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伺候的宫女太监个个看的惊心肉跳,纷纷围在两人身边。一副想要劝幼童松手却又不敢开口的矛盾模样。
头发被撒泼顽劣的幼童紧紧拽的生疼,那女子却未有发火,反而是好声好气的耐心哄着怀里大哭的孩童:“我真没有骗你,何有,你爹马上就来,你再等一等……好了,你爹来了,你莫要再哭了。”
听到熟悉的两个字从女子嘴里滚出,殿里却未见到熟悉的身影,而且女子说话的对象正是个没见过的幼童。
才走进殿里的何安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还来不及整理一下思绪,就被看见他们进殿的女子急忙招手唤了过去。
沉着冷静如她,也快撑不住某人的水漫金山。
何有跟着领他入宫的人一起走到天子面前便欲下跪行礼,却是尚未动作女子就立刻出声赦免了他们,接着以迅雷之势,弯腰把怀里闻听爹来了后一下子止啼不哭的幼童塞到了何安怀里。
“……”
何安抱着怀里豆丁大的孩子,表情茫然的看向面前发冠都被扯得有些歪斜的天子。
那边,天子挥手让宫女上前替她理衣冠,同时好心的给他解释:“这是何有,你的儿子。”
“……?”
见他依旧没能反应过来,天子再道:“你没听错,这的的确确是你的儿子何有,只是因为一点意外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何安便木愣愣的看向了怀里的孩子,怀里的孩子也支楞着大眼睛水艳艳的瞧他,眉目之间的确像极了何有,这令他眉毛不住的狂跳,心想这是出了‘一点’意外?
而且意外还在继续横生。
被‘人贩子’突然塞到了另外一人怀里的小何有倒是没哭了,只是当他把这抱着自己的中年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忽然毅然决然的叫嚷道:“不对,你不是我爹,我爹可长得比你俊俏多了!”
闻言,最听不得别人指摘他外貌的何安透着浑浊,却不妨碍依旧漂亮的桃花眼立沉,里面阴狠狠的,吓得怀里的小何有瞬间闭紧了嘴,缩着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小小年纪的何有已经隐隐明白有些人是可以随意欺负的,但有些人是不能的。
典型的欺软怕硬,这小时候的何有性情如何可见一斑啊。
如果不是因为这是缩成幼童后顽劣不懂事的小何有,而且天子就在面前站着,何安绝对会笑着伸手把这个不孝儿子活活掐死在怀里。
一旁,帝渚听后眉头微皱,侧头看向何安身边的人:“林川,我不是吩咐你去把何有的爹找来?你找错了?”
“没有啊,陛下,就是他没错!”领他入宫的人撑着腰愤愤反驳。
“张御医清清楚楚说的是甜水巷的何府!那巷子里就一家何府,军师还特意画了地图给属下,就算属下是路痴,那簸箕大的何府两个字也不能看错吧!”
“……这位大人并未找错。”听到这里何安大致明白过来,叹着气的把孩子重新塞回了天子怀里,方是苦笑着说道,“但老奴只是小有的干爹,而小有口里要的爹爹应该是指的他亲爹。”
众人这才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何有年纪小小就入了宫,没两年就跟着何安改姓成为干儿子,对何安张口亲亲蜜蜜喊得便是爹。
他对入宫之前的事闭口不谈,宫里上下就认为他是个父母双亡的流浪儿,为了养活自己才不得已的入了宫,便顺其自然的把何安认成了他嘴里的爹。
关于何有入宫前的事宫里没两个人清楚,而青年才与何有相识的帝渚更是所知不多,眼见怀里的孩童又要扁着嘴巴哭,连忙一边柔声哄他一边追问道:“那他亲爹呢?”
“早就死了。”何安看着任劳任怨哄孩子的天子淡淡地笑。
帝渚闻言一惊,皱眉看向他。
何安便解释道:“他爹当年好赌,赌到最后赖了一屁股的债,为了还债只好去馆楼卖身,还想把他也带着去,被他半路跑了。他爹把他抓回去后打了一顿,转头给卖进了宫里,可他爹留不住钱,没过多久就因为赌不够资被活活打死了。”
这些事何有从未跟她提过,没想到今日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些事,帝渚听得动容:“那他为何还……”还会哭着闹着要亲爹。
“老奴曾听他说过,在他幼时家境还不错,他爹那时很是疼他。”何安望向帝渚怀里扒着她的肩膀偷偷顾盼周围的孩子。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如此善变,风一阵雨一阵的,前一秒许是还在为要爹而嚎啕大哭,下一秒就会因为注意到好奇的东西而笑开了颜。
他看着幼童版的何有的目光不无怜爱:“若非他的母亲当年病逝,他爹一时接受不了借赌消愁,导致了后来那些事,他原该……”
他原该是个春风意气的少年郎,骑马踏遍洛阳花的风流公子。
而不是靠着以色侍主获得权力登顶的秉笔太监九千岁。
显然何安这个假爹解决不了何有闹着要亲爹的问题,但何安不愧是当了何有的几十年干爹,对何有深为了解,把他的喜好性情皆是拿捏的格外清楚。
他三言两语的就把再接再厉还要哭闹的何有安抚了下来,告诉何有他爹有事要出远门,便把他暂时托付给了帝渚这个‘姐姐’照顾,等过几天就回来接他。
而何有在吃了几块何安要后厨做好送来的桂花糕后,竟然还真就深信不疑的待在帝渚怀里,乖乖的不再哭闹要爹。
哄了小何有整整一个早晨也没把人哄住,还被狠扯头发的帝渚在那一刻感到深深的泄气与微妙的情绪,果然爹亲娘亲都不如好吃的亲啊!
