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佳年一时有些疑惑。
听周夫子细细说来,他才知道县试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科举路上, 县试只是第一步,可这第一步也有门槛。
县衙公布县试时间后,有意向的读书人就要先去报名,提供亲供、互结、具结三样。
其中亲供就是履历,包含本人姓名、年岁、籍贯和容貌特征,甚至要将三代以内的直系长辈一一写明。
这一项还是最简单的, 但凡是身家清白, 不涉贱籍的人都能通过。
难的是后头两样。
第一个是互结, 需同时参考的五位学生相互作保, 一旦其中一人有作弊行为, 那么直接五人连坐。
这签订的不是互结保单,而是他们的生死状。
所以每次县试,读书人都只愿意跟熟识的好友、同窗结报,再不肯相信陌生人。
周夫子此时提出来,也是因为这一次私塾里头,正巧有其余四人都想下场一试,顾佳年如果也去,就不用发愁结保的事情。
另一个便是具保。
具保需请本县的廪生认保,廪生难得,认保也是要担着风险,若是考生出错,这廪生也是要担责的。
所以每年县试,愿意认保的廪生门前热闹,很是抢手。
临川县请保的费用,通常在一两银子,繁华的县城只会更高。
周夫子笑着说道:“老夫便是廪生,你们在青松进学,自然由老夫认保,倒是不用另寻他人。”
这也是在私塾读书的好处,自家先生便能认保,且不收银子。
顾佳年连声道:“多谢先生,学生一定好好考试,不让先生失望。”
周夫子又交给他几本书:“既然要考,虽不求名次,但也需全力以赴。”
“这半年你要勤奋苦读,做好准备。”
顾佳年自然点头。
等他回去,田鸿宝就迫不及待的问:“先生跟你说什么?”
“是明年的县试,我打算去试一试。”
田鸿宝惊讶道:“你才入学一年,就要下场了?”
“只是试一试,看看县试是怎么回事儿,免得以后慌张。”顾佳年解释道。
田鸿宝咋舌,闷声道:“完了,等我爹知道肯定又会逼着我上进。”
他都入学好几年了,都没想过下场,周夫子也从未提过,显然对他并无信心。
顾佳年便说:“那不如一起苦读,到时候一起下场。”
田鸿宝听了却直摇头:“算了算了,我就不是那块料。”
他可不想到时候交白卷,丢人事小,挨老子的打才事大。
田鸿宝自认不是读书的料,可惜他爹不死心,私塾读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毫无长进。
等顾佳年回到家,将参加县试的事情一说,顾家人果然高兴。
“要是考过了,咱宝儿岂不成了童生。”
顾佳年解释道:“只考过县试还不算,要考过府试才能算童生,后头能直接参加院试。”
顾延年听了咋舌:“这一场场的考,听着就没完没了的。”
“要不怎么说读书人辛苦。”蒋氏也说。
程老头笑了起来:“宝儿才五岁,过了年也就六岁,有的是时间慢慢考。”
“先生也这么说,不求一次考过,但去试一试,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是好的。”
最主要周夫子自己认保,不收学生的保费,他们参加县试的成本就很低。
顾延年对弟弟有莫名自信:“宝儿一定能考中。”
“要是考中了,咱顾家可出了个读书人。”顾老爹也笑起来。
顾佳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过即使考中童生,因为不算功名,也没实在的好处。”
“要是考中了童生,谁不称一声童生老爷,怎么不算好处?”顾老爹笑道。
就梅溪村里,读书人少,连个童生都没有,要是考中了,那就是头一份。
知晓顾佳年要去参加县试,顾家人再不让他下地干活,只让他专心读书。
他们没把这消息传出去。
毕竟之前送孩子读书,乡里乡亲就没少说闲话,都觉得顾家的银子怕要打水漂。
后来顾佳年得了知府大人的赏识,他们才闭嘴不说了。
如今要参加县试,顾家也怕大张旗鼓的传出去,到时候没考中,孩子又要被人闲话。
一直被人夸聪明,顾佳年心底也觉得自己不蠢。
可临到要准备县试,他才发现自己学得太慢,要准备的东西太多。
小孩儿一时有些惶惶:【神仙大人,我是不是太心急了,再等两年会更好。】
【岁月不等人,成名要趁早。】
【时间就是金钱,慢人一步,前途便是荆轲。】
【等他日大权在握,再不用怕那鬼祟之人。】
【青云直上九重霄,佛塔慈光朗照……】
神仙大人似乎太兴奋了。
顾佳年抿了抿嘴,就知道不该问神仙大人,它目标太远大了。
【你怕什么,如果怕考不过,入场前先哭一场,用眼泪糊脸,肯定能过。】
