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实淡漠看着她,又问:“所以呢?”
屋内的热水终归是要凉了,男人的后背背对着光,身形拉长,逢萧玉现在却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她也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沈六和沈嘉实的谈话,没有丝毫上前的打算。
这场博弈以沈六失败、沈嘉实胜利而告终。
她的腮帮紧绷,眼神冷凌凌的,霍然抬起首,目光不经意间从逢萧玉脸上刮过,那声音像是刀磨过磨刀石积压着怨怼。
“四哥,……不,沈爷。”重重的两声叩首,她闷声开口:“我愿意替你做沈家内院的眼子,帮你监视大夫人和老太太的一举一动。”
沈嘉实笑了,一针见血指出问题:“你自己对外界的消息都不够灵通,又怎么将内宅的消息递出来?”
他像极了好哥哥的样子,弯腰伸手就要把人从地上扶起来,沈六却不肯起,头碾在地上,她的喉头嗡嗡的如一只蜜蜂在里面横冲直撞。
“沈爷,我没有灵通,但我娘有,她早些年前有个丫鬟现在在后厨做厨娘,她能帮忙我们传递出来!”
男人沉吟半刻,步履不徐不疾,从人手中扯出袍子,“那你又怎么能保证她对你忠心耿耿?”
沈六神色极冷,沉沉道:“她有个女儿,我调过来做自己的贴身丫鬟就可。”
“——不愧是沈家的好女儿,”沈嘉实笑道:“那就跟你所说的办吧。”
目光微微转过逢萧玉,他再度看向竹青,下巴微微一点头,从腰上取出一个小牌子递给他,“竹青,你去请大夫。”
竹青脸上怒意早已消失,点了头,就迅速退了下去。
院子里在场的人只有三人。
沈六看过沈嘉实,再看向逢萧玉,眼底闪过复杂,她弯腰道谢,旋即也快步退出去,将空间留给逢萧玉他们。
逢萧玉得空,侧目扫过站立于日光之下的男人,问:“你不是决定袖手旁观了,又为何答应帮她?”
沈嘉实回头,神色仍旧平静:“我不是在帮她,而是在帮我自己。”
男人步履稳健,倘若不是两声清浅的咳嗽声,她怕是不会以为他久病缠身,眼珠子盯着他,沈嘉实又开口:“萧玉,我问你铜墙铁壁从哪瓦解更合适?”
逢萧玉答:“外部凿不开,自然是内部更合适。”
沈嘉实:“沈家于我,就是如此。”
逢萧玉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可是你已经是沈家的家主,又分什么外部和内部。”
沈嘉实淡淡:“你或许不清楚,但沈家在起家之前出过几名官,那留下来的财产代代传递,就到了后院里头,这规矩一传下来,自然而然就归每一任当家主母所掌控。”
但是沈嘉实还没有娶亲。
所以,这份家业必然还没有落在他手里,据他耳闻,一份现在牢牢在老太太手上,另一份则是在大夫人手上。
谁让大老爷曾经也就职过沈家掌权人的位置。
唇边挑了挑,沈嘉实的眼底病态绮丽令人头晕目眩,他又咳嗽几声,笑开:“虽然我并不需要这份财富,但是我也不想他们落在沈家后院里。”
更严重的话他还没有说出来。
先前的换铺子主人不过是小打小闹,他现在要做的是摧毁整个沈家。
但话是这么说,也不好做。
毕竟沈家后院的两股势力现在都拧成了在一起,为得就是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
这回小十二的事情就是沈家那些人弄出来的,为得就是让沈嘉实落个虐待家中子嗣的名称,不然她们也不会到天亮的时候,方才让沈六闯进沈嘉实房中,通知他。
可见后宅水深,就算是沈嘉实安插了眼,也没法得到第一消息。
逢萧玉敛着眉头,觉得哪儿不对,可男人的话已如汹涌潮水过来,漫过她的耳朵。
“萧玉,要是今日是你遇见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从沈六下手,挑拨离间,瓦解沈家后院。”
沈嘉实苍白的脸上红润了些,“是,所以说你是最懂我的人,这场戏啊,我们还有的看。”
逢萧玉:“……你的意思是?”
沈嘉实微微一笑:“就等着吧,世上哪有我们一回家,夫子就休沐的道理呢。”
这一句话顿然让逢萧玉满身冷汗。
一环扣一环。
他在告诉逢萧玉,从老太太开始,他们就已经被整个沈家算计在内了。
逢萧玉抿抿唇,不再吭声。
转而,门外一个干练模样的小厮传报,说让沈嘉实和逢萧玉去一趟正厅,说大老爷和夫人都在等着他们。
恰逢此刻万里晴空的天突然降下一道闪电!
