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清醒再怎么样也没法跟沈家逃脱关系,亦或者是说,不用想挣开沈家血缘关系的枷锁。
逢萧玉垂眸,抬手摩挲卡在虎口的佛珠。
不过两步路。
胭脂水粉交缠的味在空气里蕴发,浓重地,渐渐地,随之而来的是众人戛然而止的笑声,和赤裸裸又含着疑惑的目光。
一个丹凤眼、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的雍容妇人问:“安嬷嬷,这位是?”
安嬷嬷低眉顺眼:“是咱们小四爷未过门的妻子。”
妇人挑了眉头,不辨喜怒:“未过门的,现在着急带来做什么?”
“谁知道呢,”安嬷嬷微微一笑,“老太太吩咐了,说是教教规矩,可是我毕竟是个下人,所以还得请各位夫人来。”
这位妇人挪目,慢条斯理坐了回去,“不敢,小四爷的人谁敢教规矩,这不是活腻了吗?”
逢萧玉清晰看见对方提起‘小四爷’这个称呼后,眉心快速划过的厌恶。
轻轻低下头,她沉默不语。
几个坐在妇人旁边,稍显年轻的女人会心一笑,跟着坐了下来。
安婆子脸色顿然不好看。
在这极短又不明显的交锋里,逢萧玉明显清楚了到这间宅子里还有第三方阵营,处于中立,不与任何人为伍。
而她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她是这群人的首。
垂下眼,她循着衣角拉扯的力道往后一瞧。
沈六正在朝她挤眉弄眼。
逢萧玉勾了勾唇,算是回应了一个笑。
但硝烟远远还没有中止。
清了清嗓子,安婆子道:“既然大夫人忙于后宅,不愿意教,那就没办法了,萧玉姑娘随我回老太太的宅里吧。”
风声拉长,她眼神阴冷逡巡周围,又笑:“只是我记得这两天好似正值夫子休沐,想必各位夫人也忙,我就不带着孩子来见夫人们了。”
那个被称作‘大夫人’的脸色微微一边,拍桌而起,“你!”
安婆子低眉顺眼,“这是为了您们考虑啊,也希望夫人们能体谅老太太的一遍苦心。”
大夫人脸色难掩怒意,胸膛起伏,手指紧紧蜷缩,“你别当你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我就不能处理你。
“咳——”
紧跟着的是安婆子一声咳嗽。
身侧的人七手八脚拉着大夫人,好似要将她从这场落于下风的博弈中劝下,让她别和老太太死磕。
大夫人冷冰冰瞥过站在一旁的逢萧玉,这才收了声。
她还记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
堪称激荡的声息敛了敛,人缓缓开口:“人我们是不敢教的,最主要的还是我们怕小四爷怪罪,这引火烧身的事,嬷嬷你就别叫我们难做了吧。”
她们字字不离她,也字字不离沈嘉实。
俨然是将她们看做无声且浩大的风暴的中心点。
安婆子笑着往前两步,在大夫人的耳畔说着什么。
人的脸色变化不定。
最后,落下一句:“那人我就暂时接手了,还请安嬷嬷多多替我在老太太那边美言两句。”
看着像是利益交换已经到了双方达成的地步。
逢萧玉全程冷眼旁观,她也很好奇这潭水里到底藏了多少风云,她又能从中掬出沈嘉实多少过往来。
抿了抿唇,她不顾沈六的阻拦,笑着参进战火中央。
“既然安嬷嬷都说了,那我也得多谢夫人指导。”柔媚双眼自水榭亭台一一扫过,她神色轻缓,又轻轻俯身,可她分明比在场的人穿得都要艳,这种更像是某种看不起的讯号来,她笑道:“只是我想知道哪一位是我们家沈爷的亲生母亲,好拜见拜见。”
大夫人骤然冷下脸,一声冷笑:“那个女人早死了八百年了,你要见,不如去地底见吧!”
沈母已经死了?
通过眼前这个人的神情转变来看,和捕捉到的冷嘲,逢萧玉想,她或许还和沈母有很多仇怨,也可能是正房和姨太太的矛盾。
低低垂下眼眼睫,她轻柔道:“我原以为您是小四爷的亲生母亲,本来我还很高兴能接受‘母亲的教诲’,只是现在看来,你还不配。”
周围兀然一静!
没有人想到逢萧玉敢这么说。
就连想帮着说话的沈六听见最后一句话,也倏然瞪大双眼,下意识离了她两步之远。
逢萧玉抬起首,不斜不倚对上大夫人的眼里,眉眼神情诚恳,话里确实实打实的气人。
“不过我也能看出来,毕竟要是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大夫人也不会用这种态度提起沈爷的名字了。”
她唇角弯弯:“果然是老话说的好,不是亲生的所以就不喜欢。”
第219章 是你?
