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旻趁机煽风点火,“崔易那小子是贱奴所生,连正经学都没上过,哪知道纲常伦理?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崔迟又能好到哪里去?”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崔迟方才还怂恿我杀了你。”
阿霁浑身一震,苍白着脸道:“他、他真这么说?”
“那还有假?”崔旻煞有介事道:“他说你是谢三的掌上明珠,而我与谢三不共戴天,当年若非他出手,如今坐拥庆阳的就该是我。只要杀了你,必能令他肝肠寸断生不如死。而且,你还是女皇用来平衡各方势力的重要棋子,若是杀了你,朝臣们必会将立嗣之事再次提上议程,洛阳势必会乱成一锅粥,而我正好浑水摸鱼重掌郁致……”
阿霁瘫坐在地,忽地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崔旻一头雾水,有点摸不透她的底,只得耐着性子劝解。
阿霁哭累了,倚在帐角打了个嗝儿,像是真的吓坏了,崔旻忍不住失笑。
方才定是错觉,才会觉得她胆识过人。可是看来看去,她就是个天真单纯的娇娇女,并无过人之处。
阿霁抹着泪水,抽抽搭搭道:“你笑什么?”
“有谋士建议我用殿下来换贞吉的性命,被我给否决了,杀鸡焉用牛刀?”他胸有成竹道:“贞吉当然得死,却不能死在我手中。”
阿霁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手上若染了侄子的血,那就永远无法正位。她心底阵阵发毛,眼神却仍是懵懂无知。
崔旻望着她惶惑的样子,温声道:“殿下莫怕,您是贵客,我们绝不会动您一根毫毛。”
在庆阳,贞吉是正统,他是乱臣。
若真伤了阿霁,不仅朝廷不会放过他,还有长安的雍王父子以及敦煌郡公夫妇,他何必要自取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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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军赶来时,东方既白。
崔旻故布疑阵,留下次子督战,自己带着阿霁和崔迟向北撤去。
他将阿霁交给崔迟看管,阿霁死活不愿和他同骑,崔迟也义正言辞地表示男女授受不亲。
崔旻哭笑不得道:“昨晚你们不是这样过来的吗?”
阿霁心生一计,幽怨地瞥了眼崔迟,嗔道:“昨晚他诓我出来,说是带人家看星星看月亮看万家灯火,结果……”
她做出副娇羞默默的样子,以袖掩面,跺着脚恨声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他。”
崔旻脸上的笑意忽地凝住,心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这丫头多半没脑子,不然也不会被个小白脸轻易哄离仪仗队。
忧的是她满心满眼都是崔迟,又如何肯答应做自家儿媳?
好在崔迟绝非良善之辈,他为了达到目的,都能做出诱拐公主之事,必不可能半途而废。
诱拐?崔旻心头蓦地敲起了警钟。
他老爹一无所有之时,就能拐走大家闺秀的堂嫂。这小子远胜其父,想拐走一个缺心眼的傻丫头,必不在话下。
世风日下啊,连王家女都能舍弃门楣,与人私奔,还有什么事不可能?看来得尽早提防。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他已经认定了阿霁只能嫁给自家儿子。
可随军人员都是武夫莽汉,实在不宜看护公主,无奈之下,他只得命人去寻一辆车,由崔迟驾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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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您就不怕那小子监守自盗?”左右深感疑虑,再三劝谏:“应该换我们的人去。”
崔旻挽辔大笑:“荆轲未见秦王之前,会携图逃跑吗?”
对于崔迟投奔的动机,他和阿霁一样疑惑。
二哥当年的确打压奴役过崔易,并且重伤其妻王嬍,以致她英年早逝。可崔易父子若要寻仇,为何不在他活着的时候动手?
按照崔迟的话说,是因为碍于女皇的情面,他们不敢贸然行动,没想到崔昱竟死在女皇前头,他们如今趁乱绝了崔昱这一脉,也算报得大仇。
崔旻半信半疑,总觉得他另有所图。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崔迟绝不会带走阿霁,否则何至于大费周章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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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辚辚,马萧萧,尘烟滚滚漫云霄。
阿霁捂着口鼻,呛得直咳嗽。
崔迟不管不顾,将车子赶得飞快。
阿霁被他颠得七荤八素,奈何腹内空虚,想吐也吐不出,只得隔帘愤愤锤他。
崔迟恶声恶气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最好识相点。”
阿霁往前挪了挪,攀住车门,有气无力道:“我怕你个鬼,崔安徐,你这辈子最好不要回洛阳,不然我一定……”
“一定什么?让你姑母姑丈还是耶娘兄姐帮你出气?”崔迟不屑道。
阿霁喉头一哽,被他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猛地一摔车帘,再不吭声了。
她这回真生气了,此后半日都蜷在车厢一言不发,崔迟中途给她送来吃食,她也动都不动。
暮色将近,队伍停下来修整,她总算能缓口气了。
不多时,外边响起脚步声。
崔迟附在帘子对面,压低声音道:“探子回报,说郁致城大乱,射姑山下恶战未休,殿下该庆幸私自离开。”
阿霁猛地一震,茫然道:“萧伯伯他们怎么样了?”