才过去短短两日时光不到,小何有深知在这个漂亮华丽的大屋子当家作主的是谁,而且这个当家人一点都不会拒绝他的要求,有求必应,任予任求,是他的最大靠山。
最重要的是,这人不仅比他爹要长得好看,比他爹对他还要好,随手一指就是要星星都能毫不犹豫的给他摘下来。
因此,有奶就是娘的小何有粘着帝渚就如同扒着树干的树熊,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拦都拦不住。
对于这点,能得到心上人的喜爱粘腻,帝渚自然是喜闻乐见的。
要知道,之前的何有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的热情活泼,喜好分明。
素日里的他极少笑极少闹,性子清冷阴沉,张口便是规矩礼仪,旁边有外人在时她不过随意走近他身边,他都会有意无意的向后退出一定距离。
他的一言一行简直行止严谨到了死板的地步,八头牛都拽不回来的那种,帝渚曾经多次劝过说过,却通通是进了无底洞,砸进去连个响动也听不到。
而如今这样时刻粘着她闹着她的何有,尽管那里面多数的原因应当只是他知道身边的人都只听她的话,只有跟着她才能得到自己想吃的想玩的,帝渚还是格外高兴,也乐意没有底线的宠着他。
――――――――――――――――――――
第9章 08
――――――――――――――――――――
截然不同的何有给帝渚的感觉着实新奇,这种机会也许千古难得一见,她就想让活惯憋屈的何有有一次快快活活,肆意妄为的时候,便是甘之如饴的。
高兴尽然是高兴,有时候却是颇觉无奈的。
比如,现在。
“岭南今年大旱,百姓秋收的收成相比往年减少一半,交上来的粮食大大减少,民间冒出不少的诉苦声,臣粗略一算这次不仅损失了上千金银,怕还会引起民间动荡,必须春收前就调动国库远助……”
户部侍郎在朝下扬声厉说的禀报着政事,说完后就等着天子决策。
高高龙座上端坐的天子听完后沉吟半刻,正要开口答他忽然眉头一皱,像是听见了什么,侧过头瞥向侧面偏殿的位置。
“陛下?”朝下的户部侍郎面露疑惑。
天子转回头,一如方才平静,淡淡决定道:“既然去年秋收大减,百姓困苦,那今年的春税就暂时不收,再派多名官吏去往民间进行安抚,可看情况调动周边的军队帮衬农活艰难的百姓。”
闻言,户部侍郎大唤英明,退了下去,再有其他官员上前请奏。
这次是吏部的。
那官员正说得滔滔不绝时,高座上的天子眉头再皱,又转过头去看偏殿。
她这次看的有些过久,下面的臣子说完了也等不来她回答,那臣子又是个脾性急的,掉眉大声唤着台上出神的天子:“陛下可在听?”
天子又转回头:“在听。此事不能暂放,边疆乃是常年苦寒之地,又事关国家安危,这守疆的将士是重中之重,他们的食粮衣物不能短缺,若不能吃饱穿暖就不能好好训练。虽说近年周边国度安稳,却不能减少戒备,但张卿所言有理,不如……”
天子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又止声看向偏殿,剑气凝成的寒眉紧锁,似乎那里有什么极其重要之事,嘴角竟是抿起,一副纷扰心神无心在此的模样。
向来稳重持国的天子竟是再三心不在焉,左顾旁事,这无疑引得下面的文武百官颇为惊讶,尤其是那吏部官员话听一半便戛然而止更是不满,老脸一横,就要再度开口质问天子。
“陛……”不料话才开了个字,下面的文武百官们便亲眼看着天子忽然起身,扬袖而去,引起下面一片哗然。
正当他们惊慌互看时,过了半响天子就回来了,却是怀里多了个哭哭戚戚的孩子,小手捂着眼睛,大颗大颗的金豆子从眼眶里争相恐后的冒出,看起来可怜委屈极了。
看见这幕,下面的文武百官纷纷傻了。
只见天子抱着这多出来的孩子径直上了龙座,然后把孩子放在了腿上温声细气的哄着,眼里铺满了无尽的心疼与柔情,几乎快是溺了出来!
