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那孩子是男孩,尤其是家里唯一的男孩,那父母通常会拼尽全力,即使卖房举债也要给孩子治病,尤其是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再次生育比较困难的农村父母,为救子甘愿背负巨债的数不胜数。不要说给儿子一个肾,他们甚至愿意以命换命。假使女儿再恰好配型成功,那个别父母真的会疯了一样求她给儿子捐肾,磕头哭求,找单位找领导乃至找公安。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
朋友圈里的重女轻男,平时从不离嘴的小棉袄……阖家欢乐,难辨真假。可一来医院,入眼皆是人间真实。
她同情那个病床上的小男孩,但是被父母逼到了那个份上,那个小姑娘的做法她也完全能理解。
见孙医生真的是束手无策,秦母悲从中来,嚎啕大哭:“旭旭啊!我的旭旭啊!”
攥着病床上秦旭的手,秦父也眼睛通红。哀求地看着孙医生,他声音颤抖:“大夫,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摇了摇头,孙医生看着病床上昏睡过去的秦旭,叹了口气:“哥,我们已经尽力了。”
医药的疗效和换肾没法比。最多两年,这孩子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
不忍心看秦父失望的眼神,孙医生背过了身去,摸了摸冯燕的脸蛋:“燕燕,今天好受点了吗?”
乖巧的点了点头,冯燕甜甜一笑,露出了两个小酒窝:“阿姨,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妈妈说等我好了,就带我去海边玩。”
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她抱着布偶熊,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憧憬。
看着她稚嫩的面庞,孙医生的鼻子忽然就酸了。扶着床杆的右手颤了颤,她努力挤出来了一个温柔的笑:“一百天。燕燕数着,等到了第一百天,燕燕想去哪玩就能去哪玩。”
“啊,还有那长呀!”小脸满是沮丧,冯燕道:“阿姨,我觉得我今天就很好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何况燕燕这是大病呢!”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孙医生几乎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只有一百天,燕燕马上就能出去玩了!”
见她红了眼,冯燕以为她是为自己不能出去难过,连忙安慰道:“阿姨,没事,我其实也不难过的,出不去也没事。你和爸爸、妈妈都陪着我,哥哥也常来看我,我也很高兴的。”
看她这么懂事,孙医生益发心酸。趁着检查仪器指标的功夫,她悄悄背过身去擦了擦泪。歪着头,冯燕眨了眨眼,把小熊递给了她:“阿姨,你抱抱毛毛。”
扬起稚嫩的面庞,她认真道:“只要抱抱毛毛,就会开心起来的。”
***
“大夫,我们家燕燕是什么情况?”
见孙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去餐厅打饭的冯母连忙迎了上来,红着眼睛问道。
同样红了眼,孙医生摇了摇头:“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也别拘着她了……燕燕现在这情况,咱们就让孩子开心点吧。”
听她这话,冯母如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上来,整个人木雕一样,眼珠都不转了。张着嘴呆呆地站了半晌,她抓着孙医生的手,嚎啕大哭起来:“医生,真的就找不到肾了吗?我家燕燕才十一岁啊!才十一岁!”
他们夫妇是双职工,受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只能生一个孩子。她满心喜欢女儿,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虽然儿子也算孝顺,但见同事的女儿乖巧听话,还是有些羡慕。丈夫嘴上不说,可心里也是想再要一个孩子的。二胎政策放开,他们夫妇一商议,马上就怀了燕燕。当时一查出来是个女儿,他们俩都高兴坏了。老来得女,他们如何能不疼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不知比对儿子宠爱了多少倍。可燕燕却忽然得了这种病,眼见是撑不了多久了,这不是剜了他们的心头肉吗?
“医院□□紧缺,恐怕是难。”叹了口气,孙医生道:“况且燕燕现在这身体状况,即使是换肾也……”
摇了摇头,她没再说下去。
冯燕的病拖了太久了,三年过去,已经过了最佳手术时间。她才十一岁,年纪又小,体质又差,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听她这话,冯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好。”
问完了孙医生,冯母浑浑噩噩地走进了病房,看着女儿苍白的睡颜,眼泪便禁不住落下来了。
给她递了张面巾纸,冯震低声道:“妈妈,你别难过了。”
他参加工作已经四年了,单位就是县里的卫生局,离得也不远。昨天爸爸说妹妹情况不大好,他今天一下班就过来了。看着面容苍白的妹妹,别说爸妈,连他都难过得不行。
靠着儿子的肩膀,颤抖地摸着女儿没有一丝血色的面颊,冯母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婆婆敦厚,老公能干,家庭和睦,儿女双全,工作顺遂。一家都是良善人,她自问也从未做过什么眛良心的事,怎么便遇上了这种天塌一样的灾难?
***
因为要迎接检查,单位下午得加班。冯震安慰了一会母亲,陪她们吃过午饭便离开了。
看着,秦母满脸歆羡,由衷道:“你儿子可真孝顺啊!”
经常拿着水果过来探望,从来不埋怨家里给妹妹治病花钱多,还知道心疼妈,这样的儿子到哪里找去?
