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想起什么,顿了顿,站在楼梯阶上,“回海上月,就同这里停车的小厮说一声。”
自逢萧玉到荣煌酒店门口,再到她进哪间包厢。
这一切都在沈嘉实的掌握之中。
只是现在他不想将逢萧玉逼得太紧,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等下了楼,宋浅言笑晏晏站在沈嘉实旁边:“心疼了?”
“心疼什么?”沈嘉实步履往前,掠过这里的光怪陆离。
宋浅:“自然是心疼逢萧玉。”顿了顿,她又说:“要是真把她送到江恒那,你会不会舍不得?”
长长沉默后。
男人开口:“你不该拿画屏死的真相刺激她。”
他先前就是处理了画屏,结果导致逢萧玉给逼急了,生了反骨,想尽办法要逃离他,不达目的不罢休。
现在沈嘉实倒要看看——
他不逼她,她能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来。
逢萧玉他养了两年,从脾性、到习惯,他都一清二楚,她生性凉薄,骄矜妄为,不会爱上任何男人。
最重要的是:她离不开他。
……
震耳欲聋的耳鸣,逢萧玉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离开荣煌酒店的。
她顺从自己莫须有的记忆,在青巷里绕。
绕到了一处破旧的院子门口。
她怔怔看了半天,推门而进。
烧焦的窗棂,黑扑扑的青砖,屋檐瓦片排列过去,更有少许裂了下去。
大树笔直伫立在院子中央。
四四方方的,依稀能窥得生前的魁梧。
逢萧玉逡巡片刻,又听见了孩童的欢闹声,和那片蔚蓝天空。
风筝在白云朵朵的云层里拉扯。
细细的丝线下,是女孩脆生生的询问声:“姐姐,那个大哥哥在门口等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见他呀?”
另一个年长她许久的女人回答道:“徽音,你要知道,有时候赶着上趟,男人就不喜欢你了,最好是吊着他,偶尔给点小利小惠,他才能长长久久的喜欢你、对你好,知道吗?”
小宋徽音有点迷茫,挠了挠头,顺着往下说:“可是这样,不就对人不真诚了吗?”
她又说:“堂哥教我,对人一定要真诚,诚信为本,尤其是我们家里是做生意的。”
“……好好,就你会讲大道理。”模糊光影里,宋浅低下头来,屈指弹了女孩一个脑门,说:“反正你就说我不在,明不明白?”
宋徽音抿抿唇,没说话。
蓦然转过身去,跑到ᴶˢᴳ自己的房里,拿着前些天宋浅赠与她的怀表,就急匆匆往门外跑去。
‘吱呀’一声响。
门外站着的少年也露出些许笑来。
小宋徽音推开门一看,说:“姐姐今天不在。”看着少年黯淡下去的眼眸,她伸出莲藕般的小手,把怀表放在他手心,“你别灰心,这是姐姐送给你的东西。”
少年神色复杂,怀表在手心里攥紧。
虽他年少,但也并非什么都不懂的。
宋浅这般,是因为他身后没有权势,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尉家老三的身份。
所以,她不屑来见他。
尉和玉撩眼看过去,因为运动,女孩鼻尖都冒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水。
忍下一声闷笑,他拱手说,“那就多谢宋家三小姐了。”
……
光影在耳畔的风迅里成了时间的剪影。
簌簌大雪从天空中降落,落在帽檐,鼻尖,再到男人肩头的勋章上。
因着体温,化为融化的雪渍。
身侧张副官小心翼翼看了门边,雪落在削瘦背脊的肩头,和艳红色一并掩盖。
他的目光转到站在车前的男人面前,稀奇地说:“我们到哪都找不到的逢小姐,居然能在这找到,还真稀奇。”
男人眼风扫过去,一瞬,他身边的副官就噤声了。
其实尉和玉能揣摩到为什么逢萧玉会来这——
宋家的旧址。
眼底闪过一点深思,旁边的副官提出:“要不然我们想想办法,先把人弄回去吧?尉提督。”可他还没说完,男人就已经快步上前。
他低下腰,托住她纤细的腰,抱进了怀里。
这个动作好像惊扰到了她,微微抬头,“你怎么在这?”
