一个善果。
沉默了很久,云皇才开口,没再提盛芙,而是说:“落儿联姻的事便定下吧。”
太后去看霍幼央,她微低着头没什么表情,太后心揪着,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送走盛芙就是为了不让盛芙扰乱她儿子的心,她顾不上怜惜盛芙,也不知道盛芙当时有孕,盛芙独自抚养女儿又早逝,霍幼央会恨她是难免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霍幼央刚回来的时候,太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对她并不热络。
但此时,太后还是犹豫道:“大世是否太远了些。”
听到这里,云皇自嘲地笑起来,脸上竟生出两道皱纹。
他有一个好儿子啊,一个罔顾人伦荒唐至极的好儿子。
他已经查证了云子图做过的事情,这次傅丞去普峻山云子图依然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挠,手段阴狠令人发指,而这仅仅是因为云子图想要独占自己的妹妹,更别说那个叫绿珠的舞女,云皇只觉得他比禽兽还不如。
云子图是他所有儿子里最像先皇的人,他早就知道,否则不会那么晚才立他为太子,他一直在犹豫,如今看来,他还是走错了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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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丞在普峻山猎到了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来,沿途的百姓见了,都兴奋地随着车队看热闹,还没进城队伍已经庞大到几百人,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有大胆的在一旁喝彩,喊些“王爷英武”之类的话。
猎来的熊被两匹马同时拉着,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熊身上用红绸覆盖了那有些骇人的庞大身躯,但偶尔掀起的一角还是让妇女幼儿惊吓地退开。
有关傅丞的谣言早已经消失,周围百姓看傅丞骑着高头大马,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并不像传言中的可怖形象,对他更加钦佩,对他猎熊求娶归月公主的行为无不赞叹。
在这堪比状元游街的待遇里,傅丞面目柔和,眼睛里也带着笑。
不过,如果足够熟悉他的人见了,会发现他笑意未及眼底。
沈驿跟在他旁边,时不时隐秘地打出手势,傅丞知道,云子图的人就跟在周围,这一路都暗潮汹涌,若傅丞只是位普通的王爷,恐怕早已经横死街头。
云子图确实手段狠辣,但他遇上的是傅丞。
一路到单陶坊都未出现差错,路过望舒酒楼的时候,傅丞习惯性地扫过,却一眼就在正中央大开的窗户上看见了霍幼央。
实在太显眼,两人遥遥对视上,傅丞挑了下眉。
酒楼里,霍幼央在云子歌的揶揄中微微红了脸庞。
“燕王果然一眼就看中皇姐!”
霍幼央本不想出宫的,架不住云子歌的三寸不烂之舌,生生把她说到这里。
还带了凑热闹的龙凤胎兄妹,刚才是云子歌揪住两人的后衣领,霍幼央才能在窗前占得一席之地,等傅丞走过,兄妹俩挣开云子歌扑到窗前,失望地抱怨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云子歌笑着揉两人的脸:“你们见没见着有什么妨碍,待到回宫再见也不迟。”
见傅丞无碍,霍幼央也放下心,他们没准备在这里用饭,刚要开口说回宫吧,突然来人禀报,说太子到了。
霍幼央一惊。
云子图已经进来,眉宇间笼罩着些许戾气,一进来就盯上霍幼央,目光阴冷如蛇蝎。
云子歌不明内情,半惊半喜,问他:“皇兄怎么来了?好久没见你,听闻你去郴州了?”
云子图没答话,盯着霍幼央问:“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特意来看燕王猎熊,这儿位置最好。”云子歌还带着点兴奋的余韵,没看出云子图脸色奇差无比。
霍幼央看见他就身体发僵,伍七扶着她站起来,她说:“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你们若不回便多留会儿吧。”
云子歌诧异:“皇姐,我们不一起回吗?”