提起儿子,冯母也极是欣慰,但也不好自夸,便道:“唉,也就那样。震震单位离得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
“这和近不近没什么关系,还是小孩孝顺。我那闺女……”一说起这个,秦母便忍不住想痛斥那只丧良心的白眼狼。可想起自己现在糟糕的名声,她只得硬生生止住了话头,改口道:“唉,都说患难见真情。这还是看小孩的品性。”
勉强扯了扯嘴角,冯母道:“你家珂珂其实也还行。”
在一个病房里住了一年多,那小姑娘的所作所为她也看在眼里:单位离家三四十里,每个周六周天都过来,风雨无阻。早中晚按时来送饭,等爸妈和弟弟吃完饭再把碗碟带回去刷。洗衣服、煮饭、打扫屋子,家里所有的活儿基本都是她做。一个月工资总共四千块钱,家里水果、蔬菜、牛奶乃至日用品都是她买,平均下来每月差不多得给家里花一千块钱。
做到这个地步,那小姑娘已经很不容易了。都是当爸妈的,秦父秦母想让女儿给儿子捐肾她理解,但因为女儿不愿意就想把她给勒死,这也未免太疯狂了。
“还行什么?你说她怎么就这么狠心呢!旭旭是她亲弟弟啊!”秦母忍不住又要落泪,“我们家就旭旭一根独苗,他要是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到底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冯母那边是闺女,万一真要没了,伤心归伤心,可到底不要命。她这边可是独生子啊!女儿和儿子能一样吗?要是旭旭没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啊?
“唉,小孩都有自己的想法。捐肾这种事,一般除了爸妈谁能愿意?兄弟姐妹都靠不住。”冯母含泪喃喃道,“得了这种病,都是命。”
第67章 拒绝给绝症弟弟捐肾,被母亲勒死的姐姐
下了最后一节课, 冯父便过来了。一进病房,便见妻子正抱着面白如纸的女儿垂泪。看着瘦弱的妻女,冯父心如刀绞:“燕燕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医生说,”见到丈夫, 冯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也就三个月了。”
听到这句话, 冯父的眼眶便红了。四十多的中年男人, 本来还算笔挺的腰几乎是瞬间垮了下来。
眼泪越擦越多,攥着丈夫的手,冯母崩溃地哭了出来:“我们造了什么孽啊!为什么燕燕这么小就得了这种病?怎么不让我得病啊!”
她四十二岁那年才有了燕燕。高龄产妇怀孕不易,她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宝贝, 老天却要现在就把她收回去,这让她如何接受得了?
想不出话来安慰情绪崩溃的妻子, 红着眼的冯父把手插进裤兜里, 下意识便想点支烟,可想起这是在病房,半道又憋了回去。摸了摸女儿干瘦的脸蛋, 他的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冯母嚎啕大哭,冯父点烟不言。下班过来的冯震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一把夺过了父亲手里的烟, 冯震瞬间红了眼:“爸,你老咳嗽,不能抽烟啊!”
抬头看了他一眼,两鬓斑白的冯父张了张嘴, 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看着苍老佝偻的爸爸和憔悴消瘦的妈妈, 冯震的眼泪夺眶而出。
自打燕燕得病, 从不抽烟的爸爸便染上了烟瘾, 富态的妈妈也瘦成了竹竿。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还借了亲戚不少钱。妈妈本来都准备内退了,可是为了绩效奖金,这么大年纪还要一天六小时站在讲台上。现在双减政策出台,爸爸却被迫冒着天大的风险,偷偷摸摸给亲戚家的孩子辅导功课。原本幸福的家庭愁云惨淡,支离破碎。
一幕幕,冯震几乎是脱口而出:“爸,妈,要不我捐一个肾给燕燕吧?我们不是配型成功了吗?”
***
“舒舒姐,大家都在安慰我。”把暖心的评论看了一遍又一遍,秦珂眼里含着泪,却看看看着便笑了,“大家怎么都这么好?”
阿晋的读者非常反感小说有原型。可她把前世的事写了出来,在文案里注明这是一个朋友的故事,大家却非但没嫌弃,反而纷纷痛斥那对夫妻和安慰“那位朋友”。
“大家都是有同理心的,你永远不知道女孩子能有多美好。”舒曜托着腮,“你看,每次出了什么恶性事件,那些为受害者发声的基本都是女孩子,不管受害者是男是女。”
“可每次出现糟糕的社会新闻,受害者大多都是女孩。我们女孩子为什么这么容易受到伤害?这本文开篇要写婴灵,我第一个就想起了医院里流掉的女婴。”秦珂有些低落,“而且还总会有一些恶心的人在下面胡说八道,对受害者指指点点,还动不动就说女人地位高,男人才是弱势群体之类的话,每次我看了都气得不行。他们是哪门子弱势群体?”