尉和玉把呢子脱下来,盖在她的身上,凉薄唇线抿作一条笔直的线。
他没回答,只是拢得更紧了些。
而女人好似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痴痴笑了声。
“你今天又来等我大姐的吗?可惜她不见你。”她揪住了他的衣领,一点点攥紧,又说:“这个怀表是我姐姐让我送你的,要收好。”
尉和玉脚步一顿。
一遭不慎,半边脚膝踩进雪坑之中,西裤颜色都湿了半截。
他轻轻垂下眼皮,看了一眼,好似没有阻碍般,硬生生将冻得僵硬的腿拔出来,继续往前走。
漫天大雪里,身影相互勾缠。
尉和玉说:“安分些。”
可逢萧玉哪能安分得下来,她的梦里,是那日酷烈的黄昏日光,和黑漆漆的枪口,狰狞的微笑扬在宗文成的唇边。
尖锐枪声穿透耳膜,凿出胸口前的血洞。
模糊影像中,透心凉的冷。
她伸出手去,好似要朝旁边的尉和玉求助,可男人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她倒地。
现实里,她就更不安分了,想方设法地伸手,缠上尉和玉的脖颈,低低献吻。
双唇摩挲间,渡进温热的体温。
她说:“别丢下我,好不好?”
她又说:“她是冒牌货,我才是宋徽音。”
第80章 我会带她回西北
隔天一早。
逢萧玉一醒,就感觉浑身没劲,而且,额头上好似顶着什么,重得像贴。
伸手一摸,是一块湿哒哒的帕子。
下意识的,她就要扯下来,一观究竟。
门口男人声音阻止了她的想法,“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莽撞,把退烧的帕子弄下来。”
逢萧玉吃力看过去,是尉和玉倚在门边,淡淡看着她。
他说:“过会钟老就过来了,估计不需要多久,你就能挨一顿骂。”
逢萧玉:“……”
缩了缩脖子,她病恹恹的窝进被褥里,说:“我这是在哪?”
尉和玉:“公馆。”
敛着眉头,她想了想昨天的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记忆模糊里,她依稀见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他抱着她,上了车。
逢萧玉问:“昨天是谁把我带回来的?”
男人斜斜睨了她一眼,捏着指骨,随口说道:“你想是谁把你抱回家,宗文成?”
听到她的耳朵里,就成了一种默认的态度。
她低低喘了口气,解释道:“我只想知道,我有没有说什么出人意料的话。”
昨天夜里头,她走到宋家旧址时,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梦里,她好似梦见了自己年幼时候的事情。
还梦见了尉和玉……
余光轻轻往男人那边瞥,她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唇瓣抿了抿,没将这个事情告诉男人听。
男人嘲讽地笑了声:“放心吧,他们昨天找到你的时候,你就发了高烧,说什么稀里糊涂的胡话都很正常。”
逢萧玉:“……”这是她第二次被噎住了。
恨恨盯了一眼尉和玉,她把被子拉上,决定不再和这个狗男人说话了。
柔软被褥隔绝一切光线。
同时,隔绝男人晦涩的眼神,他足足看了她几分钟,才收回目光,抬脚朝着门外走去。
带上门,尉和玉撩眼看去,宗文成正倚在窗口,瞧他。
他手上夹着一根烟,晃了晃,示意一下,“怎么样了?”
“我不抽了。”尉和玉又说:“看人状态,还行。”
宗文成哼笑:“那就行。”
食指摩挲片刻,他又说:“报纸早上就发出去了,就看江恒那边会不会查了”
“宋家旧人愿意发声了?”尉和玉问。
“老子辛辛苦苦伺候他们那么久,让他们好吃好喝的,不就等着今天吗,只是——”
“只是什么?”
“少了一个舞台。”宗文成笑着说,他们少了一个舞台,戳穿‘宋徽音’,捧逢萧玉上台的舞台。
尉和玉神情阴鸷:“今夜不就是最好的舞台吗,让那些宋家旧人求到江恒面前去。”
另一个眉眼吊儿郎当的男人略有错愕:“你认真地?你要知道这件事要是找上江恒,如果没能锤死沈嘉实和宋徽音,会有可能牵扯到我们的。”
“你怕什么?”尉和玉挑了一下眉头,说:“沈嘉实那边可传话了,他今夜会接逢萧玉去江恒那,今夜不去,你还想什么时候有戏台子给你唱?”
宗文成觉得不大妥当。
可这个方法对他们来说,铤而走险背后,也代表着巨大的利润。
所以,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对。
扣着帽檐,他说:“要是不成功,代价你知道的,江家人可不止惦记着沈嘉实手里的东西,还有我们的,这一但出了差错。”
“我知道。”尉和玉沉声:“他们能做什么,不就是‘削藩’吗?”