霍幼央勉强朝他笑笑,说:“不了,我……”
话还没说完,云子图解下披风,里头月白色的袍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霍幼央瞬间噤声。
云子歌和两个小的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安排人去请大夫来,又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云子图掸掸衣袖,似笑非笑地看着霍幼央,说:“刚才来的路上不小心伤到的。”
霍幼央挺着僵直的脊背明白了他话中未尽的意思,是刚才伤到的,想必是因为傅丞……
霍幼央在他胁迫的目光中坐下。
她不敢确定云子图要做什么,在场的人只有伍七能够依靠,但这是在宫外,伍七一人恐怕难以对抗,她紧张到胃痛,一阵一阵地痉挛,面色发白。
云子图的眼中有一种变态的欣赏欲。
霍幼央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不会的,她想,傅丞知道她在这里,会来找她的。
云子图受伤是因为傅丞,傅丞便明白他并不在郴州,她又在宫外,傅丞不会放心的。
霍幼央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不多时,门外果然传来响动,霍幼央镇定地看过去,门被打开,傅丞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霍幼央心神狠狠震了一下,几乎是同时,起身朝他走过去,步子迈得很急。
傅丞伸手扶住她,低头看她眼睛,霍幼央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把手放在他干燥温热的掌心里,回头去看。
云子图面色狰狞,眸光异样,像噬人魂魄的海妖。
第八十三章 尘埃落定
“接公主回宫。”傅丞握着霍幼央的手说。
霍幼央迫不及待地点头,又向他靠近几分,云子图的目光要吃人,霍幼央偏过头不去看,傅丞捏着她的手,让她安心,她忽然又生出勇气,把视线移回去,狠狠瞪了云子图一眼。
云子图气得几乎呕血。
云子歌后知后觉,看出气氛不太寻常,很聪明地没再开口。
霍幼央跟着傅丞离开,两人乘马车回宫。
“吓着了吧。”傅丞握着她的手,给她搓了很久才恢复暖意。
霍幼央点点头,依赖地靠在他肩上。
“对不起。”傅丞说。
霍幼央听了,露出笑容来:“又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会来,在等你,只有一点点害怕。”
“真厉害。”傅丞在她脸颊上揉了一下。
“你猎熊有没有受伤?”霍幼央问他。
傅丞摇头。
望舒酒楼距离皇宫不算太远,他提起正事:“婚期会定在年后,不会太久,我先回樊城一趟,而后再来接你。”
“你什么时候回去?”霍幼央稍感不安,“哥哥呢?”
傅丞抚着她的发丝,安慰她:“别担心,云子图那边我会解决好,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要怎么做?”霍幼央不自觉地蹙起眉。
傅丞揉开她的眉心,告诉她:“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我陪你过完除夕再回去,霍存炎会一直在,别担心,宫里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霍幼央心里算了算日子,现在到除夕也就是十多天的时间,有些抗拒,但又期待早点回大世,闷着没说话。
“赵安那里……”傅丞忽地提起她。
霍幼央想到云皇说的,要令傅遣离侧妃。
不过,霍幼央先问的是:“她叫赵安安,你怎么总叫她赵安?”
傅丞一时顿住,脸色难得有些茫然:“不是赵安?”
当初查赵瑛,沈驿就是这么把名字递上来的。
赵安安?傅丞想了下,觉得两个“安”字有点腻歪。
霍幼央恍然想起,赵安安的名字确实是单字,她自己喜欢叠字亲昵,从小都让周围人这么叫她。
“赵瑛当初逼我娶她,我给过她选择,是她自己选择进府,为了我的位置。”
傅丞斟酌着开口:“我回去后会给她一封和离书。”
他不想委屈了霍幼央,这些事是他能做的,霍幼央回去了只还做她的燕王妃就好,无需为不相干的人费心。
赵瑛的野心霍幼央已经知晓,况傅丞当时娶赵安安恐怕是受了未知的影响,霍幼央明白傅丞的心意,心中并不介意,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赵瑛是为了幼子对吗?”