顾佳年幽幽叹了口气:【人之所为,一有不实,即为虚妄。】
【别以为我听不懂你在骂我!】
顾佳年忙道:【不能每次都只靠运气,既然要读书,就要靠真本事才能走的长远。弄虚作假,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
【算你有觉悟。】
顾佳年不再多话,端坐在桌前,将县试之前,自己一定要掌握的内容分类。
还剩下半年的时间,顾佳年细化到每一天,竟一天十二个时辰安排的满满当当。
【这样就差不多了。】
金光看了眼那张计划表,很是咋舌。
它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顾佳年,明明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宝宝,竟然有比大人更优越的自制力。
难道这就是他能成功的原因,金光陷入了反思。
顾佳年并不知道它的纠结,定好之后,迅速的便开展起自己的读书计划。
头悬梁,锥刺股,顾佳年就差没扎自己大腿。
顾延年每次瞧了,都感慨道:“瞧我这弟弟,天生就是读书的料,看多久都不觉得累。”
他就不行,看一眼就头晕。
说完,顾延年便提着宝剑出门练剑,练剑他也不觉得累。
如今顾延年也不在家练剑,怕惊扰了弟弟读书。
蒋氏有些忧愁:“这孩子是不是太用功了,看着都瘦了一些,要不让他歇一歇再看。”
顾老爹却说:“孩子自己有主意,读书这事儿,咱们都不懂,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千万不能拖后腿。”
蒋氏只得停下脚步。
顾喜年开口道:“娘,不如我们多做一些好吃的,给佳年补补身体。”
蒋氏一听,果然带着女儿忙活起来。
在孩子的身体上,顾家舍得花钱,又有药材,还有程老头帮忙看着。
顾佳年勤奋刻苦,愣是半点没瘦,反倒是被养得脸色红润,气色上佳。
时间一晃就过。
很快便到了来年春天,临川县的县试定在二月二十五,报考也陆续开始。
顾佳年的计划表也走了大半,第一轮学习结束,正开始第二轮复习。
田鸿宝每日见他,都要取笑一句:“佳年,你这读书的劲头都快疯魔了。”
顾佳年笑道:“既然要考,自然要全力以赴。”
田鸿宝靠在他耳边说:“那四个都没你用功,这次你肯定能考上。”
“顾佳年。”
一道声音,吓得田鸿宝一个激灵。
“你走路没声音啊,吓死我了。”他没好气的说。
来人瞥了他一眼,看着顾佳年面有难色。
“林同学,有什么事儿吗?”顾佳年问。
面前的同窗,是会与他互结的四人之一,约好了明日就去衙门提交互结保书。
林同窗一咬牙,鼓起勇气:“明日我不能去衙门了。”
顾佳年一愣:“是有事不方便吗,那早一日晚一日都可以,好商量。”
林同窗低下头:“我与旁人约好了互结,只能失约了。”
饶是顾佳年也愣住,五童互结,少一人都不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都说好的事情,怎么临时反悔?”田鸿宝一下子炸了。
“这可是周夫子的意思,走,咱们找夫子去。”说着便要抓他。
林同窗退后一步,只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对不住了。”
说完转身就走。
顾佳年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田鸿宝不免跳脚:“谁稀罕他,没有他还有别人,咱换一个人就是。”
哪知道话音未落,又有一位同窗走过来,正是五童互结另一人。
田鸿宝脸色不善:“你不会也要退出互结吧?”
“正是,临时反悔,我心中也过意不去,但……哎。”
一而再再而三,连着四个人都过来说不能互结。
顾佳年抓住眼前的同窗:“陆大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小弟做错了什么,引得你们心生芥蒂?”
明明前几日,他们还有说有笑,提起互结的事情来。
陆姓同窗眼神一闪,低声道:“昨天晚上,修竹寻到了我们说要互结,又拿县太爷说事,多年的同窗了,我们也不好拒绝。”
他也是心底愧疚,才漏了口风。
说完这话,他赶紧道:“你可千万别提我说的。”
孙修竹?
顾佳年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儿得罪了他。
田鸿宝气得大骂:“姓孙的什么意思,他是县太爷的侄子,总不可能找不到能互结的,竟然偏要抢你的人头。”
“佳年,咱们找先生评理去。”
可很快,顾佳年便得到一个消息。
“先生出门了?”
