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萧玉推开门,沈嘉实正坐在日光下的一排梨花椅上,他手上照例是那两样,也不对,他手头多了一卷佛经。
精神嘛,比侍疾那几日看过去,倒要好些了。
可杀人如麻的沈爷也会信佛吗?
她避开他的视线,不敢细想,也不知这多少是因为良心不安而颂的。
沈嘉实率先出声:“说吧,这回来,找我什么事?”
逢萧玉:“我想问问……”宗文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子的眸子澄澈凌冽,一双眼睛却生的柔和,看过来时,多了几分宽解,“问。”
但逢萧玉不知道的是——
这是她只能拥有的优待。
喉头滚了又滚,逢萧玉终将那句问了出口,她太想知道宗文成的来历了。
佛卷泛旧的面淌于日光金沙之中,他的袍袖微微晃动,又三两成步,站于逢萧玉的面前,生着薄薄茧子的手摩挲过她的面颊。
逢萧玉有求于人,所以没动。
但沈嘉实却看透了她眼底的那抹紧张,自顾自开了口:“宗文成同你说些什么了?”
逢萧玉没说,沈嘉实也猜得到。
海上月的手很长,长得逢萧玉不敢想,他说:“被人彘吓坏了?”
她2不可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沈嘉实微笑:“有些事就算想当做不知道,也会被送到面前来的。”
而后,他微微侧头,瞧向门闩之外,喊着:“红姐,给萧玉上一杯安神茶。”
没过一息。
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盏被端在了她的面前。
沈嘉实随手掷过佛卷,这一刻,他又不像一个信佛的人了。
哪有信佛的人随意丢弃佛卷的?
“宗文成其人,我虽查不到他十五岁前的来历,但看人方面,我总年长你几岁。”他说:“所以我看他这话,是只真不假,但如若你在海上月,我想他不敢动你。”
第22章 最讲究一个守字
长长的沉默过后。
逢萧玉艰涩出声:“倘若我不愿呢?”
沈嘉实的笑收了一半,他转身,回到原先座位之上,右手又重新卷上佛卷。
卷头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手心,他呷了口茶,又擦了擦起雾的眼睛,耐心十足。
他说:“宗文成的南方军可不是摆设,何况,你不是也不想当海上月的人吗?”
沈嘉实说的是不想,言语里却透着一股微妙。
如果他要将逢萧玉赶出海上月,也是轻而易举的小事,之后,要再把她绑在身边,那便容易的太多。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沈嘉实蓄意为之,他要的就是让她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让她心甘情愿做他的掌中雀。
“沈爷,果然是个精明的商人。”逢萧玉说。
沈嘉实对此淡淡一笑。
逢萧玉又道:“请沈爷容许我考虑一二……”
她前有狼,后有虎,个个步步紧逼,个个要了她的命。
事急从权……这个词她反复念了好几遍,那一杆笔直的傲骨弯了下去,“我愿意一月后给沈爷答案。”
沈嘉实停了节拍,直起身来,目光认真而专注,那身长褂摆动的弧轻轻拽动着逢萧玉的心,只差将她拽进无间地狱。
“那我就静候佳音了。”他说。
逢萧玉接连几天,都未上台,也未被红姨安排着唱曲。
这些个人一轮换,又来了些新鲜玩意。
逢萧玉这等人早就被抛之脑后,在海上月坐了冷板凳。
像是沈嘉实故意而为之。
楼里所有人都说,逢萧玉是要失宠了。
本人听完却是一笑了之,觑着满脸愤怒的芝芝。
她勾起芝芝的下巴,问:“生什么气?”
芝芝收敛下几分神色,不甘瘪着嘴:“听他们那些人说你,不痛快。”
逢萧玉见怪不怪,毕竟她身处海上月两年,就被说了两年,多难听的话都听过,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攀着沈嘉实的床才登上的海上月名牌。
譬如:娼妓、烂货,又或是等等之类的,就差没指着她鼻子骂,这些倒真不算什么。
她捻了一小块板栗糕放在芝芝手心,安慰:“好了,我们当初怎么说的?”