“他们是父权社会的既得利益者。曾经拥有的特权在消失,当然觉得自己受委屈了。”舒曜道,“阿珂,无论是什么问题,说到底都是利益问题。利己是人的本性。在不威胁到自己利益的情况下,男性会维护自己的家人,可一旦侵害到自己的利益,他们是不会因为自己有女性亲属而为女性发声的。”
“我们体力不占优势,又是处在半解体的父权社会,所以更容易受到侵害。通常来讲,只有处在同一利益阵营的女性才最会维护同性的利益。”
“那就没有办法吗?”秦珂浑身上下充满了无力感,“舒舒姐,我在金榜上扒文,那些灵异文里进行正义复仇的鬼大多是女性。”她喃喃道,“要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就好了。”
因为性别被流掉的女婴,恶性刑事案件里受到侵害的女性,生死面前被父母舍弃的女儿,家暴致死案里的妻子……
她们永远是弱势群体。甚至因为过于弱势,社会都听不到她们微弱的呼喊。农村年轻光棍受到社会各方的关注,整治彩礼的政策连番出台,可那些连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的女婴呢?
“社会会进步的。”闭了眼,舒曜道,“阿珂,这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只有我们女性才会为自己发声。”
“可是有些女性也不见得靠谱。”秦珂的声音在打颤,“舒舒姐,我没和你提过潘秋叶吧?她是秦建华的妈。从血缘上来讲,我应该称她为奶奶。”
睫毛颤抖着,舒曜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便听秦珂道:“我六岁的时候,她想把我送给我三姑。”
指尖都在打颤,舒曜努力想说什么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上来。
“我那三姑确实有钱。有时候我都想,要是真把我送给她倒好了。不过潘秋叶想把我送人,当然不是为了让我过好日子,而是因为贪我三姑给的那六万块钱。”秦珂眼里不自觉有了泪,“我家里确实穷。秦建华他爸,也就是我爷爷秦光宗砍了人,蹲了局子还要赔人家钱,家里欠了一大笔债。可她想把我送人也不只是因为家里穷,还是因为我不听话。”
“我讨厌秦旭。自从有了他,家里什么东西都是他的,什么好事都紧着他。他们动不动就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所有的亏都要我吃。”
苦笑了一声,秦珂道,“我脾气倔,那时也不知天高地厚,什么不乐意都写在脸上。让我干活我就问凭什么秦旭不用干,好东西给秦旭不给我,我就动手抢,秦旭狠命揪我头发我就往死里揍他,把他收拾得再也不敢招惹我。秦建华看我这样也揍我,但他们揍我,我就揍秦旭揍得更狠,揍到他们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明面上只能一碗水端平。”
“阿珂,你没错。”舒曜用透明的身体抱了抱她,“这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摇了摇头,秦珂叹了口气:“六岁的小孩都记事了,人家一般都不愿意要,何况我还是个女孩,脾气又是出了名的不好。可我那三姑却觉得我有个性,还挺欣赏我。原本都已经打算要收养我一个两岁的远方堂妹了,可见了我又临时改了主意。为了那笔巨款,潘秋叶极力怂恿把我送走。我妈本来都答应了,可最后还是舍不得,到头来又把我留下了。”
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秦珂道:“不过我猜他们现在后悔了。”
“没事,都过去了。”没想到秦珂还有这样惨痛的经历,舒曜眼睛也红了,“阿珂,没事的。”
她以前觉得大学同学的想法过于象牙塔,可现在才知道,原来她也是在象牙塔里。她是标准的小镇做题家,生于农村,长在小镇,见过的女孩不知凡几。可她曾经见过夏亚南,却从来不曾见过秦珂。
“舒舒姐,你大概不知道吧?不只西南有贫困山区,章东也有。你觉得我爸妈做出的事情不可思议,是不是?”眼睛渐渐红了,秦珂道:“我原本也觉得。可这段日子想了想,又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的。”
“我家原本就在山旮旯里。我们村是全市最穷的村,没有之一。我小的时候,家里连煤油灯都点不上,村里太爷太叔的老婆要么是童养媳,要么是从西南买来的。后来日子穷得过不下去了,在县里的吆喝下,整个村集体搬迁。从那个时候起,日子才开始好过。可是和旁的村子一比,我们村还是最穷的。就我爸那一辈,还经常有买老婆的。”
听得心里发颤,舒曜道:“阿珂,你走出来了。”
摇了摇头,秦珂不自觉开始哽咽:“现在说潘秋叶。潘秋叶……她生了五个女儿。因为怕秦光宗打她,第三个女儿生下来就被她溺死了。因为家里穷,也因为不听话,我二姑被她送了人,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为了多换彩礼,我那三个姑姑要么当了后娘,要么嫁了老光棍。她们过的都不好,却还是被潘秋叶扒着吸血。”
“我大姑嫁人早,那时还没计生政策。她生了三个女儿,婆家意见很大。等生到第四个的时候,潘秋叶让她把我那表姐掐死,说这样小丫头就不敢来投胎了。她爹娘之前就是这么干的,可管用了。我大姑舍不得,她就和我大姑的婆婆一合计,偷偷把我那表姐给扔了,然后哄我大姑说是送人了。现在想想,上辈子我爸妈要掐死我,估计也是她的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