在江家人的心里,他们自己就是王孙贵胄,而至于尉和玉、宗文成他们这些人,威胁他们的‘藩王’。
削藩缴权,是他们想干太久的事。
只是现在来说,时局吃紧,他们不敢轻易动尉和玉他们。
但他们一旦犯了事情——
第一个落井下石的,就是他们,削藩缴权的,也是他们。
气氛沉默得有些僵持。
雪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见几分暖意。
走廊上,光线晦暗。
尉和玉半张脸都没入黑暗之中,听着下面钟老的询问声,他和宗文成擦肩而过:“之后我会带逢萧玉回西北。”
“你——”宗文成猝然回头,完全没有意料到尉和玉会突然反悔。
当他要询问什么,男人却已然下了楼。
……
下午一刻,逢萧玉是被推窗户的声音吵醒的。
她仰起头一看,是神色复杂的钟老,他看了她两眼,把窗户撑起,再走过来,将她扶起来。
钟老恨铁不成钢:“这没多久,你怎么给感冒上了?”
“……”逢萧玉不敢吭声,只能心虚笑笑。
钟老叹口气,说:“这回你可得多穿点,好好养病。”
逢萧玉低低‘嗯’了声,想到什么,她问:“钟老,除了撞到脑袋,还有什么原因会导致失忆吗?”
“有是有,”钟老抚着胡子,低低斜了她一眼,意识到不对,“你问这个干什么?”
被褥下,女人的手搅得紧紧的。
她面色如常,说:“就是想问问。”
“倒是有听说过过,据说是心理出现了巨大的问题,才导致的选择性失忆。”老头子吹拂着眼前滚烫的药,微微笑着:“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说,我也只是听过,没有正式医治过。”
逢萧玉口吻有些急切:“如果要医治的话,应该用什么办法比较好?”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耄耋老人看着她面露焦急,略微失笑。
他将碗递到逢萧玉手边,“不过我可以帮你查查。”
捏着鼻子,逢萧玉一口把药闷了下去,她说:“那就谢谢钟老了。不过我还有一事,有点不明白,比如植皮……”
思来想去,到嘴边的词也只有这一个更为贴切。
如果不是植皮,那么‘宋徽音’身上的枪口,还有那一颗小痣是怎么来的?
钟老笑而不语。
待逢萧玉看过来时,他回:“我只会剥痣,不会植皮,这些是近几年西医兴起的玩意,逢小姐怕是问错人了。”
几声咳嗽间,逢萧玉没再问什么其余的话,和钟老聊了几句家常,就算略过去了。
等到钟老告辞的时候,逢萧玉因为药效又睡了一小会儿。
还是小翠将她摇醒的。
逢萧ᴶˢᴳ玉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望了望,声音沙哑:“停电了吗?”
小翠解释说,是电路问题,看着逢萧玉慵倦的眉眼,又道。
“他们在楼下等你。”
第81章 和宋家有旧
下楼时,逢萧玉明白小翠欲言又止的神色,不仅是尉和玉和宗文成,连沈嘉实都到了场。
三个大男人一起在楼下等她,这个场景,未免有些过分的隆重了。
收敛唇边笑意,她一一唤过名讳,就沉默不语了。
兴许是不知说什么,在场人皆没有开口。
空气内近乎死静一般的沉默。
最后,还是逢萧玉打破了这个局面,像是认了命:“怎么了,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想带我去哪,不能说?”
沈嘉实温润笑开:“也是,今个想带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逢萧玉举起手掌,吹拂着漂亮指甲上的细微毛,她扭过头,像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随口一问,挺好奇的。”
事实上,她对沈嘉实口里的那个人——
心知肚明。
约莫就是昨日,宗文成作伴的那个人,尉和玉警告她不要招惹的那个人。
顿了顿,她提起足,第一个朝外走。
眉眼里尽是风流恣意,她盈盈回过头,朝着沈嘉实他们一观:“不走了吗?”
一前一后上了车。
逢萧玉往后靠,坐上第二台车,而宗文成他们选择了坐上第一台车,看神情,似乎要商量什么事。
坐在车窗边,她静默不语。
伸出手,摊平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汗,她垂下眼,看了片刻,随即擦掉。
车轱辘压过雪地。
一深一浅的齿轮印携出长长的痕迹。
到了荣煌酒店,长廊静悄悄的,领头经理领着她往前走,掠过扇扇古朴的西式大门。
她遥遥往后看了一眼,背后空无一人。
沈嘉实也不在。
下颚线悄然绷紧间,她屈起手背,叩响房门,伴随着内里一声男人请进,逢萧玉踏进鹅黄灯光照亮的房间。
经理低眉顺眼,没往前看。
只听一声女子惊呼。
男人语调低沉而沙哑:“看样子这回沈嘉实没糊弄我,将真的‘逢萧玉’送过来了。”
指尖倏地揪紧裙摆,逢萧玉下意识想逃——
可经理猝然抬首,后退一步,将房门给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