芝芝瞧了她一眼:“不要和那些人计较。”
窗外顺势传来两声‘布谷布谷’。
紧跟着,是卖馄饨的吆喝:“卖馄饨咯、买馄饨咯——”
逢萧玉松了手,提步至窗棂前,用铜钩、竹竿把大窗棂支起来,她低下头看过去,是一老一少,正弯着眼朝她笑。
少的那个,更为活泼些。
双手举成喇叭,大声的喊:“卖馄饨了,要不要来一碗啊,逢小姐。”
逢萧玉是老主顾了,现下也不会不给他们面子,她捻着几分碎银,抛到芝芝怀里。
“去,给我拿上来。”
芝芝提着一个小篮子下去了,再上来,篮子里沉甸甸的一碗白白胖胖的馄饨,逢萧玉瞧了两眼,往瓷碗下面一模,叠成小小方型的纸尖在手心里露出个尖头。
她朝窗口看下去,卖馄饨的两口人和善朝她又一笑,压着帽檐,往别处去了。
逢萧玉勺子微搅动一二,抬手,就把这碗馄饨芝芝。
“我又不太想吃了,芝芝,你帮我解决了吧。”她是这般说的。
楼里一些小丫鬟有时也是这样,碰上主子没胃口了,就能吃上几口好的。
虽说海上月的也不差——
但到底还是不能比得上独一份。
芝芝挽了袖子,就坐了下来,逢萧玉身背对着她,打开薄纸。
上面寥寥数语:尉,下午三时,小马成衣铺。
尉和玉下午三点要去小马成衣铺?可他去那干嘛。
逢萧玉记得这间铺子,和她平常去的那家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但小马家有个特点:是专供女子选衣的铺子,多数是洋装,旗袍占少数,压根没什么男人穿得衣服,且,她并未听闻尉和玉带姨太太来万城。
指尖稍稍使劲,又微微揉搓间,长条纸被逢萧玉揉成了一个小圆球。
她提起油灯外罩,把小圆球抛入其内,看它被火舌舔舐。
下午两点一刻。
逢萧玉借着上回去成衣铺拿衣服的名义,领着芝芝出了门。
她们坐上黄包车,先嘱咐车夫往城南路走,再到城南路后,抄小道去城北路。
逢萧玉到小马成衣铺时,正正好是三点整。
她进了门,全是三两成群的姐妹、好友,抑或者主仆,氛围带着少女们独特的娇俏感,让人倍感轻松,连逢萧玉都觉这不是尉和玉来的地方。
可守株待兔,最讲究一个守字。
逢萧玉领着芝芝在里头逛了起来,挑挑拣拣,眼光甚高。
见状,小二将他们迎上了风景更好的二楼,窗边还置了桌子和椅子,仿佛在等谁上来。
逢萧玉笑道:“小二,你们这还能看风景?”
小二:“只是供逛累的夫人小姐们休息休息,茶水这方面……”
他还没说完,逢萧玉便打断了他的话:“我正好逛累了,就在这歇一会吧。”
她身形款款,眉眼似怒又娇,小二原本那句已有人定下的话又吞了下去,他低着头,想着不妨事,就退下了。
逢萧玉支着下颚,目光往下俯瞰,一辆黑色小轿车自远方缓缓行驶过来。
只是,前头那个开车的好像换了个人。
尉和玉下车时,他的的副官已经自动清了场,他手上挽着人,携同进了小马的成衣铺。
忽而,头顶二楼一声笑吟吟:“尉提督,好巧啊。”
她说的是巧,却又不太巧,眼底都是算计。
尉和玉的目光掠过了她,指着那一堆成衣,问身侧女人:“喜欢哪件,直接买。”
女人笑了下,举手投足是大家闺秀的温婉,她又看了眼逢萧玉。
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着体己话:“和玉,这样会不会太破费了?”
尉和玉没说话,逢萧玉却替他答了:“小姐,别担心,尉提督多的是钱——连海上月头牌都包的起,所以呀,别替他省。”
第23章 钱与权
尉和玉不同于宗文成,最明显的一点便是——
他的姨太太仍是他的姨太太,他的女人仍是他的女人,并不生活于推杯换盏里的规则之下。
只是,这对逢萧玉来说。
是下策,又或是说,下下策也不一定。
她先前的一行作为,已经险些将她的路堵死了,谁会喜欢一个威胁过自己的女人呢?尤其是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孙贵胄,不亚于赤裸裸的打他们的脸。
但逢萧玉没办法了,是实在没办法了。
沈嘉实于她的好,是她尚不知名的身世有利用价值,是对玩物的占有欲;而宗ᴶˢᴳ文成的好,是她身上还有利可图,亦是她这副身躯还能送客。
逢萧玉心思千倚百转,红蔻丹叠放腕骨之上,盈盈笑着。
尉和玉身侧的大家闺秀猝然退了一步,松了手,问:“尉三先生,要不然你先和这位小姐处理好感情的事,我们再聊?”
文绉绉的话落在耳侧,温柔的能掐出水来。
不够妩媚轻佻,但胜在大方婉约,让人舒服,态度也是进退有礼,无可挑剔。
可是尉和玉不想和逢萧玉聊,更不想掺和一堆烂摊子里去,他向来是个精明的猎人,只会在局面到了尾声的时间,才会出手。
只是——
有时候他们这种人也需要补充足够的情报来源,来判断是否应该提早出手,又或是,搅浑这盘局。
尉和玉侧过身,目光嫌憎看了眼逢萧玉,随即转头低声附在了身旁女子的耳侧。
逢萧玉不知他说了什么。
没过一会。
大家闺秀便松了柳眉,款款朝后退了一步,让小二领着她看服饰。
只是在这步之前,她冲着逢萧玉一笑:“逢小姐,过会见。”
逢萧玉想,这是尉和玉应了要和她谈话。
于是,她捻着团扇,大方回了一个笑。
步履沉着的男人步步上了二楼,逢萧玉紧跟其后,上了二楼。
她着目着他的背影,帽檐下一寸头,整体却是宽厚挺拔。目光转下,即便是一身绀蓝制服下,仍能看出来他身形流畅、肌肉矫健,是一头积蓄力量,预备随时爆发的野豹。
尉和玉冷不丁地开了口:“看够了吗?”