电闪雷鸣,声音猛然在耳膜炸开。
逢萧玉下意识看向沈嘉实,男人神色仍旧温润,甚至饶有闲心抬手捏了捏她的指尖。
缓过神来的逢萧玉声音艰涩:“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沈嘉实没有回答她,只道:“可惜了这个落脚点,沈六这么一闯之后怕是没了安宁,走吧,他们还在等我们。”
第226章 后事
沈家的正厅与其他大户人家的别无二致,要说多,约莫是多了一个吃饭的雕花圆桌。一般来说,这种桌子都在正午时分才搬上来,供大家吃饭坐,但今日正午还没到,就已然搬了上来。
对准中线的是条条分割线,书画、桌椅,连同牌匾都是正正方方的处于中间线上。
逢萧玉抬眼瞧过一眼,那牌匾上写着的“瑞气盈门”,再偷看一眼,坐在牌匾之下的人赫然和沈嘉实有三分相像,想必是他的父亲。
果不其然。
眼见身边男人蓦然松开她的手,掠过她上前,恭恭敬敬喊道:“父亲——”
沈父神色板正,淡淡颔首后,就将目光投到了逢萧玉身上,转而看向身旁的大夫人。
“边吃边聊。”
大夫人笑着应下,转头和自己的丫鬟吩咐着什么,和先前矜傲轻蔑的人截然不同。
不过一会,叠同脚步自他们右手边的身后传来,逢萧玉侧过头望去,是如潮的菜肴和精致点心,一一端上桌后,正厅里的下人都跟着退下去。
沈父笑着坐上主位,目光瞥过几人,口吻幽幽:“本来我只打算请实儿过来吃饭,不过我想他难得带人上门,就一并请来了。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我请你们来,不是因为要责怪你们,而是有事要问。”
大夫人跟着帮腔:“是呀,也是后宅内院的事,所以来问问你们两口子意见。”
“父亲请问便是。”沈嘉实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哪还有避而不答的道理?”
沈嘉实牵着逢萧玉上前两步,坐到小辈的座位上,真好似新婚燕尔的一对,连乌木金丝的筷子都是男人亲手擦拭再递给女方,女方又回以一个腼腆的笑意来,眼神含情脉脉,羡煞旁人,谁都插不进去。
沈父同手边的大夫人对上一眼,旋即两声轻咳。
接着,大夫人笑道:“你们这小年轻倒是恩爱。”
相触指尖蓦然收回,逢萧玉状似不好意思低下头,实则是马上就要这幅惺惺作态给反胃了。
抿了抿唇,她耳尖微竖,听着ᴶˢᴳ桌上的话。
“实儿,为父昨日谈得书房的事,你想的如何了?”没等人答话,他摇头晃脑继续道:“想必逢小姐理应也会支持你,为大丈夫者要成事怎么能拘泥于儿女情长。”
茶盏一放,落声清脆。
沈嘉实答:“我昨日想了又想,夜不能寐,还是决意算了。”
沈父:“有何不可?况且人家大户人家的大小姐都亲自答应了,不让逢小姐做妾,做个平妻,你还有何不满的?”
沈嘉实脸色笑容微敛,开口:“你都说是个大户人家,她怎么能瞧得上沈家家业?”
“那不是还有你撑着吗?”沈父脸色不好,眉心微拢,更是恼怒,“再说了,你别当我不知道现在你在外能赚多少钱,人人都在传你这个万城的商会会长能在万城只手遮天。”
一脸惊讶,沈嘉实侧头看过逢萧玉,反问道:“你有听旁人这么谈论过吗,萧玉。”
面前男人面如潘安,眉眼弯弯,笑得那是一派温润端方,那底子却是黑的,心肝更是能滴出墨来,哪里称得上风光霁月。
至于现下的谈话——
逢萧玉囫囵听完,都不敢信三分,也不知道是谁昨夜辗转反侧,险些擦枪走过。
但好歹面上还得应付过去,她唇尖微微抿起,顺从道:“我好像没有留意外界的风声,但据我所知,好像是没有这样的话传来。”
沈嘉实继而转过头去,看向主位之上的沈父,笑着解释:“我平日忙,萧玉多替我在外交友,所以她说没有,想必是没有的吧。”
“实儿,一个好妻子对你的助力是远远超乎你的想象的。”沈父叹气道:“人家小姑娘心系于你,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乌木金纹的筷尖夹出一片藕,晃悠悠落到沈父的饭碗上。
低低一声抽噎,大夫人颦眉道:“我清楚是实儿憎恨我,才牵扯到您,老爷我不愿意让你难做,既然这样的话,还是算了吧。”
沈父脸色一边,哄着:“哪有你的错?”
大夫人哽咽,“如果不是我,实儿又怎么会这么抗拒婚姻?不过我还有个好办法。”
“大夫人有什么好办法,不如说出来——?”沈嘉实微笑着应答。
大夫人道:“如果你不愿意,那不如将家主之位交出来,也算是成全了两家联姻之美事,如何?当然了,我清楚你肯定看不上沈家这些家业,这都是为了保全你和沈家颜面才选的折中法子。”
沈嘉实目光缓缓锁定那张脸,风韵犹存,看着倒是保养的不错。
他笑得更诡谲了些:“我可以让位,谁敢上来吗?”
