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就是‘庆阳号’。”萧祁引她过来,遥指着晨曦中那艘巨型楼船。
阿霁踮起脚,极目远眺,那艘楼船好似一座小山,正乘风破浪而来。
待得近了,她才看清甲板上竟有五层建筑,周围皆设有女墙与战格,并辅以箭孔和矛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宛如一座会移动的城堡。
高处哨兵正以旗语交流,甲士禀道:“崔家说,要我们换乘他们的船。”
萧祁唯恐有诈,便带了一部分人先去探虚实,半个时辰后才发出暗号。
阿霁是代女皇巡幸,崔家自然不能让她走颤颤巍巍的艞板。
经协商后,两边船只就近停靠,经过一番交接,阿霁这才被迎了过去。
栈桥两边甲兵林立,旌旗飞扬,阿霁在肃穆的军乐中接受众人朝拜。
为首青年身着朝服,外罩缟素,眉目舒朗气质温和,正是许久不见的崔贞吉。
阿霁舟车劳顿,陡然经此大场面,原本还有些不适,但一看到亲如兄长的贞吉,立刻定下心来。
礼毕,她正待上前叙旧时,余光却瞟到一个匪夷所思的人——崔迟!
作者有话说:
注释:
①官名兼行政区名,治所在长安,相当于郡守。
第十章
楼船顶层配有大宴厅,一应家具皆为紫檀雕花。
座次之间或置山石盆景,或供时兴花卉,或列熏炉铜鼎,板壁上悬有宝剑、玉璧、字画等,地面铺着巨幅回纹勾边宝相花团波斯毯。
主座两侧的铜鹤衔烛灯上系了白绫,是此间唯一的素色。
庆阳历来有‘北地明珠’之美称,丰饶富庶,冠绝冀州。
单看先王崔昱这艘奢华专用座舰,阿霁就不禁心生感慨,姑母纵使有千匹御马又算什么,哪里比得上诸侯王的移动宫殿?
“阿霁,你的口味没变吧?”经年不见,贞吉表兄依旧温和亲切,引她入座后,殷勤介绍菜品,“这是酿烧兔,你以前在信中说很想尝一尝。”
阿霁闻到肉香不禁食指大动,可是碍着崔迟在侧,只得咽下口水。
但今日的崔迟很奇怪,竟敛起锋芒,破天荒地跪侍在食案旁,拿着匕首帮她分肉。
酿烧兔①是本地名品,将兔子腿脚肉剔下,加切成丝的肥嫩羊膘,与米饭和佐料拌匀后填入腹中,以线缝合后杖夹烤熟,滑嫩可口,香气扑鼻,食用时需切片。
阿霁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婢女又奉上一只碧玉瓮。
贞吉介绍道:“这是玉叶羹,奶香浓郁,鲜美可口。”
此羹既有乳酪,又有菌菇,虽是素羹,闻上去却并不逊于酿烧兔。
“这是河西肺②,从胡人王帐传过来的。取新鲜连心羊肺一具,用肉汁拌开豆粉,再用韭汁拌开面粉,加蜜和酥。与碾成粉的核桃、松仁搅匀,灌肺煮熟……”
说到饮食,贞吉可谓如数家珍。
阿霁听得入了迷,一时竟忘了旁边的崔迟,直到他将切好的兔肉捧上,恭敬道:“殿下,请用!”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的清润和青年的低沉之间,平时刻薄惯了,故作谦逊时有些做作。
阿霁不知他有何目的,有意逼他发作,于是顾左右而言他。
贞吉性情和善,又是兄长,不忍崔迟当堂出丑,便想替他解围,戏谑道:“安徐,你举得还不够高!”
崔迟纳闷之际,阿霁却倏地红了脸,飞快夺过盘子,哼道:“为老不尊!”