她饥渴交加,又万分疲惫,甫一开口,才发觉喉咙嘶哑,声音粗嘎。
崔迟轻声道:“王府亲卫队起了内讧,守军纷纷站队,如今形势危急,一触即发。殿下不在,正好绝了他们的后顾之忧……”
“你说我是累赘?”她咳了两声,爬起来道。
她如今这副娇弱样,崔迟可不敢招惹,生怕把她气晕过去,忙摆手道:“没有,没有……牵制敌方主力,殿下居功至伟。”
咦,好肉麻,这话让他胳膊上凭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学会拍马屁了?拍的还是阿霁……
他正难为情时,看到帘角微微一动,阿霁露出半边脸,极难为情道:“我、我要更衣。”
“这荒郊野外,哪有衣……呃?”崔迟待反应过来时,不由窘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阿霁也很尴尬,但崔旻是急行军,别说丫鬟,连个缝补浆洗的仆妇都没带。
可人有三急,她实在是憋不住了,又不能对别人说,只能找崔迟。
“你扶我一把,”她自行爬到了车辕前,可怜兮兮道:“我手脚发软,下不去。”
第十六章
崔迟见她脸色蜡黄,眼底发青唇皮干裂,憔悴虚弱得令人心惊,心下顿时一慌,忙扶住她手臂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找军医瞧瞧?”
阿霁摆手,崔迟瞧见她掌心磨破了皮,愈发惭愧,小心翼翼地扶她下车,刚松开手,她便腿脚一软坐倒在地。
“这么严重?”崔迟讶异道。
阿霁眼眶一红,带着哭腔道:“我从未吃过这样的苦……”
这倒也是,崔迟难得良心发现,没再和她斗嘴,温声道:“你等等,我过去说一声。”
他急急奔去崔旻那边,神色窘迫道:“三叔,公主要、要、要更衣,我陪她去一趟。”
崔旻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大悟,“去吧,别走太远。”
又叮嘱道:“天快黑了,你可得看紧,公主跑了事小,万一摔着了、磕到了,或者落水了、被毒虫蛰了野兽咬了,那咱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三叔放心。”崔迟一叠声应下,转身去了。
崔旻身边的大小头目们却是忧心忡忡,生怕崔迟趁机放阿霁走,便都自告奋勇要去盯梢。
“你们想干什么?偷看女人小解?”崔旻倏地变了脸色,“都一把年纪了,臊不臊?”
众人慌忙辩解,言辞恳切,声称绝不会对未来世子妃不敬。
崔旻这才息怒,朝崔迟跑远的背影努了努嘴,“咱们是亡命之徒,若败了大不了回奢延,再不济往北走,往东走,都是老地盘,总有容身之处。可他有锦绣前程,顾虑良多,放走公主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见他这般胸有成竹,大伙儿便不敢多言。
崔旻寻思道:“小郎君们几时能到?”
“魏简那狗东西调动了郡兵,二郎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三郎和四郎想必已经接到书信了,估摸着明儿天黑前就能和咱们汇合。”谋士回禀道。
崔旻抚着囊中铁胎弓,面带憧憬道:“希望他们哥儿几个争点气,只要能被公主看上,咱们后半生就不用再颠沛流离了。”
日色将尽,暮霭渐沉,余晖穿林而过,映亮了绒绒的浅草。
阿霁提着裙裾,踩过跳跃的光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隐约听到流水声,她心头一喜,不觉雀跃。
崔迟的声音适时响起,“河里的水不能喝,你那么兴奋做什么?”
“我要洗脸。”阿霁没好气道。
“此处是泥水支流,你真要去?”他人高腿长,两句话的功夫便越过了她。
阿霁望着他的背影,不悦地努了努嘴。
越往前走草越深,脚下的土地也越虚软,崔迟示意阿霁止步。
他弯身捡了根枯枝在草丛里探索了一番,随即踩了条发缝般的小径,直通丈许外的低矮灌木丛。
“就这里吧,既隐蔽又干净。”他仔细检查过后,朝阿霁招手道。
阿霁强自镇定,提裙沿着那条窄路走了过去。
崔迟倚在一株碗口粗的杨柳上,手上绕着根细绳索把玩,见她过来,不由分说便将绳索的一头系在了她右腕上。
阿霁并未挣扎,昨天她才绑了他,今天换他报仇也说得过去。
“殿下不会凫水,还是离河边远点,若是掉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他将另一头从树上绕过,绑在了她左腕上。
“山间多猛虎野狼,你千万别乱跑,否则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他直起身,又摸出一物塞给阿霁,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霁低头,看到是一叠手纸时,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惊起一片山鸟。
“你滚远点,再远一点。”她怒声吼道。
“这还用你说?”崔迟嘟哝道:“离得近怕熏死。”
他走出老远等着,等到日头快落山了还不见阿霁喊他,只得返身回去,捂着眼睛喊道:“你好了没,怎么还不走?”