书童解释道:“是,一大清早就出门了,说是陪着县太爷下乡巡视各地春耕。”
“不过顾小公子请放心,老爷的具保书已经写好,也会赶在县试前回来。”
可等到那时候就迟了。
没有五童互结,顾佳年连报名筛选都过不了,只能错过这次县试。
“偏偏在这个时候出门了。”田鸿宝听了更着急。
顾佳年低声道:“也许是算好的。”
田鸿宝一听,惊道:“你的意思是,孙修竹明知道先生要陪着知县大人出门,所以故意趁着这时候给你下绊子?”
“可是为什么啊,你又没有得罪过他。”
顾佳年入学没多久,孙修竹就退学养病去了,两人并没有发生过冲突。
顾佳年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他记忆中,孙修竹对自己还颇为照顾。
【神仙大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招人妒是庸才。】
顾佳年皱了皱眉,只因为嫉妒?
可孙修竹学识出众,是县太爷的侄儿,还用得着嫉妒他一个农家小子?
眼看报名在即,若是不能顺利报名,就会错过这一年,这时候再找其他人可不容易,大部分都早早的定下了互结的人。
“佳年,要不咱们找孙修竹当面对质,问问他为什么要陷害你。”
顾佳年却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是他,他不会见我们的。”
田鸿宝气得骂人:“早前就觉得他虚伪,如今仗着县太爷的关系,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等我回家一定要告诉我爹,到时候去县太爷面前告他一状。”
越是这种时候,顾佳年反倒是不再紧张慌乱,变得十分冷静。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能跟我互结的人。”
田鸿宝猛地说道:“有办法。”
“我也竟去参加县试,咱俩互保,这样就有两个人了,私塾里还有其他今年没打算下场的,咱们可以说服他们。”
顾佳年一听,心底有些感动:“鸿宝,谢谢你。”
要知道在此之前,田鸿宝是坚定不参加县试的,现在却愿意为了他参加。
田鸿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谁让你是我弟弟,打虎亲兄弟,考试也需亲兄弟。”
两人转回学堂,想说服其他人参与县试。
可这一次却没那么顺利。
被问道的同窗都是支支吾吾:“先生说我学识不足,今年就不参加了。”
也有人说:“我一点都没准备,不想丢人现眼。”
甚至有一人说:“先生已经给你们认保,我再参加就得寻人给保费,不值得。”
田鸿宝心急道:“保费我帮你给,就当帮一个忙。”
那人却还是不答应。
“都是同窗,难道你就不能……”
“鸿宝哥。”顾佳年拉住他,“算了。”
田鸿宝被拉着离开,口中愤愤:“为什么算了,他要是缺银子我来帮他出。”
顾佳年摇头:“这不是银子的事情,你没看出来吗,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答应。”
孙修竹能说服那四个人,自然不会忘记其他人。
说到底,孙修竹在青松私塾读了多年,又是县太爷的侄子,而他只是今年初入学的,孰轻孰重,同窗们心底自有判断。
田鸿宝依旧有些不甘心:“只要咱们多说说,说不定就能说服他们。”
顾佳年却反问:“与其强人所难,不如另寻办法。”
“你想,万一他们有人抱着坏心思,互结的时候生乱子,岂不是更糟糕?”
田鸿宝一听也是。
“可是都到了这时候,打算参加县试的,可都已经找好人了,咱们再找难上加难。”
顾佳年倒是笑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再说了,我才六岁,就算今年不参加也没什么。”
田鸿宝气愤道:“你要是自己不参加倒也罢了,如今被人害得不能参加,我见了就心里头来气。”
顾佳年撞了撞身边的人:“鸿宝哥,我会努力想办法,若能参加就好好考试,气死他。”
“这样才对。”田鸿宝又高兴了。
蓦的,他惊喜喊道:“佳年,方才你是不是喊我哥了?”
顾佳年点了点头。
田鸿宝对他的真心,值得这一声哥哥。
田鸿宝却高兴的蹦跶起来:“你可算愿意喊我了,快,再喊一声听听。”
“鸿宝哥。”
“直接叫大哥也行。”
“我已经有大哥了。”
“那就二哥。”
“鸿宝哥。”
笑闹完了,两人却又有些发愁。
“我最恨这样背后挑事儿的小人,偏偏拿他没办法。”田鸿宝直叹气。
顾佳年也心生厌恶,却知道眼前最重要是找到互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