贞吉失笑道:“我们才差了几岁?我可担不起这个‘老’。”
阿霁举箸,垂眸细细品味着兔肉,小脸上满是陶醉。
崔迟对于文史典故不太熟,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布菜盛汤。
阿霁碍于情面,只得配合,又因贞吉方才的玩笑,连眼睛都不敢抬,一味埋头用饭。
看到他们兄友妹恭一团和气,贞吉满面欣慰,赞许道:“安徐真是长大了!”
崔迟唇角噙笑,谦和道:“阿兄过奖,以前年少无知,对公主多有冒犯。”
他望向阿霁,言辞恳切道:“还望公主海涵。”
阿霁恍然大悟,原来是做戏给表兄看。
她本想找机会私下和贞吉说话,此刻却只想将崔迟拉到角落,好好质问他一番。
用过茶点后,贞吉推衣而起,缓步走到窗前,遥望着远处壮阔的大河怅然道:“要变天了,咱们这次须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不等阿霁发话,崔迟立刻上前大表忠心。
那副狗腿样看得阿霁直皱眉,等贞吉一走,她便嗤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来此有何目的?”
“奔丧啊,”崔迟没好气道:“庆阳王可是我亲二伯!”
庆阳王崔昱和大将军崔易是亲兄弟不假,但崔易早年叛出庆阳后,两家再无往来,为何此时修好?
阿霁心下狐疑,转身欲走。
崔迟上前一步,警告道:“阿兄对我印象极佳,我劝你不要挑唆。”
此刻没外人,他便恢复了一贯的冷峭倨傲,甚至有些无赖。
“阿兄?叫得好亲热。”阿霁意味深长道:“但愿你算计他的时候,可别忘了同出一宗。”
“这就不装了?”崔迟盯着她失笑。
水光与天光交织,倒映在他深邃眼瞳中,隐约泛出一丝诡秘的黯蓝。
阿霁被他看得不自在,心虚道:“我装什么?”
“你不是最爱在人前装傻充愣吗?”崔迟挑眉道:“怎地在我面前,又是一副小狐狸样?”
阿霁噎了一下,反唇相讥:“听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你来庆阳,莫非要豪赌一把?”
崔迟被踩到了痛脚,沉声道:“胡说什么?”
“那日在程家药庐,是谁一副死狗样?”阿霁嬉笑着推开他手臂跑了。
待跨过门槛,她才扶着门框探出头,笑眼弯弯道:“算算日子,小姨姨早离开洛阳了。虞家在南阳文坛名声显赫,想必会有许多青年才俊上门拜访!”
崔迟抓狂,暴躁地嘶吼了一声。
阿霁看他吃瘪,心下极为痛快。
明明在程宅拜年那日,她也心死如灰,可一想到崔迟比自己还惨,心里便舒坦了许多。
作为一个好学的孩子,阿霁当晚就从伴读和女史处了解了几个新鲜词,诸如磨镜、断袖……
程云轩虽未明了她的心,可他并无意中人,自己还是有胜算的。
崔迟可就惨咯,小姨姨喜欢的是女孩子,他只有重新投胎才有机会……
**
回房后,阿霁找来萧祁,让他靠岸后派人去探访这边的形势。
萧祁胸有成竹道:“放心,一切都在咱们掌握之中。”
当年崔家内讧,庆阳王崔昱向朝廷求援。谢珺率兵助他打退了勾结外敌的老三,回师时趁机在各处布了暗桩,这次为了阿霁,临行前将一切都交待给了萧祁。
他们私下里虽斗得像乌眼鸡,但在大事上从不会含糊,萧祈向他保证一定让阿霁平安无虞,顺便立个大功。
萧祈暗暗打量着她,长辈们已经着手为她铺路了,但她似乎还未觉察。一个从未经过风浪的天家贵女,她那双稚弱的纤手,真能掌得住大卫这艘巨船吗?