前些年,下一代沈家家主选定的是大夫人膝下的嫡长子,就在大家心照不宣的时,嫡长子却因烟土的事,疯了,成了个废人,后面又莫名其妙始终了,绝了继位的希望。
到后面两年,不是没出过其他人。
但无一例外,非残即死,看着倒是沈家继承人的风水不吉利,直到轮到沈嘉实。
最开始他们以为沈嘉实也会和那些人一样,结果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沈嘉实毫发无伤,甚至逼下了沈父,坐上沈家掌权人的位置。
大夫人胸膛起伏,手指紧紧扣着,刚想说什么。
一声急促的奔跑声打断了她的话。
脑袋重重磕在地面,一个灰袍小厮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夫说、大夫说……”
沈父:“大夫说什么啊!”
小厮一口气喘不过来,直言道:“大夫说,可以给小少爷准备后事了!”
沈父目眦欲裂,大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极其荒诞的闹剧在这一刻如画卷一般徐徐展开,交代清楚内里的缘故。
一字一句如闷雷炸在耳朵里。
那个机灵活泼的孩子现下高烧不退,大夫估摸是昨日半夜发得烧,现在请他来,太晚了,不能保证能十足的治好,还说会对智力有影响。
沈父一个趔趄,差些摔下去。
侧过头,逢萧玉看着扶着沈父的大夫人,她的眼睛也在看着她,视线交汇,女人看了三秒,避头提议。
“咱们先去瞧瞧,要是真的不行,咱们就送到西医那去,肯定有办法。”
第227章 好机会
逢萧玉发现,自从这个小厮出场后,沈嘉实就再未说过什么话来,人似幽灵般跟在两位家中‘长辈’的面前。
等他们到院子口的时候,婆子、丫鬟还有小厮都在探首探脑的,里面是哭天喊地的哭泣声,有少女的,更有老人的。他们来的不巧,刚好撞见了过来的沈老太太。
为代表的沈老太太和沈父他们接着进去,逢萧玉就陪着沈嘉实他在外等候。
人数不多的院子里,竹青走上来。
他低声:“沈爷,我是一点都没耽搁。”
沈嘉实嗯声,侧过头,模糊不止的窗棂看不见里头的影子,他说:“查查咱们早些年安排的人,折了多少,又策反多少,算清楚了。”
逢萧玉听完了全程。
转过头,沈嘉实低垂着眼握住她的手,问:“怕不怕?”
逢萧玉摇摇头,眼神里全是相信,她缓缓开口:“我不怕。”
这一句好像预兆着什么无形涌动的气场,话音刚落,几位的沈家长辈就从房间里踏出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看着不大的女人,衣裳上沾着比沈嘉实还浓厚的药味,一位郎中跟在他们身后,长长叹一口气,听见这声女人的心气仿佛就散了,跟着倒了下去。
一阵鸡飞狗跳过后,心焦的氛围更重了。
沈六躲在门口柱子后面不断哭泣,郎中见状,只道:“你们请的太晚了,要是早一点,指不定能治好。现在烧了几次,又退了几次,你们不是不知道这病人啊,以后就算是救活了,也怕是很难‘聪慧’了。”
说难听一点,就是变成一个傻子。
言下之意,谁都听得出来。
逢萧玉不由一阵恍惚,说实话她也很难相信,昨日见到的孩子今日就要成了一个傻子。
抿了抿唇,她刚想说什么,身侧的手就握了上来。
沈嘉实语气淡淡:“大夫,那还有办法救吗?”
大夫神色为难,“有是有,不过悬,我担心——”他目光又转过一圈周围人,看着他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不由瑟缩,深吸一口气,他改口道:“我是救不了了,你们看看能不能请西医或者是钟老来吧,这万城的地界我认第二,也就钟老能在第一了,或许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沈父连忙喊道:“那就请、请钟老来!”
几个下人转身奔走出去,见状大夫也跟着告辞。
一时之间,小院的人散的七七八八。
沈嘉实恍若未闻,低头对着逢萧玉道:“我送你回去。”
逢萧玉:“……你不用待在这吗?”
身后几道目光如凛冽寒刀子,能刮出她的肉来,长睫微抬,她转身捂热男人的手指,声音止不住地轻缓:“这里事多,你还是留在这吧,让竹青送我回去。”
语毕,她抬起眼,和沈嘉实对视一二。
为了佐证她的话一般,沈六跟着说了话,恳求沈嘉实留在这,乱糟糟的,沈六生母也醒了,听见沈嘉实要走的消息,连忙要下床挽留,不顾沈嘉实的脸色有多么难看。
最终,沈嘉实还是缓缓出了一口气,招来竹青送逢萧玉回去。
院子弯弯绕绕的,隔音效果也还不错。
离得远了一些,连同那些苦恼凄凉的女人声都听不见了。
逢萧玉问:“是真的会死吗?”
竹青答:“说不好,但看着他已经是烧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