阿霁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灌木丛后传来,“别着急,等我把树拔/出来就走。”
“拔……树?”崔迟一拍脑袋,竟忘了那绳结她解不开。
他大步绕了过去,捏着鼻子瓮声道:“过来点……你挖泥巴干什么?”
阿霁抓起把泥土,照着他面门丢了过去。
崔迟闪身躲开,拔出匕首道:“我打的是死结,快过来我给你挑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阿霁最识时务,二话不说便猫着腰出来了。
崔迟望着她的大花脸,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阿霁踢他一脚,怒道:“你笑什么?”
“笑你呀,像只狸花猫。”他麻利地割开绳结,将绳索重又团好纳入袖中。
阿霁用手背抹了把脸,气呼呼道:“我现在这么脏,还不是你害的?”
崔迟强忍着笑意,快走两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霁拖着酸疼的腿,小跑着追上去道:“那是什么?”
崔迟清了清嗓子,回过头不怀好意地瞥她一眼,低笑道:“我认得一只狸花猫……每回出恭,都要挖个坑埋起来,以为大家看不到,哈哈哈哈……”
“崔安徐,你去死吧!”阿霁扑上将他撞了个趔趄,有用沾满泥土的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恼羞成怒道:“枉你还是太学出来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非礼勿言,懂不懂?”
若是程小舅舅在,绝不会让她如此难堪。
崔迟拍着身上泥土,不以为然道:“圣人不也要吃喝拉撒,有什么了不起?”
“闭嘴!”阿霁急得直跺脚,怒指着崔迟,色厉内荏道:“给我闭嘴!”
崔迟自是不怕,打趣道:“你令仪公主平日高高在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不也要在荒郊野外……”
“崔安徐,”阿霁怒声打断他,“你再多说一句,我待会儿拿马粪堵你的嘴。”
“那你也得够得着。”他扬眉道。
阿霁差点哭出来,这人看着骨秀神清,目下无尘,谁敢相信他嘴里会迸出这样无耻的话?
她心下一急,竟真得哭了。
崔迟一看到她哭就头皮发麻,很小的时候,好像把她弄哭过一回。
粉雕玉琢般的小人,裹在云锦雪缎中,露在外边的小手小脸香软白嫩,看的人食指大动,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年龄虽小但不傻,知道小公主咬不得,于是趁人不注意偷掐了一把。
也没用多大劲,就是想试试手感。
可她却嚎得惊天动地,以致阖宫震动,作为罪魁祸首,他被父亲一顿好打。
打得太狠了,以至于后来很多年,他看到阿霁都绕着走……
“求求你,别哭了,今日的事,我再多说一句我是狗。”他举起手,信誓旦旦道。
哭声戛然而止,阿霁抽了抽鼻子,若无其事地抹着眼泪。
崔迟望着她收放自如的样子,震惊地嘴巴都合不拢了。
阿霁自顾自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正好瞧见他的小尖牙,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迟见她坏笑,心中顿生警惕,正色道:“你想做什么?”
阿霁搓了搓掌上泥土,笑得一派天真,“崔阿兄,我……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崔迟灵机一动,忙道:“其实我也有个问题,咱们交换如何?”
阿霁大度地点头,背着手倒行几步,轻声道:“那你先问。”
崔迟单刀直入,道出了他心底的疑团,“那日在船上为你接风,阿兄说我盘子举得不够高,你为何就突然生气了?我左思右想,实在不知道那句话里有何隐喻。”
这话没法圆,阿霁舌头打结,脸颊微烫。
梁鸿孟光的典故,打死她也不愿说。鬼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说不定还以为她想倒贴他呢!
崔迟看她神色为难,当即明白了一半,冷哼道:“看来不是什么好话,文人就爱在背后……不,在当面都敢编排人,可恶至极。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阿霁不置可否,转过身默默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崔迟按捺不住道:“你方才要问什么?”
第十七章
“我想问……”阿霁欲言又止,“算了,没什么。”
崔迟被勾起了好奇心,耐下性子道:“到底是什么?问吧,我没那么小气。”
阿霁再三确认他不会生气,这才忸怩着道:“听说令尊年少时,曾咬死过一头獒犬,他的牙口真那么好?”
崔迟紧拧着眉头,先是震惊,然后是愤怒,继而猛地摔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