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安婆子目光狠厉,或许是在这个家里平日没人敢得罪她,抬手就是一巴掌,“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知道你在说谁吗?”
逢萧玉后退一步,避开女人堪堪落下的巴掌,脸上嘲弄之意浓厚,“我当然知道。”
安婆子目眦欲裂,“来人,让他们好好教教这位小姐规矩!”
如此紧绷的氛围之下,大夫人轻轻笑过一声。
“好了,安嬷嬷,人家不懂规矩,你好好教就是了。”她眼神看似平和,话里却更显狠辣:“不然到时候小四爷生气了,你说是不是?”
后宅之中,能用的阴私手段多的事。
尤其是对女性的苛责和身体上的欺辱,更是有数十种不ᴶˢᴳ止,这种方法能让人看着好端端的,内里却是千穿百洞。
她说这话的目的,一是为了提醒安婆子,二是为了火上浇油。
安婆子情绪平静下来,拱手道:“大夫人说得是。”
转过身,她面露鄙夷,对逢萧玉说:“即使小四爷并非是大夫人亲生的,但她爱子之心人人可见,逢年过节更是没短过四爷什么,何况大夫人大度,即使不是亲生的,一声嫡母总是担的的。”
逢萧玉长长哦了一声,面色不改:“那又如何?”
柿子得挑软得捏。
她们是这种想法,自己亦然是同理,至于沈嘉实那边,她倒是可以暂时放心下来。
唇畔微微卷翘开,逢萧玉目光意味不明扫过几人,说:“嘉实可从没有跟我说过,他有个生母。”
安婆子暗自咬牙。
要是温驯乖巧的良家女哪能见过这种场面,早就该被吓坏了,平日里那些有着一些反骨的,也是轻而易举就能抓住命脉。
只是这逢萧玉就偏偏是个例外。
明明是一个不干不净的风月场的女人,还敢在这里挑刺,一点都不担心沈嘉实抛弃她。
心思百转千移,安婆子倒是先软下了声音:“逢小姐,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不然到时候被小四爷抛弃了,可有你哭的。”
眼尾风情旖旎近乎要溢出来了,逢萧玉笑盈盈道:“放心吧,我不会哭的。”
随即,她补充一句:“我同安婆子不同,只要我想找,总归是能找到个男人傍身,放心。”
再不济,她还有自己的小金库呢。
……
凉风吹响纸糊窗棂,白日斑驳的日光总是灰濛濛的,云雾在此连城一线。
茶盏里的热水冷了又倒,倒了又热,映着花梨木上的立体圆雕,栩栩如生。
自从进入这间佛堂后,沈嘉实便一直没有动。
沈老太太也没管他,重新跪上神龛前的圆垫,继续自己刚刚未完的事。
分明是共处一室,两人却冷漠得像是陌生人。
不相交的平行线。
毛笔最后一撇落下,勾出字节的最后一点。
“你还在怨恨我和你娘吗?”
她指的那个‘娘’,是沈家老爷的正房,也是沈嘉实的嫡母。
男人终于动了。
伸手,捧起茶杯,轻轻呷一口,淡淡:“有什么好怪的,都过去了。”
沈老太太叹息:“我知道你,要是真过去了,你就不会过年都没有回来了。”
沈嘉实笑着:“我只是忙。”随着一口茶悉数入了喉咙,他眉心温润之意皆淡去,“都说先礼后兵了,您礼都上了,什么时候后兵?”
沈老太太哀求之意更重:“嘉实,我们是一家人,有血缘关系的!而且,沈家的当家人现在是你。”
“我知道”沈嘉实笑道:“但我是商人,沈家的财产、还是我的财产总得分开,我没有兴趣和一大家子分账。”
不仅如此,他还睚眦必报。
关于自己的、母亲的,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伤害过他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等着有朝一日——能报仇雪恨。
沈老太太在察觉到这一点后,也是明白什么,就开始着手查沈家的铺子,却发现一年里,沈家的铺子倒了三分之一。
与此同时,沈嘉实的势力也比往年更甚。
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定是男人拿着沈家的利益,去换自己的利益了。
如果是年轻时候的老太太,还有那股心气,或许还能和沈嘉实斗上一斗,拿回来沈家的掌管权,但她现在人已迟暮,就差腿一蹬,拿什么跟沈嘉实斗?
可是沈家百年家业就这么被吞掉,她又不甘心。
沈老太太神色冷静,语出嘲讽:“分账,你说这话也不怕人笑话,那些东西可是沈家的东西!”
沈嘉实:“是吗?”
