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卫将人拖走。
下雪了。
从明亮的春天进入到寒冷的冬季只需要不到一个日转的时间,仿佛一曲急促的挽歌。
宁安觉得有点冷。
按道理来说,她自从成为神侍后,即便在冬日也只会感到凉爽,再也没有冻得浑身直哆嗦的经历。
但现在……
守城门的卫士嘴唇变得乌紫,气温骤降对于冰凉盔甲里面只有薄薄一层衣服的他们是一个重大考验。
“敬告各位市民和旅客:大地女神因阻止狂暴深渊陨落,众神哀恸,极冬将至,请各位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哀思。”
“神明在上……”
后面的内容宁安没有听清,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暖和暖和,将近一年没有体验过寒冷,她现在有些受不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就铺满了道路,叠加成厚厚的雪层。
兽行早早关了门,宁安叹了口气,希望破灭,她踏着一个又一个雪印回到了树屋旅馆。
旅馆的大门开着,老板却不在,柜台上堆叠着跟苹果差不多大的红果子,宁安凑过去一看,纸条上面写着“保暖工具,自取”。
绿城大多数建筑的结构都是木质的,很少看到火的存在,吃的东西大多是纯天然很少加工的食物。
没有写价格,宁安看着分开摆放的货币,最少的一堆是五十个铜可,应该不是一个的价格,更多的是一银可。
“拉萨尔大人,您需要吗?”
神抓起几个红果子,颜色不错,柜台上滚几圈:“要。”
最终宁安付了一个银可,等于100个铜可,不够的话后面再补。
从大厅到房间又花了一些时间,而且因为结冰的速度太快了,升降梯的机关被卡住,宁安只好踩着滑溜溜的楼梯上去。
中间打滑了一次,宁安想也不想就去抓神,太急了只抓到袖子,后仰带来的冲击导致意外——神的袍子被她扯下了一半,露出了上半身的一半。
手忙脚乱地往上爬,手里的衣料变成了烫手的烙铁,宁安恨不得一秒就能给神穿好,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只袖子比人还难缠,每次都要拉到肩膀位置了,它就跟突然没力气了一样,滑落。
偏偏它又跟冰块一样滑溜,宁安救了几次都没用,堪比重头开始。
“神,对不起,我……穿不好。请您自己……穿。”宁安尴尬地抱着一只袖子,怕它掉下去手紧紧地揪着一块料子,垂着眼,语气沉重。
神看着自己不听话的“袍子”,它们现在感觉很舒服,甚至不想回来。
宁安的指肚很软,即便她看上去已经很用力按压了,这点力道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对象是她,他不会有任何感觉。
还有香味,他记得出门前,她用浴间的花蜜涂了脸和手。
有很多味道残留在她的掌心,这个位置她抹得最多。
“神,如果您也没有办法的话,我们回房间之后再想办法可以吗?也是有天气的原因……”越来越冷了,宁安不想在漫天的飞雪中继续等待,提出了体贴的建议。
神同意了。
神在前面走,宁安抱着他的袖子落后一节台阶,不会太挤,平常神喜欢和她并排,这次却接受良好。
好不容易到了屋子,将埋了半个门的雪清理干净,宁安哆哆嗦嗦地从背包里掏出钥匙,转动,终于进屋了。
室内的温度比外面要高一点,宁安觉得好受了一些。
在神躺到藤椅上之前,宁安往前一拦,深吸一口气,眼疾手快地找准下手角度,把袖子用力往上一提,让她心里乱糟糟的躯体终于被盖住了。
“神,我去把东西放下。”
打开木管,冰凉的细小水流流出,断断续续的,跟挤牙膏一样,宁安被冰得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关上。
算了算了,不洗了。
换衣服,手臂还没露一半,宁安一愣,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准备冬天的衣服,大背包里都是应季的春天裙子,厚度也就跟几张A4纸叠起来差不多,只薄不厚。
“宁安?”
“神,我马上就来,请您稍等。”
在浴间耗费了一些时间,将能套的衣服都套上,宁安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个毛绒娃娃,可惜条件不允许。
“宁安……”神看到五颜六色的宁安,难得迟疑了一会,慢吞吞地补上一句,“好看。”
深知神只觉得红色漂亮,他能对像打扮得像彩灯一样的她夸上一句是真的不容易,宁安莫名觉得感动,真心实意地回:“谢谢您的赞语,神。”
如果按照记忆发展,这时候绿城应该在准备热热闹闹的赐花宴,现在窗外却不见人影,一切活动都被暂停了。
只剩下城主说的“表达哀思”,静默如同一座无人之城。
将热乎乎的红果子递给神,神将他们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让它们滚来滚去,就是落不下去。
宁安坐在有靠背的木椅上,抱着两个红果子,就像他们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而她是最吝啬的守财奴。
“神,请问您对于大地女神陨落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窗外的风雪敲打窗户,发出“笃笃”的声响,却没有盖过她的问题。
神将一个红果子握在掌心,用手指摩擦着它的表皮,似乎发现了新的玩法。
“没有。”他随口一说。
神不关心,就像他不将地震放在眼里。
“那,狂暴深渊,神您之前说可以杀死它,是真的可以吗?”宁安想起大地女神似乎是因为灾祸而陨落的,如果神能消灭它,那岂不是证明……
证明什么?