逢萧玉:“……”
她目光绕开了尉和玉,又往旁处看去,芝芝从隔壁茶馆买来的茶盏、茶壶和茶叶都静静置于那张靠窗小桌上。
逢萧玉上前,沏了一壶茶,手指微蜷,端到尉和玉的面前。
她说:“尉提督,请喝茶。”
男人五指并合,撇开她的茶盏,“无功不受禄,请说吧,逢小姐。”
种种温存,在他这都算不了数。
唇锋一点笑,尉和玉桀骜又散漫的撑着头,看眼前人乖顺低下头,道着歉:“上回威胁尉提督是一时情急,并不是有意为之,萧玉在这以茶代酒,希望尉提督能原谅萧玉……”
尉和玉淡道:“这是道歉?”
逢萧玉点头。
尉和玉没动,轻轻垂下眼皮,他肩头的徽章闪烁着银质的光,兀然的,又带了几分肃杀的意味。
“我平生最讨厌两种人。”尉和玉说:“自作聪明的人,和威胁我的人。”
眼睫微微颤抖间,逢萧玉说:“我并未想过糊弄尉提督,我只想尉提督给个机会——”
尉和玉斜斜睨了她一眼,“什么机会?”
逢萧玉吞咽下紧张,温吞说着:“我想入尉家,做尉提督的第八房姨太太。”
佳人悬而未决的泪珠,盈盈可握的腰肢,艳红又秾丽的唇尖,都在朝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求饶。
真心、鬼话,皆在这一刻都做了园内戏。
荒谬到了极点。
尉和玉不上当、不受蛊。
只是轻飘飘抛了一句:“凭什么?”
尉家的门是有门槛的,即便是身份最低贱的丫鬟,也得是个家世清白的人,而入了风月场的逢萧玉,连家世清白都算不上,又怎么配进尉家的门?
逢萧玉脸色难堪,却继续剖析着自己的真心:“因为我对尉提督忠贞不二,最适合做——提督明面上的情人,暗里的刀。”
她又说:“现下时事动荡,各大军阀都各自为营,可唯有西北势力和南方势力是同盟,也最为要好,尉提督是为了什么?”
尉和玉不置置否的挑唇一笑:“继续说。”
“是因为尉提督想吞并南方的势力……”逢萧玉喉头滚了一下,又说:“或是,除掉宗文成。”
这是逢萧玉想了大半宿才想出来的。
为此,她还恶补了最近的时事,以及过往尉和玉和宗文成的事情,越看,越觉得是个挑拨的好时机。
长长叹息自座椅上方传来。
紧跟着,是比划在脸上的冰凉刀刃,像是在比划从哪下手。
他说:“你太聪明了,逢萧玉。”
逢萧玉眼睫抖动得厉害,她没有闭眼,倔强地抿着唇道:“我能帮你,尉提督。”
男人眸色寡冷,冷厉出声:“你想怎么帮我?”
与虎谋皮,怎能不揣摩虎的心思。
她稳住了喉头的声音,把鬼话撰说成了真话,又道给了尉和玉听。
尉和玉缄默不语。
一炷香,自天明烧到了暗,猩红一点摇摇曳曳,成了照亮男人的唯一工具。
逢萧玉腿都麻了,可依旧像一根柱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里,有多少人上来请示过,那位‘大家闺秀’也曾来过,不过通通被尉和玉拒了,遣副官送他们回去。
再过一刻。
男人终于睁开了眼,鹰隼般的瞳孔疏冷分明,他起了身,又唤来在楼下等候的副官。
皮鞋在过逢萧玉身边时,他出了声:“我拭目以待。”
这算是应下了逢萧玉的话。
顿然间,女人两腿发软,跌坐在地,她已然是脱了力。
闻声的芝芝上了楼,急忙把逢萧玉扶了起来,“萧玉姐?”
逢萧玉摇了摇头,攀着芝芝的肩,勉强站了起来。
事后回到海上月时,芝芝回不过神,她不敢信今日竟是尉和玉送她们回来的。
她凑到逢萧玉的身前,“萧玉姐,尉提督不记恨你威胁他了?”
怎么可能。
逢萧玉喝着冷茶,缓了缓紧绷的神经,温声:“没有男人能拒绝两样东西。”
“什么两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