理了理衣袖,他起身抬步走到老太太身前,丝毫没有在意神龛上的佛像,伸出手,提着抚平肩头褶皱。
他声音诡异平静:“要是我,沈家早没了,老太太,你忘了吗,前两年几个嫡系死的死,没得没,哪里来的继承人?还不是要改名换姓。”
沈老太太脸色一瞬通红,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心中答案呼之欲出。
年迈佝偻的身躯颤抖着,她发问:“是你?”
沈嘉实笑眯眯地说:“这瞎话可不兴编,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
沈老太太上气喘不上下气。
沈嘉实却仿若没看见般,兀然开口:“对了,我记得我那位嫡母是宋家分支的人,对吧?”
“……你要干什么?”老人声音喑哑。
沈嘉实:“我不干什么,就是确认一件事。”
顿了顿,他开口道:“说起来,我记得宋徽音是你们当初选给五弟的童养媳,那时候怎么不说亲了?”
沈老太太抿了抿唇,硬着脖子:“这跟你没关系。”
沈嘉实点头,“莫不是人家宋家看透了沈家是一滩污水,所以不想将女儿嫁起来吧。”
老人苍老如树皮的脸涨红,像是受了极大的侮辱。
可她又不能反驳什么。
当年宋徽音一脉就是因为看不上沈家后院,所以婉拒他们。
透过眼神里的惊慌失措,沈嘉实弯唇笑了笑,转头看向正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抬足就往外走。
时候不早了,他该去寻逢萧玉去。
沈嘉实顺着记忆里的小道走去,抄着小路,来到水榭亭台前的一道小门前,两个护院对上一眼,迟疑喊了声沈爷。
轻轻摆手,他问:“我的夫人在里面吗?”
第220章 那双手她不想要了
护卫点头:“在里面。”
沈嘉实:“那就打开它。”
看院的护卫相互看一眼,目光带着迟疑,“这……不合规矩吧,沈爷。”
老太太先前吩咐过,如非她的口谕,没人能从这扇门进。
今天更是如此。
沈嘉实哪里猜不出沈老太太的想法,不外乎是打个巴掌,再给颗糖的做法。
捏着指骨,他撩眼对上他们,问:“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是谁的人了?”
早在很久之前,沈嘉实接管沈家的那一天,他院里院外就安排上自己的人。
眼前两个也是的。
护卫像是终于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惊得一声冷汗,乖顺将门打开了。
这个侧门正对着水榭亭台,能看得见那处好风光,但水榭亭台那边的人却看不见这边,因为各式各样的建筑物、花草树木等等,都将这边给掩盖了。
逢萧玉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偷窥自己。
因为她没工夫,也没时间。
相较之前的扯皮,现在她们是真的打算整治逢萧玉。
三两孔武有力的小厮步入亭台,打算按住她,偏偏逢萧玉跟个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的,抓又抓不住。
还有几个太太被尖叫着推倒了。
沈六瞠目结舌。
安婆子更是亲手上手去抓。
结果和先前也没什么两样,且变得愈发混乱起来。
男人的声音兀然插入其中:“你们在做什么?”
所有人都为之一僵。
逢萧玉侧过头望去,长长睫毛须臾悬上泪滴,她低声:“嘉实,你终于来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走到沈嘉实的面前,又看似不小心藏在他身后,款款道:“我们没做什么,就是打闹了一下。”
嘴上这么说,她却状似不经意般露出了被指甲刮到的血丝。
楚楚可怜,又透着三分‘大度’。
沈六是真的想给自己这位嫂子鼓掌了。
真能演。
啧啧两声,她后退半步,觉得自己能提前示好真是明智之举,随即目光斜斜睨向沈嘉实,仿佛要看他什么反应。
不如说,所有人都在等着沈嘉实反应,她们想看看对方对逢萧玉的态度,又或是,从中品出这个女人对他到底重不重要。
先前分明热闹的庭院现在却是静悄悄的。
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让在场所有人听见。
安婆子鬓角划过冷汗,硬着头皮开口:“小四爷……”
沈嘉实抬了抬手,道:“我知道,安嬷嬷是想教萧玉,我明白。”
“小四爷清楚就好,可不能给外人挑拨离间。”安婆子赔着笑,她眼尖,又看见了沈嘉实背后不远处的声音,小声开口:“老夫人,我们本来只是想教教逢姑娘规矩,谁知道她生性或许是野惯了,听不得劝,所以才让小四爷误会了。”
接着,她低身觑着大夫人,声音加重:“大夫人你觉得呢?”
大夫人哪能不明白这是在做筏子呢,她不情愿点了头:“是,小四爷、母亲,你们千万别误会。”
沈老太太步履稳健,目光余角扫过沈嘉实和他旁边的逢萧玉,看似平和问。
“小四,既然是误会,说开了就好了。”眉心微拢,脸上褶子皱在一起,她继续道:“一家人,别寒了心。”
沈嘉实不语,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