赵瑛的长子病逝,直到幼子出生后,他的野心才逐渐膨胀至此。
“听说那次赵安安回相府,赵瑛大发雷霆。”为她不能笼络傅丞而加以苛责。
虽说是赵安安自己选择,但平心而论,霍幼央觉得不至于如此,她经历得多了,心境难免变化,赵瑛早晚会自食恶果,何必用和离将赵安安先推进深坑。
傅丞明白了她的意思:“若她不在府中生事,处理完赵瑛后,可以隐姓埋名送她离开。”
霍幼央点点头。
很快到了皇宫,傅丞送她到承明殿,云皇见了他,神色略显严肃,当着霍幼央的面没有表露出什么,只留了他两刻钟,两人对了一局棋。
云皇输了。
他盯着傅丞看了好一会儿,才摆手说:“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傅丞从善如流地起身。
桌上的茶是霍幼央亲自泡的,他又饮了一杯,突然附耳告诉霍幼央:“揽玉轩的梅树下,我埋过一坛初冬的雪水。”
霍幼央看了眼云皇,悄悄嗔了他一下。
待傅丞走后,霍幼央坐了他的位置陪云皇下棋,她棋艺不如傅丞,下得专注认真,但云皇让了她好几子她也不曾察觉。
云皇脸上露出笑意,像看稚童一样,看霍幼央微微蹙着眉,纠结该把棋子落在哪里。
天伦之乐,不外如此。
两人对了好几局,到后来变成云皇教她怎么下,霍幼央有时候迷糊,有时候一点就通,终于靠自己赢了一回,抬头一看,云皇笑得慈爱。
霍幼央自己都不大好意思了,有点耍赖地把棋盘一推,说她累了。
云皇当然不勉强她,笑着让人送来点心零嘴儿。
霍幼央咬着一块奶酥,忽又听云皇说:“你的册封就放在祭祖那天吧。”
“二十九吗?”
云皇点头。
霍幼央有点犹豫。
上一次因为暴风雪没举行,闹出好大一通事情,云皇醒后又选了个日子,还未公开,结果临近的几天又是阴天,当日更风雪大作。
霍幼央自己不信这些,但她的身上毕竟有异事,霍幼央不免想,一次两次的,若此时是春夏,莫不会真降个雷劈她一通。
云皇又提起册封的事,这次还选在祭祖时,过于盛大了,霍幼央莫名觉得有压力。
刚想再劝劝,元江公公进来了,说文皇后在宫外请求面圣。
自上次的事后,文皇后已经闭门不出,不知这次是因为什么。
霍幼央想要回避,云皇却让她坐着别动,让元江公公到外边打发文皇后离开。
外边传来哭声,但元江公公显然知道分寸内情,竟没让闹进来,连二次通报也不曾,很快,殿外又一片安静。
云皇的脸色不太好。
霍幼央:“……”
她现在有点杯弓蛇影,很怕再节外生枝,有点好奇是什么事,又怕发生不可控的意外,纠结地脸都皱了。
云皇看在眼里,轻轻叹了一声,让她到偏殿去:“今天先在这儿歇着吧,顺利的话,傅丞晚上会来。”
霍幼央心咚咚咚地跳起来,电光火石间将几件事联系起来。
傅丞说云子图不会再出现于她的面前。
文皇后殿外求见。
云皇说顺利的话,傅丞晚上就会来。
几乎可以肯定和云子图有关,云皇会怎么做,废黜他吗?
霍幼央轻轻攥住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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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子图集结了一批死士,从傅丞大张旗鼓地求娶霍幼央时就开始下手,一直到普峻山,他折了不少人进去。
但他生性暴虐,接连受挫也只会越来越疯魔,非得和着血撕咬下傅丞一块肉来才能平复。
今日傅丞顺利从普峻山回来,云子图本就已经被激得发狂,在望舒酒楼看见霍幼央的那一刻,更恨不能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置于人前承受他的怒火。
傅丞带走霍幼央后,云子图沉着脸回到城郊别院。这是他的秘密,他最大的依仗,别院连着的两个庄子是他私铸兵器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