宁安将硬邦邦的果子搂得更紧了,腰背弯曲,汲取更多的热量。
“可以。”没有意思,神将红果子放到腿上,让它们静静地呆着,目光投向宁安。
“可是,您之前说,您不知道狂暴深渊……”
神从藤椅上起身,朝她走来,她闭上了嘴巴。
裙子上多了两个红彤彤的小家伙,连带着她的腿都暖暖的。
“我不知道,我可以杀死它。”神懒懒地往棕色的地板上一坐,手臂压了上来,和红果子不相上下的热度。
宁安不明白这两个怎么能联系在一起,看起来神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她努力向神一样思考,半晌,她按着太阳穴,完全想象不出来。
她不能模仿一个能把人带着去追太阳只为了让她心里不哭的神明。
神仰头看着她,宁安将疑惑收好,朝他弯唇一笑。
邪神、招致灾祸什么的,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神只是她的神主。
“宁安,我想坐在你的腿上,然后你抱我。”神漂亮到让人自惭形秽的眼眸眨眨,挺翘的睫羽像是黑色蝴蝶的翅膀,带起不经意的威风,拂过一片片无心的花瓣。
就是内容像一记重锤砸在宁安心里,让她怀疑自己的脑子和耳朵必然有一个出了问题。
鉴于那段多出来的记忆,她觉得前者更有可能。
“宁安……”神不再伏在她的腿上,抬起头,上半身直起,准备站起来。
不是错觉,神真的要坐上来了。
宁安发誓,如果神真的是邪神的话,他一定是最离谱的邪神。
“神,我……我有点冷,身体不太好,会让您摔倒的。”为了阻止神往她身上爬,宁安只好承认自己身体虚弱,按照前几次的经验,一般是有用的。
神听进去了,慢慢地坐回去。
宁安不想抱她。
她愿意抱“袍子”,但是不愿意抱他。
神看上去好像呆住了一样,宁安想了想,觉得自己说话还是太直接了,尝试补救:“神……”
“宁安,你骗我。你之前站得时候可以抱我,现在坐着就不愿意抱我了。”神的眉头皱起,不只是笑容消失,宁安知道事情麻烦了。
“求您宽恕。这个动作,是夫妻之间才可以做的事情。”宁安顾不上地板冰凉,跪坐下来,红果子洒了一地,有一个滴溜溜地滚到了柜子底下。
神的表情看上去更愁闷了,看上去他很讨厌这个规定,宁安硬着头皮继续解释:“作为卑微的神侍,我不敢冒犯您,请您宽恕。”
将周围的红果子捡起来,遇到那个不听话跑得很远的果子,神伸出手指,柜子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弯腰,将东西都放到宁安怀里:“我知道了。宁安,热的给你。”
宁安望着空了一片的墙角,嘴唇抿紧,坐回椅子上,跟着神就像没有发过脾气一样,轻巧地趴了上来。
神恢复了笑容,她却不敢大意。
“宁安,手给我。”
宁安赶紧送上。
神很有耐心地用长发一圈一圈地卷起来,如果不是对象是她的手,宁安会觉得很有趣的。
神的发丝本来就凉,这次除了凉,还多了一种黏湿,就像下雨天的沼泽,多年没有清理的泥塘,反正是各种让她有不舒服联想的东西。
如果要再形容的准确一点,宁安觉得……或许……舌头……也可以。
微妙的压迫感碾压着她的掌心,手背上却是另一种异样的柔软黏腻,指缝间还有类似于某种细长条穿插的感觉……
太奇怪了。
神的头发,就像是活过来一样,以她的左手为中心,尽情地活动,欺压。
“神,我,我这只手有点冷,可以让它暖一会吗?”宁安没有提出换一只手的建议,尽管她知道这样更有可能成功,但是她不想再难熬了。
神有些不情愿地解开了头发,果不其然,都红了,从指尖到手腕,全是被压迫和……之后的红色。
但就像上次一样,没有水渍,无比干燥。
宁安将红果子塞进手心,握住,努力驱散似乎还在扩散的异样感受。
“神,请问,您的头发是会自己动吗?真、真厉害啊。”宁安迎上神亮晶晶的眼神,挤出笑容,语气轻快。
“是的,宁安喜欢吗?”神似乎很期待她的回答,身体往上凑了一点。
猜测得到证实,宁安觉得喉咙很干,但神还在等着:“啊,喜欢吗?有一点吧。”
求神宽恕,她又说谎了。
神就像发现了一个有共同兴趣爱好的小伙伴,兴致勃勃地抓起一把头发,给宁安展示。
“宁安,你看,它们大多数时候都很听话的。”
“头发”乖巧地晃晃,示意自己真的很听话。
“宁安?”