“萧伯伯,萧伯伯……”阿霁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萧祈回过神,慈和一笑:“我在想,公主真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阿霁道:“我也觉得。”
自从和姑母开诚公布后,她胸中郁积的块垒便逐渐消解,沿路壮丽的山河风光更是令她心胸开阔,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别扭。
暮色四合时,楼船靠岸。
一行人被径直迎去庆阳王府,阿霁跟随萧祁先去灵堂上香祭拜,然后才分道扬镳,由崔家仆妇领着去内宅见王妃。
王妃着素色锦袍,裹玉色巾帼,妩媚袅娜不减当年。只眼眶微红,神容悲戚,腮边隐有泪光,倒真像个凄惨无依的未亡人。
阿霁顿生恻隐,本想安慰,待走近了才发现她画着改良过的愁眉啼妆。用胭脂和珍珠花钿代替了铅粉与乌膏,风致楚楚,别样动人。
王妃带人先向阿霁行国礼,阿霁坦然受之,随后又向她执子侄礼。
寒暄过后,王妃屏退随从,携她入内室,忧心忡忡地询问女皇近况。
阿霁犹豫了一下,想到姑母曾说这世上若有一个女子真心追随她的理念,那必是庆阳王妃。
她便如实道出女皇玉体微恙,可碍于形势,仍不敢懈怠。
王妃听罢潸然泪下,阿霁素来以为她心如铁石,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伤怀。
“阿姨莫担心,我走的时候,姑母已经大好,她还……”她顿了一下,羞赧道:“她还能抱起我呢!”
王妃轻拭眼角,苦笑道:“她那个人呀,就爱逞强。”语罢又银牙暗咬,恨声道:“朝臣们欺她无嗣,隔三差五便想寻隙生事。她为了震慑住居心叵测之辈,哪里敢生病,哪里敢示弱?”
说到这里她突生愧悔,以帕掩面低泣道:“我若是……若是知道她能当皇帝,当年打死我都不会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阿霁扶她坐下,好奇道。
她轻轻摆首,涩声道:“没什么。”
作者有话说:
①②出自《居家必用事类全集》古菜谱,[元]无名氏
第十一章
关于女皇无嗣的原因,朝野众说纷纭。
起初都猜测那是女皇制衡皇夫的手段,谢家毕竟是大族,他本人又军功卓著,威望极高,不可欺之过甚,一旦有了孩子,是姓谢还是姓李?
若姓谢,那等于将李家江山拱手让人。若姓李,谢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纵然保得一世太平,将来他的子孙是否会归祖谁也不知道。
可惜皇夫不是普通男子,否则便可效仿古人,来个去“父”留子。
大家感慨万千,觉得女皇英明,暂时不生一本万利。
可他们不知道,女皇新婚之初,便向两名亲信讨要了绝嗣秘方。
那俩人一个是她的表姐庆阳王妃,另一个是崔迟生母王嬍。
她们拗不过,只得奉出压箱底的秘方,可后来她们停药后相继诞育子嗣,唯独女皇始终未见孕象。
当时帝室衰微,群雄并起,都城沦陷,谁又能想到一个流亡边疆的公主将来会登基……
“我后悔了许多年,”王妃目中流露出痛苦之色,“早知道……”
她没有再说下去,紧紧握着阿霁的手郑重道:“你姑母走到今天不容易,将来无论如何,你切不可背叛她。”
阿霁纳闷道:“阿姨这话从何说起?我怎么会背叛姑母呢?”
“我说的是她的志向,”她语气焦灼道,末了却又苦笑着摇头,无奈道:“你还小,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
阿霁夜宿摇光楼,午夜梦回,依稀听到阵阵涛声,恍惚间以为在船上。
她睁开眼,呆望着红罗复斗帐,王妃和崔迟的身影交错出现。
王妃身上并无杀伐之气,她看上去那般娇柔,真能经得起风霜摧折吗?
还有崔迟,他既光明正大的出现,想必行的是阳谋。
他想做什么?争夺王爵?贞吉安在,哪里轮得到他?
