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捧来执壶和铜盆侍候谢珺盥洗,阿霁转过来,好奇道:“姑丈要做盔甲?”
谢珺擦干手上水渍,问道:“要不要给你也做一副?”
阿霁想到翠羽营女将的飒爽英姿,不禁两眼放光,“好呀,我要漂亮一点的,别太沉。”
蜻蜻已经追了上来,正帮她解狐裘,谢珺转头吩咐她将阿霁平时裁衣的尺码写下来,已备参考。
侍从领着蜻蜻出去了,阿霁惊诧道:“姑丈这是认真的?”
谢珺笑而不语,走到火盆前去烤手。
阿霁跟上去,坐在他旁边问道:“要打仗了吗?”
谢珺摇头,和声道:“防患于未然。”
阿霁心头一沉,伏在他膝上道:“我要去庆阳了,和萧伯伯一起,您可要保重啊!”
他显然早就知道,所以并不意外,只问她有何打算。
阿霁茫然道:“我心里没底,所以才来向您求助。”
谢珺沉吟片刻,问她:“你知道你姑母为何派萧伯伯和你同往吗?”
阿霁摇头,眨巴着眼睛道:“求姑丈赐教。”
谢珺有些难为情,赧然道:“他和庆阳王妃少年时是恋人,后来也藕断丝连,关系非同寻常。”
阿霁骤然听到此等艳闻,正不知所措时,他又补充道:“还有一个人你得留意——冀州刺史魏简,他也是王妃的情人之一。”
阿霁瞪圆了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原来萧伯伯一直不娶妻,是因为董阿姨,我还以为是……”
谢珺横了她一眼,她立刻识趣地噤声。
“他那个人没心没肺,游戏人生,才不会为谁守一辈子,不过是习惯了逍遥自在。”谢珺没好气道。
阿霁粲然一笑,反问道:“那姑丈会为一个人守一辈子吗?”
“当然……”谢珺下意识道,待看清阿霁促狭的神情,不由顿了一下,哼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告诉你这些?”
显然不是让她背后说人是非,莫不是……阿霁心头突然敞亮,兴奋道:“是让我利用他们三人的关系,去维持北方的安定?”
谢珺面上流露出几分赞许,“你能明白这一点,我很欣慰。放心去吧,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阿霁压下心头感动,故意嘟着嘴,委屈巴巴道:“慈父手中线,游女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提前归。”
谢珺谢俊不禁,揉着她的脑袋道:“好端端的诗,被你改成什么样了?”
阿霁蹙眉道:“别家孩子初次离家,父母都是百般不愿,千般不舍。”她拿眼角瞟着谢珺,不满道:“可我总觉得,您巴不得我现在就走。”
谢珺坦然道:“真聪明,我正有此意……”
阿霁气鼓鼓道:“那我真走了!”说着作势要起,被谢给拽了回去。
“等你做了父母,就会明白我们有多无奈,既想让你永远无忧无虑,不染尘埃,又担心有一天我们不在了,你无法独自面对风浪……”他欲言又止。
阿霁想到了元日家宴上姑母空落落的座位,嘴一瘪,眼泪‘吧嗒’掉落下来。
太突然了……不,其实是有征兆的,最早应追溯到姑丈五十大寿。
城西有大户修园,凿湖时掘出一块残碑,其上出现女皇做公主时的封号怀真,出于邀功心理,当做寿礼送进了宫。
姑母看后神色大变,次日便催她上进,并开始着手让她从政……
“你们一定要在,”她忍泪吞声,哽咽着道:“我原本想再偷两年懒,等十七岁再长大,可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快些长大,这样就能保护您和姑母了。”
谢珺也有些伤感,掏出帕子塞进她手里,强笑着道:“你姑母最讨厌人哭鼻子,快擦干净。”
阿霁胡乱抹了脸,撒娇道:“那她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从不哭鼻子吗?”
谢珺垂眸,轻轻摩挲着右腕,神情有些痴迷,喃喃道:“她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是孤女了,父族母族皆无倚仗。而我是个没落世家子,羽林军中的低阶军官,什么也帮不上她……她很少哭,哪怕在我流放雍州,为我送行时,留给我的也都是明媚笑颜。如果那时候她哭了,我一定活不下去……”
阿霁哑口无言,抱住他手臂,端详着他右腕上纹的那只凤鸟。
听说是姑母年轻时玩闹,随手画的,他舍不得擦掉,便让人纹在了手上。
“又扯远了,”他回过神来,苦笑道:“上了年纪的人,一旦追忆起往昔就没完没了。”
可能是要远行,阿霁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
“你最近的情绪怎么起起伏伏?”谢珺拍了拍依在臂弯上的小脑袋,笑着问道。
阿霁淡笑不语,开始有些憧憬庆阳之行,想到王妃的风流韵事,不禁有些心痒,忸怩道:“姑丈,那我姑母……有没有别的情人?”
谢珺愣了一下,苦笑着道:“像她那样耀眼的人,自然追求者众多,这还用问?”
阿霁来了兴致,抱着他手臂娇声道:“她可有中意的?”