天晓得他们跟了这堪比无欲佛陀的天子多年,就从未见过她对谁有这般的温柔耐心过,就连那活该挨千刀的死太监何有都没收到过这种待遇。
他们殊不知,这小小的孩子便是他们心里认为的那个死太监。
看腿上的小何有捂着眼睛低低呜呜的直哭,怎么哄都哄不住,眼睛却是若有若无的瞟着某处,帝渚轻声叹息,迟疑了一下还是妥协的要那偏殿里早就候着的宫人递来一盘桂花糕。
把盘子里接过来,一边揽着腿上的小身体免得他掉下去,一边捏起块不大的糕点拌成两半,再捏了一小块递到了他嘴边,低声哄道:“行了,别哭了,给你吃。”
这小混蛋真是能耐,逼得她不得不退步。
清早时他贪吃各种零嘴糕点竟是连早膳都没吃多少,帝渚看这两日他贪嘴吃的过多,怕他吃坏肚子才第一次硬了心肠不让宫人们给他糕点吃,没想到他一赌气连早膳都不吃了,饿着肚子就非跟着她来上朝。
果然,朝还没上多久呢,某个挨饿的小混蛋就饿的开始发脾气了,死活不肯在偏殿安生待着要冲上来找她。
这上朝乃是国家重事,哪能让他上去胡闹,旁边的宫人们便七手八脚的哄着劝着,他被缠着走不了就开始习惯性的耍脾气,先是大喊大叫,接着就是大哭大闹。
然后,然后就是帝渚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得认命的下去把他抱上来哄。
得到糕点吃的小混蛋终于消停,一下子就不哭了,抹干金豆子后便埋头啃吃的,分毫没注意到朝下的文武百官精彩纷呈的脸色。
“无事,继续吧。”帝渚直接无视百官们投来无数的复杂视线,照顾腿上小家伙吃东西的同时还游刃有余的处理朝政。
她缓缓道:“将士们的吃穿用度消减不得,而张卿提到的国防支出过多也有道理,那不如减少帝都过多的禁兵数量。待后面林下将几人从荆州回来后,朕会让他们来与张卿好好详聊安排。”
天子安排的合情合理,找不到一点错处,吏部官员神色微妙的退了下去。
正巧怀里小家伙的糕点吃完了,细气声声的催促她,帝渚就低下头又扳断一块糕点,再喂到了小何有的嘴边,同时云淡风轻的提醒下面僵立太久的百官。
“哪位爱卿还有事启奏?”
话丢下过了好久,终于有个官员从中回过了神,愣愣的出列请奏:“臣,臣还有奏!”
“说。”帝渚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的看着她,遂是低下眼给小何有擦掉嘴边的碎屑,仍是平淡道,“李卿说政事即可,不需提无关之事。”
好吧,未开口的劝谏就被她堵死了,连天子都说无妨了,他们为臣子的还能说什么?官员只得把满心的疑问吞回了肚子里,恍若眼瞎的禀报政事。
只是这场朝会过后,官员中就掀起了一阵狂潮,人人皆在打探今日被天子抱着上朝的孩子打哪来的,莫非是天子的私生子不成?
可是天子的后宫空荡至今,除了那个死太监就没见过她和别的男子态度亲昵,何况天子登基以来勤勉为政,基本日日上朝处理国事,那腰段始终平坦如地,若有意外,不可能逃过文武百官的来回扫视。
那这孩子又打哪来的呢?天子的姊妹兄弟鲜少,几个血脉骨肉早年远走的远走,没了的没了,后宫又管制严格,万万不会出现宫女私通的情况。
百官们想破了脑袋,想法设法的从内宫打听情况,却是一无所获,到了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
他们的目光都被这突然出现的孩子抓去了,竟是后面都共同忽视了一个事情。
一直随时随地陪同在天子身边的秉笔太监,九千岁何有在这之后几日的朝会时从未出现过,这是以前完全没有出现过的怪事。
那日过后,小何有粘帝渚粘的更加厉害,一见不到她就要闹,一不如意就抓着她的衣摆哭,非哭的她多年如铁石般的心肠在他软绵绵的金豆子下软的一塌糊涂,要什么给什么,连个冷脸色都摆不出来,完全被他捏的死死的。
偶尔来给小何有把脉的张御医时常看见的便是堂堂天子被小小幼童吵着要天要地的场景,令他不禁觉得就算此刻某人心血来潮的说要烧宫殿,天子都会是默默的拿过火烛亲自烧,免得把某人的嫩手烧着了。
宠得简直快没天理了。
幸亏太医院的解药很快配了出来,否则这宫殿迟早是要被这两个败家子毁之一炬。
看着小何有欲吞那颗哄他说是糖果的解药时,帝渚在旁看着他天真烂漫的琉璃眼珠,忽然浮起几丝难过。
她只是不舍这样在自己的羽翼下活得肆意快活的小何有即将离开。
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就在小何有张嘴要吞下解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抱着他的帝渚低眼凝望他的视线,捏‘糖果’的手就停了一下,随即扬手努力的递给了帝渚的嘴边,软声道:“给你!”
帝渚一愣:“你不喜欢吃这个?”心里便想着,如果他不喜欢吃,她就要吩咐太医院想法子把这解药改改,做成他喜欢的东西再给他吃。
“不是啊。”没想到小何有摇了摇头,仰头灼灼的看她,“我想给你吃呀!”
帝渚奇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糖么,怎么还给我吃?”这小兔崽子有多喜欢吃糖她可是看在眼里的,若非她阻止,他甚至想拿糖果当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