次日清晨,王妃早早过来陪膳。
阿霁见她容光焕发,娇艳动人,和昨晚判若两人,心下顿时大喜,看来不用担心她太过伤神。
进食过半,帘外有人觐见王妃,她起身出去说话。
侍膳的蜻蜻趁机凑过来,附耳低语:“昨晚有个老妪怀揣利刃,偷偷潜入楼中,被般般给抓了。”
阿霁手中牙箸落在乌木嵌金食案上,发出‘当啷’一声,惊讶道:“刺客?”
“公主勿惊,我们连夜便报给世子了。”蜻蜻命人另取餐具,回头温声安抚。
“那老妪是何来历?”阿霁惊问,难怪昨夜突然醒来,想必是心有所感?
“并无过人之处,在摇光楼当值数十年了,一直谨小慎微,从未露出过破绽。”蜻蜻回道。
阿霁从未来过王府,也未与人结仇,难道来人是冲着雍王或女皇?
正思忖间,王妃转了回来,途经她身畔时,俯身揽住她心有余悸道:“我才知道昨夜的事,真吓人,为了稳妥起见,往后你来我院里睡。”
阿霁身边仆从亲随太多,实在不便叨扰,遂含笑婉拒。
王妃也没强求,回到主座后神色古怪道:“昨晚安徐也遇刺了。”
阿霁第一反应是他在做戏,“他没事吧?”
“他并无大碍,”王妃蹙眉,作势欲呕,“倒是刺客死得很恶心,脑浆糊了一墙,血流的满地都是,可惜了那么好的屋子,只能烧掉。”
阿霁没见过那样的情景,自然也想象不出来,倒还平静,只是愈发坚定了对崔迟的怀疑,必是他杀人灭口。
“崔阿兄可真厉害,不愧是本朝最年轻的将军。”她不咸不淡道。
“他可是崔易的儿子,能不厉害?”王妃调侃道:“崔易年少时桀骜不驯,被嫡母罚去看守犬舍,曾咬死过一头獒犬。”
阿霁不可思议道:“真的?”
“阖府上下,无人不知。”王妃低笑道:“下人们见到安徐,可都避如蛇蝎呢!你看他,身上哪有一点名门淑媛母亲的气质?倒是隔代遗传了祖母的胡人血统,恐怕暴虐残忍不亚其父,好孩子,你得离他远点。”
她话里话外都对崔迟有成见,阿霁也不好多问,只乖巧点头。
“我是真没想到,二十多年了,府中竟还有奸细。”王妃懊恼道,“都怪崔二那死鬼,为博好名声,非要留着府中旧人,天知道哪个是崔晏母子的心腹啊!”
“崔晏是……”阿霁沉吟,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
王妃纳闷道:“你不知道?崔氏土崩瓦解,便始于他。当年他兵败被擒,死在陛下和崔易手中,可他到底是嫡长子,背后又有阮家和王家,心腹太多,防不胜防。”
阿霁心头一震,原来姑丈口中那个人,竟是上代庆阳王世子?
她心下好奇,忙问道:“姑母为何要杀他?他的旧部会不会和崔三叔勾结?”
王妃诧异道:“你姑丈没讲过?”
阿霁摇头,王妃一拍脑门,“我竟忘了,那可是他的心病。”
她想了想,一脸嫌恶道:“那崔晏不是个好人,早年在洛阳求学时,便对你姑母不怀好意,后来逃回庆阳,又与废帝勾结,破坏你姑母和姑丈的婚约,使得他们天各一方,音书断绝。”
阿霁义愤填膺,暗暗握紧了拳头。
“后来洛阳腹背受敌,废帝焦头烂额时,他愿发兵阻击西边叛军,并派人和东边逆王讲和。”王妃怕阿霁听不懂,解释道:“逆王是时任扬州刺史王世宁的外甥,与崔晏的外祖母王氏是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