“在我之前有过一个,”谢珺倒也没生气,从容道:“但他并非良人,已经死去多年。”
阿霁觉察到他身上渐渐腾起的杀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是您杀的?”
谢珺骇笑:“我怎么敢?当时我在别处打仗,一度陷入重围,是你姑母和崔大将军设局伏击那人,顺道替我解了围。”
“崔叔叔?”阿霁惊讶道。
谢珺点头,“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从那以后他便追随了你姑母。”想到往事,他不觉慨叹道:“巾帼何言输须眉,她那样强大,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自己报仇,好像根本就不需要我。”
阿霁听得热血沸腾,可是看他这般失落,便不忍多问,笑着央求道:“我明日便要离京,姑丈行行好,今晚让我去陪姑母,好不好?”
谢珺望着她殷切的目光,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忍痛割爱,“那我睡外面!”
这大冷的天,还非要过去一趟?阿霁无奈,屈指刮了刮脸颊,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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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珺果真宿在别室,阿霁心满意足得霸占了御榻。
姑母就像高空的太阳,浑身充满了力量,每当她情绪低落或虚弱难过时,只要靠近她就会很快恢复过来。
即将远行,哪怕心知他们早安排好了一切,可她心里还是没底,必须得挨着姑母睡一晚上,才能有信心面对未知的一切。
一夜好梦,阿霁醒来时枕畔已空。
她睡眼惺忪地走出寝阁,看到姑母已经洗漱过,正坐在镜台前准备梳妆。
阿霁奔过去,恋恋不舍地抱住了她。
尚服局的女官们环侍左右,见此都不禁露出和蔼笑颜。
她们皆是女皇身边的旧人,也算是看着阿霁长大。
“今日常朝!”女皇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时候还早,你再去睡会儿。”
阿霁想到姑母竟不能送行,不由鼻子发酸,抱住她含含糊糊道:“那你亲我一下。”
难得看到端庄乖巧的小公主撒娇耍赖,女官们都哑然失笑。
阿霁却是不觉,双臂仍紧紧抱着女皇的腰。
女皇微怔,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捏着她温软的脸蛋道:“阿霁乖,就当是出去玩几天,我们都在家等你呢!”
阿霁没经历过死亡,却觉得分离比死亡还可怕,以前去长安探亲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揉了揉眼睛,抱住女皇的脖颈,在她两边脸颊各吻了一下,却仍不愿撒手,恳求道:“我再亲几下。”
说罢又吻了她的眼睛和额头,这才瘪着嘴松开了手。
不料她还未收回臂膀,女皇却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狠狠抱了抱。
阿霁惊喜莫名,顿时睡意全消。
她正自激动难耐时,女皇竟像幼时那般将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寝阁。
阿霁脑子晕乎乎,像飘在云端,真希望那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
女皇将她放回榻上,掖好被角,沉默着转身离去。
阿霁拉过锦衾蒙住脸,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人活一世,应该论迹不论心,她决定不再介意姑母心中是否有别的女儿。
在此后的漫长旅途中,阿霁睡梦里仍会想起这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那成了她最隐秘的力量源泉。
作者有话说:
孟郊:把我的《游子吟》改成这样,我要打人了啊!
第九章
众人于正月十七离京,一路西行,除随行虎贲军外,还有沿途地方甲兵相护。
行至咸阳原时,已是二月上旬。
阿霁初次远行,‘四大神兽’自然倾巢出动。
她们是阿霁的亲信,分别叫罗罗、般般、蜻蜻和蛮蛮,名字源自老虎、麒麟、小蝉和比翼鸟的别称。
罗罗和般般高大威猛,力能扛鼎,是阿霁外出时的良伴。
蜻蜻和蛮蛮则温柔细致,是她的解语花。
罗罗和般般是女皇从翠羽营挑选的精英,专司警卫,蜻蜻和蛮蛮则是自幼陪她长大的小伙伴。
“离长安不远了,你们说,阿耶会不会顺便来瞧我?”阿霁攀着窗棂,一脸憧憬。
蛮蛮道:“大王晕车,又嫌骑马颠簸,想必不会来。”
阿霁失望地叹气,转头看到自己那匹矮墩墩的小马跟在车后,忙喊道:“般般,我要骑马。”
般般策马过来,憨笑着矮下身道:“公主是要坐属下的马?”
阿霁指着自己的坐骑道:“我要踏雪!”