宁安这回看清楚了,看得她想立刻打开门,在冰天雪地里过一晚。
不是“头发”,是“触手”。
是她见过的那些怪东西的缩小版。
“宁安,它们很喜欢你,你可以摸摸它们。”神迫切地想要宁安了解更多,托着它们就往宁安手边送。
她碰到它们了,其中一根触手上的吸盘还在翕动,分泌出粘液,那股黏腻的感觉不是错觉。
还有一根触手上的细丝在缠绕她的手指,拉紧。
“神,对不起,我有点累,求您宽恕,我先睡了。”宁安不知道自己是凭借着怎样的意志力才能平静地说话,抱着红果子,她跟游魂一样,脱鞋,往床上直直一倒,面朝下。
“宁安?”
宁安闭上眼睛,祈祷神别再叫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家伙,太可怕了。
“宁安……”神低低地叫她,像是怕吵醒她。
一声之后没有回应,他也就放弃了,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无处不在的视线和无法遏制的想象让宁安觉得自己就像被洪水淹没的蚂蚁,必死无疑。
之前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万神宫、黑暗甬道、穴矮人洞穴……
不是那些怪东西黏着她和神,而是神带着那些怪东西。
邪神,他是邪神。
她找到了证据。
“宁安,你睡不着?”神的声音就在她耳边,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头发”肯定也离她不远。
热乎乎的红果子也没办法让她的手脚恢复丁点温度,她含糊地说:“神,我过一会,就睡着了。”
宁安变得很奇怪。
如果他直接“感受”她,可以更快地知道原因,但是宁安之前告诉他……
“神,请您不要再看我的记忆了,这会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来。”
对于人类而言,喘不过气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会死。
神伸出手,想要摸摸宁安的头发,意识到这样会打扰人休息后,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趴好。
宁安这一觉“睡”到了晚上该睡觉的点。
她占了床中央,神站起来,衣袍摩擦床沿带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每一粒都在往宁安已经紧绷到虚弱无力的神经上加码。
他没有上来。
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很难受,四肢僵硬到不像自己的,而且暖肚子的红果子压得人也不舒服……
想了很多理由,宁安悄悄偏头,她只是想换一个姿势。
神直挺挺地立起来,像是打地鼠游戏里突然窜出来的玩偶,他笑得热烈灿烂,不是模式化的温和笑,好像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宁安,你不累了吗?”
宁安低头,避开黑沉沉的发,支支吾吾地说:“谢谢神的关心,好一点了,嗯,对,一点。”
她起来,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
风雪还是没停,击打着屋顶、窗户和门,像是恶狠狠的强盗,宁安怀疑树屋甚至整个绿城都要被雪埋没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和神,他们应该互相依靠。
“宁安,出去?”
“不,神,该休息了。但是在休息之前,我可以请教您几个问题吗?”宁安后背抵着木门,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勇气,让她不再逃避。
“你说。”神往前走了几步,牢牢地将他的神侍覆盖在他的阴影之下。
宁安将拳头也抵着木板,努力不没出息地结巴:“神,您一直都是这样吗?带着您头发……上的东西?”
神不是很明白宁安的意思,只能通过几个关键词理解,但是它们一直跟着他,它们就是他的一部分。
“是。”
如果神一直都是这样,那么也就排除了“堕落”的可能。
宁安回忆着之前在书店看到的书,书店老板很好,每次也不赶她,但是看“白书”也很不好意思,所以她一周去一次,每次最多只呆半小时,中间会看十几次钟,有点紧迫,最终还是觉得很开心。
排除了常见的情节,宁安有些忧愁,看来神是天生的邪神,和其他神必定对立。
像这种,最后是会被打败的,结局不会好。
宁安在思考,神同样没有停止思考,自从他意识到宁安变得奇怪之后,就一直在寻找原因。
就像之前他发现宁安心里在哭寻找解决办法一样。