小马通身红棕,四蹄皆白,阿霁便唤它踏雪。
不消半刻,小踏雪雕鞍绣勒披挂整齐,仰起脖子欢快地打着响鼻。
阿霁也换好了骑装,跨上小马,哒哒哒奔到队伍前列,用鞭梢敲了敲车壁。
萧祁探出头来同她打招呼,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见前方路口烟尘滚滚,还不等阿霁反应过来,般般和罗罗便策马过来,将她护到了身后。
萧祁下令停车,安抚道:“别慌,是咱们的探子。”
两骑飞速而至,禀报道:“前方二里处出现了雍王仪仗。”
阿霁欢呼道:“我阿耶来了。”
车队靠边停下,阿霁在随从们的陪同下策马往前奔去,远远就看到皂罗朱幡随风招展,一众甲士拥着辆华毂高厢车,看到她时纷纷按剑行礼。
阿霁正欲勒马,车前绣幔分开,雍王探身出来,含笑唤她。
“阿耶!”阿霁激动地翻身下马,奔过去扶住了他的手。
雍王挽住她,望着她的小马,感慨道:“你姑母幼年时,常挎一副小弓箭,骑着她的小马驹满宫溜达。”
阿霁惊诧道:“在宫里驰马?我可不敢!”
雍王挽住她的手,循着水流之声,信步往前走去。
“你祖父有七子三女,唯独最疼你姑母。”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可当她忤逆父皇时,所受的惩罚却是最严酷的。当时她的舅父获罪,主犯皆诛,从犯男丁流放、女眷为奴。她的母妃求情无果,郁郁而终。她在葬礼上出言不逊顶撞父皇,被送到别处管教,我整整两年没在宫宴上见过她。”
阿霁骤然想起昨日和姑丈的对话,他说姑母和自己这般大时无依无靠,当时她心里很不满,觉得他有失偏颇,在她的意识里,阿耶和姑母手足情深,这在皇家兄妹中算是世所罕见。
可这会儿听阿耶说到往事,才隐约明白,他们那会儿应该还不熟。
雍王继续道:“听说她一直不肯服软,被父皇褫夺出行仪仗,贬去偏僻宫室,身边亲信也只剩三五个。后来她是如何复宠的,谁也不知道,等她及笄时,便又成了父皇的心肝宝贝。”
阿霁叹了口气,雍王也跟着沉默了。
水流之声渐近,河堤杨柳已绽出丛丛新绿。
雍王漫步到河畔,这才幽幽开口:“她落魄时,与我同病相怜。抚养我的祖母逝去后,我独居长信宫。而她失去母妃,独守春和宫。父皇驾崩那天,她连夜去安慰我,说来真是奇怪,以前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突然就成了相依为命的好兄妹。她在三王争储中押注成功,一度成为风云人物,可好景不长,新皇卸磨杀驴,毁了她的姻缘,并将你姑丈除去军职,发配前线。她黯然离京,南下经营封地。可中途又被召回,后面的事你都知道,我护送她去北地和亲,由于洛阳周边敌军环伺,我们只得绕道远行,从初春走到夏末,到了高奴才知道洛阳失陷……”
阿霁蹙眉沉思,始终不解其意。
雍王转过头,屈指在她眉间刮了刮,蔼声道:“别费心忖度了,没什么深意,我只是有感而发。”
阿霁窘红了脸,尴尬地低下头去。
“此行除了吊唁,还有没有别的目的?”雍王弯腰拂着道边长草,漫不经心道。
“姑母让我顺道去五祚亭祭奠英灵。”阿霁想了想道:“她特意叮嘱,说返程时再去。”
雍王若有所思,负手踱了几步,点头道:“照她说的做,不会有错。我备了一份礼物,你好生收着,等祭祀时再打开。”
阿霁好奇道:“是什么东西呀?”
雍王神秘兮兮道:“时候未到,就算你打开也发挥不了奇效。”
阿霁只得作罢,又问道:“阿耶还有什么忠告?”
雍王笑着摇头,“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你就随机应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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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咸阳原后,众人转去泾水,左冯翊①早安排好了大船。
与洛水上的兰舟画舫相比,此处的船就像一座座房屋,阿霁甚至可以在甲板上跑马。
船队沿泾水向西北航行,过泥阳时驶入泥水。
阿霁拉着萧祈跑上瞭望台,指着泥阳的方向问道:“萧伯伯,五祚亭在哪?”
萧祈扶着桅杆,上气不接下气道:“当年陛下和庆阳王在五柞亭结盟时,我远在洛阳守关,压根就没去过。”
阿霁正失望时,萧祈转身望着北方,眼底春情荡漾,激动道:“明日就到郁致了,今晚可得好好歇息。”
庆阳王府位于郁致城,北依射姑山,东临马莲河。
阿霁虽从未去过,但贞吉表兄早就寄过图册,上面详细绘制了周边地形以及府邸平面图,细致到园中花木庭前小径都历历在目。
说来真是奇怪,一向对绘画和建筑都极有兴趣的姑母,却始终不曾多瞧一眼,那卷图册迄今还收藏在阿霁的书箱里。
次日破晓,阿霁正睡得迷糊时,蜻蜻过来唤她起床梳洗。
阿霁迷糊中睁开眼,见榻前站了一排婢女,手捧洗漱用品及花冠礼服,隆重地像过节。
“崔家的船快过来了,”蜻蜻解释道:“世子率部曲亲自来接,可不得好好打扮?”
阿霁忙一骨碌坐起,任由她们打理。
天刚亮,远处响起嘹亮角声。
侍从们簇拥着阿霁上了甲板,萧祁和属官们已经就位,看到阿霁过来,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